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得太是灿烂。
愈发灿烂的笑,却是我愈发深沉的痛。
他说,陨若,你终是来了。
我不由蹲下,与他平视着。
暗红色的瞳眸,便是此刻肩上负着万斤巨石,他却依旧桃花笑春风般洒脱。
我便这样怔怔看着他,许久许久。
像是压抑许久一般,我身体深处陡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脑中一疼,似有零星的画面飞过,却是昙花一现,难以抓住。
待我回神过来时,却只觉得面上一片****。
——我,竟哭了。
一只温暖的大手捧住我的脸,粗糙的指腹轻轻滑过泪湿的脸颊,指尖带了繁花的芬芳,萦绕在我鼻息之间。
——上弦被压在擎支柱下,以肉身和灵力支撑地府三支柱之一,独剩下脑袋与一边的臂膀可以活动。
“唉……”上弦轻轻叹息,“傻若儿,怎么哭了。”
他以指腹拭去我的泪,口气中似是责怪,实则确是更多的宠溺与心疼。
我更加说不出话来。只能呆呆地盯着他
。他的眸光太温柔,黯红的琉光宛如妖冶的朱砂。而他嘴角的笑意又太真实,仿佛身上压着的不过是只小蚱蜢,而不是地府的支柱之一。
我心口此刻更是憋屈,已然不是有人拧着,似乎还有人揪着、踢着、啃咬着,疼得我麻木不堪。
“上……上弦……你……”
“嘘。”我话未说完,却被上弦以指按住唇,便只见他脑袋微倾,甚是调皮吐舌一笑,继续道,“小若儿,我可不想听见你此番口中蹦出什么煞风景的言辞来。”
我的唇被上弦按着,他温热的手指印在我柔软的唇瓣上,温度灼人,像是封印的灵符,将我的嘴巴彻底封住。
我只能眨着双眼望着他。
透过那未干的朦胧水雾,上弦的笑脸变得模糊而遥远。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上弦又说。
我仅能以瞪大双眸来回应他。他这才移开了贴在我唇上的指,莞尔一笑,“擎支柱塌了,文判第一时间赶了过来,虽说那时你已是陷入昏迷。这擎支柱于之地府何其重要,你亦是知道的。文判思量片刻,本欲身先士卒,一力担起这职责,只不过半路却杀出我这个程咬金,愣是要来接掌这险差事……”
“既是文判愿意为地府撑起擎天柱,你又何苦呢……管事大人……这份‘差事’那该做多久啊!”我心知自己此时一番言语太过自私偏颇,可我着实与文判交情不深,于之他,我更偏颇我的管事大人。
“这是你铸的错,我怎可能让别人代你承了。若说这六界八荒内有人可以替你承担一切恶果,那么这人也必定是我。”上弦虽一脸不正经的笑意,但我偏却看出他话中的认真与笃定。
他眸中那殷红的光彩太过坚毅,出卖了他的一脸笑意。
我没由来得心慌意乱起来,总觉着有些畏惧。他这般霸道诡异的言语,和他神色中那抹不容置喙的坚定以及……掠夺?竟让我一时收了泪眼,害怕得从骨子里抖了起来。
我心中思绪千回百转之时,不料上弦话锋一转,道,“我本以为,梵音会好生照看着你,待个万八千年后,我自由了,再让你寻得我……怎知他竟这般不中用……”
“你们那是欺骗!”上弦的话踩着我的罩门,我不由指控。
我忒讨厌别人欺骗我。
我自知,自己这性子委实古怪。有时我宁可自个儿被真相伤得体无完肤,也不愿自己像个痴傻之人一般活在别人编织构筑的美好世界中。
“小若儿,不是只有他才能保全你,我亦可以。”上弦没头没脑抛下一句,弄得我一时火气无法宣泄。
“也……?”
“……”上弦沉默,垂下头。阴风吹乱他覆住眼睑的发丝,却只看得见被遮蔽住的一片黑暗。
“梵音那厮……拿自个儿修炼多年的精元换了梧桐泪助你还原人型……”
“什么?!!!”我今日一连受了好几个惊吓,承受力真真弱了许多。我此刻嘴巴张开的模样必然丑陋呆滞无比。
“若我说,是我和那些个梧桐妹妹们说了个风花雪月悲壮可泣的****故事,惹得她们伤心落泪,你信是不信?”洞穴回廊过道上的明黄油灯灯火幽幽,忽明忽灭,打在梵音脸上,教他的表情一会隐没黑暗,一会又如小荷初露尖角。
——蓦地想起那日梵音的回答来。状似无意的玩笑话,仿佛无心的戏言。
原来便真真只是一句玩笑戏语。
那一瓶瓶的梧桐泪,竟是他牺牲自个儿的精元换取的……
精元是修行者修炼多年收集所得的魂魄之息,其得来不易的程度与于之修行者的重要性,与内丹不相上下。莫怪那日半夜时我窥见洞中的梵音步履蹒跚,气息不稳,如今听上弦一言,我方才领悟,原竟是他失了精元所致!他竟也为我,做到如斯田地……
“姑苏杏劝阻他,不想他竟心一横,直接将姑苏杏封印起来……”上弦这才抬头,一脸自嘲,“凭什么呢?若儿……不是只有他能为你付出……不是只有他……”
“上弦……”我一时无言以对。脑中乱哄哄的,好似有一团一团的云雾在我脑力盘旋着。有许多破碎、不完整的画面跳跃闪烁着,我却笨拙得捕捉不住任何一个……
“陨若。”上弦又唤我,却不再用那亲昵无比的“若儿”,而是唤我“陨若”。
“我原先指望着,你还是别见着我,别知道我扛下擎支柱的事情。我原先盘算着自己撑过这寂静寥落的一千年便是……可见了你,我方知道,我心中仍甚是自私……见着你为我哭,我竟觉着若是教你早点知道也好……我明知你这性子定不会就此作罢,我却仍顾虑自己更多……”
上弦说罢,一顿,舒出长长的一口气,“我委实佩服梵音……便是嫉妒又不甘,便是难过又想念,竟也能……”
上弦絮絮叨叨,又露出那深沉似谜的一面来。
我却纳闷起他与梵音耍的是什么把戏。梵音对我说,他佩服上弦。此番上弦却也对我说,他佩服梵音。
这俩男人……何时生出这般诡异的惺惺相惜的情愫来?
上弦的一番言语又显深意,听得我愈发云里雾里。
然,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是我所听过的在认识他的这段岁月中最为难懂怪异的言语。
但,我却真真听懂了这句。
我听到了这辈子我唯一不想懂得的一句话。
——陨若,你知道吗?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