近日,上弦似乎心情不佳。
自打谛听狗儿送来魔界拜帖后,这厮表面虽依旧日也笑,夜也笑,但不知怎的,我就是觉着上弦肚里开始泛着一股忧郁劲儿了。
今日是上弦集满一千滴凡人血魂灌溉曼珠沙华的日子。上弦曾允为我酿一杯黄泉蜜味,今日便可大功告成。而明日,则是我动身去魔界的日子。这杯酒,倒也成得真真应景了。
我半躺在寝房中的狐毛软榻上,十指忙碌着,口中念着诀,将仙子大人给予的锦囊收入了一个万年沉木制成的雕刻匣子中,用法力封好,那压迫了我心口些许日子的阴寒终于褪了去,让我清明了不少。
打点好寿礼,我翻了个身,用脸蹭了蹭软软的狐毛,坏心眼盘算着过些日子要再偷偷去仙界取些狐妖的毛来——啧啧啧,那些刚出生的幼崽们,毛可是细腻得很呢。
我自是不杀它们,只是把它们的皮毛剃光罢了。
正当我美滋滋地想忘着狐妖的小崽子们时,窗户那处又响起了叩窗声。
我心知是上弦欲邀我去喝那黄泉蜜味了,于是拨开窗儿,对着窗外那张笑脸回道,“这就来了,这就来了。管事莫急!”
我手脚麻利,不消片刻就穿戴整齐地站在上弦面前。
上弦上前,自然在笑,但那双眸子却紧紧捕捉着我。眸子里透露出少有的一点柔光,竟彷佛玉一般温润,波光似泉,缓缓流淌。
我眼皮一跳,在面对这番秀色可餐的柔情时,竟没有半分沉醉,只是从心中不断涌起一些不安。
我猜不透上弦这厮。
他走过来,竟然牵起我的手就往他的居所走去。
这厮从未与我有过这番亲密的肌肤接触,他倒是毫不怕生,牵得很是熟稔。淡淡的热力从他的手掌传递到我的手心,倒是我这只不中用的神鸟,率先红了脸皮子。
就这样,上弦牵着我走了许久,才来到他的居所。
上弦也住在涅槃宫。这是五千年前他答应做我管事那日,他自个儿选的住处。涅槃宫面积颇大,房间楼阁众多,只我独住,确实空旷寂寞了些。那日承了上弦的“生意”,顺道许了他个住处,他便选了现在这座阁子——弦月阁。
上弦上弦,万般离不了一个弦字。我估摸着他是冲着弦而选择了此地。
虽然我才是涅槃宫的正主儿,但上弦这居所,我是从未进过的。
所以我之诧异,实为正常。
这上弦不愧是个花匠。他的居所不豪华,干净而整洁,然充满了生气。随处都可以看见他自行栽种的花花草草。茶几上,桌案上,床榻边,窗边,都有那么些植株,绿了一室春guang。
最妙的,便是这窗边的玄乎了。上弦选的这处,有着个向外延出的小廊子,廊子不大,雕栏玉砌,上面缠绕着绿绿葱葱的藤蔓,枝条坚韧,叶片繁茂,教人看了觉得生气盎然。
廊子竟然吊着一秋千。那秋千不似凡界的普通,两道悬挂下的长绳,竟是以那藤蔓的枝条做成的。所坐踏板,则是用凡界珍贵的紫檀木做成。藤蔓上还缠绕着紫色的花朵,淡淡的清香,熏陶得廊子很是幽雅。
许是我的眼中流露出太多对那秋千的渴望吧,上弦竟转头笑问我道,“陨若,可是心动了?”
