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陨若真真是不胜酒力。
宿醉一宿,醒来时,只余阵阵头痛。上弦不见人影,我却是躺在自个儿的房中,身上还盖着一层织锦锦被。想来,定是他将我送回来的。
唯记得昨日赴上弦的酒约,一番畅饮过后,我便率先醉了,其余的一切,倒全教我忘了个干干净净。只盼望自己品德极佳,莫要酒后失态了便好!
起了身,开了窗,瞅见外头天色已明。我自然没忘今日是魔尊寿辰,忙换了身较为体面的衣裳,梳了个新髻儿,揣上神君托付我的“秘密锦囊”,便准备向魔界出发了。
临行前,我还不忘寻一寻我涅槃宫的管事大人,却愣是见不着人。我心里哼哼唧唧着,于是决定还是等归来之时再问问上弦昨日我是否有酒后失言或失态了罢。
要到达魔界,则需穿过冥魔两界的结界。那结界我自是走过一遭——咳,好歹,咱也是被贬谪过一回的主了。结界就像是条长长的时光隧道,六界称之为“梦徊”。当任何人仙妖魔怪穿越结界时,便能在隧道中瞧见一些光怪陆离的景致。闻说,不同的人过结界,会瞅见不同的东西。上一回我过结界,走得太急未仔细琢磨过梦徊中的景致,这回,定不能再辜负自己了。
气沉丹田,我暗自念着诀。弹指刹那间,我的身体周围起了一层淡淡的金光。那些金光跳跃着,像是凡界最顽皮的孩童,一点一点,像一颗颗星辰四散开来,而后圈地为圆,逐渐化作一个光圈,将我包围。
我蹲下,伸手抱住自己的双膝,将脑袋埋入臂膀中。
金光一点点得闪耀着,愈发明亮。
我的双手逐渐化作了一双金光闪闪的翅膀,双脚也变作一对锋利的爪,脑袋上的青丝逐渐吸附着那些金光。一点一点,慢慢的,青丝变作了金色的羽毛,带了一点红绡,几尺长的顶冠,是我最引以为豪的凰羽。
我变回了数千年不曾用过的真身。
血契妖凰,尾长,通体毛色金黄,恰如纯金。鸿头鳞臀蛇颈,项上有三根凰羽,色泽明媚,为六界内十大华泽物之一,中间的凰羽,缀有一点红绡,黯然似血,妖艳如歌。
我挥了挥翅膀,终于明白人界的屠夫为何常常磨刀了——我这翅膀也些许年不用了,不知是否还一如当初那般好使?
我挥翅,腾空飞起——也许这就像是人的本能。一个人无论遗忘了多久,未曾再做过某些事情,但唯有本能,是不会消失的。
凤凰展翅,日行千里不在话下。不用片刻,我便到了结界口。血契妖凰自有内丹护体,我轻易便入了结界,踏上梦徊,也看见了传闻中的那些个景致。
这回我可有将梦徊的景致瞧了个仔细,但委实并无什么特别。梦徊中彷佛回放着时光一般,一路倒退着,大多都是我五千年前在神界时的一些片段。诸如我偷偷跟着月下老儿去人间长见识,我偷看月下老儿藏在房中的戏本子,去找那药君讨丹药,或甚是和神君老儿相处过的点滴。回忆像是潮水,在梦徊中汹涌着,化作零星的画面,在我眼前飞快地闪过。
我突然有些想念神君老儿。说到底,我陨若终究还是只恋旧的凤凰。
揣在怀中的锦囊也突地变得沉重,又压得我心口有些不清明了。
我终是穿越过了梦徊,来到了魔界入口。
我奋力一展翅,从梦徊与魔界接口处飞了出来——在落着魔界地域的同时,我的周身再次四散着金光,原先一只庞大的凤凰又变回了人形。
来魔界这等地方,我纯粹只是想充当个路人的角色,自是招摇不得。这场所谓寿辰,我也只盼自己能低调到底,勿惹人注目,平添自己的麻烦。
一入了魔界,我便教这里的氛围惊了。