我不好意思笑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过还是诚实以对,“对不住了管事的!我这喜欢得打紧,不由就看得出神了去。”
“你坐上去罢。”上弦松开我的手,笑得如三月春风。
“当真?!”我想此刻我脸上的神情必然写着四个字——垂涎三尺。
他大抵是被我难得一见的孩子气惊了,挥挥手,竟是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低语着,“果然……还是……”
我雀跃过头,没听清楚他念叨些什么。得到主人首肯,我就跟那见了骨头的谛听一般,兴奋无比地扑上去,一屁股坐上那紫色的秋千,微微荡漾起来。
上弦没有走出来,反而是回身进了里屋。
我不知他去做甚么,只道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中。一次一次,看着秋千愈荡愈高,将我抛向半空。
五千年来,因为惰性,我甚少变回凤凰真身。但我却依稀能记得,在浩瀚天空中飞翔时的那种畅快。所以说,我始终是个贪图自由畅快的主儿。
这时,我才发觉,上弦正站在房中,倚着朱红漆柱,定定瞧着我。
他还是笑着,但那眼神却异常明亮,甚至有那么些灼人。但与之前不同的是,此时他手中捧着一个琉璃夜光杯。
上弦口中念了个诀,一张海青石琴桌和两把石椅便凭空从廊子上冒了出来,但并不突兀。桌上,立着一套描眉紫砂茶具和一个青云云纹瓶,内里插了几枝腊梅,缀了几点粉白。
上弦走来,将那琉璃夜光杯放在石琴桌上,人坐下了,却是举起那紫砂茶壶,为自个斟了杯清茶。
我下了秋千,倒不觉得自己在上弦面前失了形象,只是问,“管事的不与我对饮么?”
上弦喝下一口清茶,隔着蔼蔼雾气朝着我笑,“不了。酒不醉人人自醉。醉了,不是个好事。”
一番话,教上弦说得这般悬乎和意味深长,我却没太大心思去琢磨,只是对着那琉璃夜光杯中的液体直瞧。
黄泉蜜味自是红色的酒酿。取自曼珠沙华,却不是人血的那种猩红,反是有些透明,晶莹剔透,显得光泽润滑。
我倒也不和上弦客气了。在他身旁坐下,举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黄泉蜜味。
莫怪说是六界中的佳酿了,纵是我这般不嗜喝酒,却也被那醇厚的味道微醺了去。黄泉蜜味还带了一丝甜香,让我想到神界每逢盛会时筵席后端上款待众神那些甜润的小点心。微甜中带着酒的醇香,实则还是有丝缕辛辣,我饮了几口,便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微微发烫了。
上弦依旧慢条斯理地饮着茶。紫砂壶嘴中泻出的青绿色,光彩熠熠,淡淡的茶香,混合着黄泉蜜味的甜,变作了另一股好闻的味道。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陨若,今日你可是喝多了啊。”
我只觉得脸颊发烫,头有些沉重,倒不认为自己醉了,于是笑笑道,“管事的不是说酒不醉人人自醉么。陨若没醉,只是,有些犯浑了……”我教这酒的好滋味迷了去,一边和上弦鬼扯着,一边继续饮啜。
上弦也不再拦我。即便是有些醉眼朦胧间,我还是能将他那笑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脸氤氲在雾气之中,朦胧中竟也显出一分别样的妖娆来,眉目间凭生了几分女态,有些媚人。
定是我当时醉得厉害,眼拙了。
酒过三巡,觥筹交错。
口中酒香四溢,那腥甜的气息像个魂儿似的附在了我的口上,怎么也散不去。恍惚间我挣扎着想起身,却有几分力不从心,便跌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我的嗓子有些哑然,说不出话儿。
半晌,只觉得自己被人轻轻抱起。一个带着几分香气的胸膛任我依靠着。我虽醉得厉害,但也知道,那怀抱的主人是谁。
他把我抱在怀中,然后走向那秋千,将我放了上去——却是与他一起。我被禁锢在他怀里,口鼻中尽是那掺杂了各种花香的味儿,我挣脱不开,无力挣脱,竟也有几分不想挣脱。
“陨若,只愿你长醉不复醒。”上弦莫名道了一句,声音低沉得近乎嘶哑,冷冽的鼻息拂过我的耳畔,引得我一阵瑟缩。
身后的胸膛很温暖,心跳格外有力,一下一下,彷佛敲在我的灵台处,让那处有些发疼。
上弦环抱着我的双臂却忽而收紧,用了约莫九分力道,让我觉着快窒息了。
我不知他怎么了。
这之中停顿的空白约莫有一刻钟,他维持着那样的姿势,用那样的力气,不曾再动摇半分。
然后,他忽埋首而下,抵着我的脖颈低语。
——“陨若……别爱上他……别再爱上他了……”
风里,糅杂了花的芬芳,还有男子低沉压抑的声音,像是兽类在低低呜咽着一般。我张口想问上弦些什么,醉意却在此刻陡然一个用力,将我拉入更黑暗的深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