这魔界,竟和那人界一般,才踏入,便见着一幢幢平房,鳞次栉比地排列着,像是把整齐的小梳子。街道铺着坚硬的青石板,街道两旁是一些小摊小贩们,卖着些生活中所需的小物件,自然,这些小摊小贩们虽也是人形,但实则他们都是些魔物。
我回身,不期然看见那彷佛城门的巨大石墩挺立着,石墩上红漆大字,写着的正是魔界二字,一笔一划,苍劲有力,像是人题写上去的。
今日是魔尊寿宴,这魔界的家家户户倒是都结了彩,或多或少装饰了些红色的东西,这样,让放眼所见之处都充满了喜气。我第一次见着魔界的市集,不免有些激动难耐,忖度着想稍稍将这市集逛它一逛,然天不从我愿,我面前忽而冒出两个人——不不不,是两只魔来,一黑一白,竟长着一模一样的脸,绛紫色的唇,吊起的死鱼眼,两张嘴同时开启,发出两道重叠的刺耳之声,对我道,“黑白双煞恭候多时,还请冥界朱雀宫格使陨若随我们入宴。”
我心中哼唧了一声,这魔界虽不是个好地方,但礼数却很是周到。虽然逛市集的冲动像只猫爪子在我心坎上挠啊挠的,但我终究以大局为重,舍了这好玩的市集先随着这一黑一白去了。
这一黑一白为我引路,带着我到了那魔尊的魔宫。
魔宫到没有我想象中的那番热闹喜庆。魔界的小怪们,都在房子外挂上了些红彤彤的喜庆物,但这魔宫,虽然高大雄伟,倒是朴素得很,既无装饰,也不显金碧辉煌。想来,这魔尊兴许和我一样,做事图低调吧。
一黑一白摆着两张死人脸,一路无言为我引着路儿,才往那魔宫内走了没几步,两个颜色就忽然住了脚步,又是同时开口,口中叽里咕噜不知在自己念叨着些什么,而后又一同转身,依旧吊着两张一模一样的脸——连那脸上的表情也是如出一辙,彷佛与最初相见没有丝毫改变。
“陨若使,我二人需去接回一位迷路的贵客,只能委屈您自个儿先进魔宫了。只须直走,再往前两百步,绕过两个花厅一座凉亭后左拐,便是宴客大厅了。陨若使还请自便了。”说完,这两个颜色根本不等我应答,便又鬼魅般得飘了出去。
我站在原地干着瞪眼儿——恩,收回刚才那句话,这魔界不是个好地方,这儿的礼数,更是不周到得很!
我陨若除了恼人唤我“鸟”这个死穴外,还有一个丢脸的秘密——咳……其实我……是个颇不识得路的路痴。
这两个颜色把我撇在这儿,魔宫虽然是座房子,但偏偏大得很,这亭台楼阁间,假山碧树前,在我眼中偏偏生得都是一个模样,这……这叫我情何以堪啊!若是连这两个花厅一座凉亭的路都走错了,那我陨若岂不是要成为六界中的笑柄了?
我虽有几分埋怨,却也别无它法。
只是两个花厅一座凉亭,定不会难倒我的。我心里琢磨着,于是按着两个颜色的话小心翼翼前行着,生怕自己会在这可媲美宫殿的地方迷失了路途。
在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也许当真是天意如此,又或是命中注定,所以那一黑一白为我造了这样的一个契机。
若是那日,他们未将我领到魔宫内便先离去;若是那日,他们没有放任我自己前行;又或是那日,我没有走错了道儿的话。
若是没有那日,也许我这一世,便不会和他有任何纠缠。
我只会老老实实按着神君老儿说的,换了他回来,再将他交给神君,然后,从那之后,背道而驰,各自离去,永不相见,永不交缠。
梵音。
——那原先我未曾放在心上过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