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深和陈致善的交往,如果权且可以称之为交往的话,像中学时代的笔友。很少通电话,只是传简讯。也不是对话式的内容,没有必须回复的压迫。
“我刚刚经过荷里活道,看到画廊里在展出吴冠中的画。线条简单的水墨画,确是千真万确江南小镇的美。”锦深收到致善这条消息的时候,正在开会。投影仪播放的PPT里,是各种分析业绩和销售增长趋势的图表,饼图、线状图、柱图,制作精美,附着大量数字。她读完这条短信,收起手提电话继续听业绩分析会。
夜晚她下班回家,坐在巴士靠窗的位子。途经荷里活道,看到沿街画廊里展示的各种作品,忽然想起了陈致善的短信,于是努力搜索着巴士沿途经过的画廊。巴士在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亮起时停了下来,她望到车窗外面的画廊里一幅线条简单的黑白水墨画。玻璃门上贴着一张海报,写着“双燕·吴冠中作品展”。她在巴士等待红灯的短暂时间里望着那张画出神,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发出急促的叮叮声,可是这几条勾勒出的黑色线条于白色画纸之上,却像是营造出了一个尘嚣之外的独立空间,只听得到江南小镇微风拂过的声音。
巴士徐徐启动,爬过一个坡驶离了荷里活道。她拿出手提电话回复陈致善,“看到了吴冠中的画。有遗世独立的意味”。回复完,收起电话放进包里。巴士里照例冷气强劲,她坐在后排。车厢里几乎没有人,到站时上来的乘客几乎都选择爬上楼梯到二楼的车厢。只有一个学生打扮的男生倚在下车门口的栏杆上戴着耳机打电子游戏。她习惯性地望向窗外驶过的街道和建筑,笼罩在无声的喧闹和忙碌里,这喧嚣和忙碌也就显得虚空起来。手提电话安静地躺在包里,没有任何动静。这本来就是她期望的,舒适而不尴尬的沉默空间。
中午,她穿过中环错综复杂的廊桥去吃午饭。高档商场的过道两侧在做一个小型展览,是几幅色彩鲜艳、笔调质朴的画作。黑压压的西装人潮从过道里经过,交谈笑闹的声音几乎要把廊桥的顶掀开。她裹在这黑色人潮里急速向前,周围的同事还在抱怨着几个技术性的问题,她透过人潮的缝隙瞥了一眼画作,猜测是附近哪家小学的学生习作。午餐回来的时候人稀落了很多,她得以停下来看一下立在过道一侧的展板简介。
“保拉·莫德索恩·贝克尔(1876—1907),德国画家,早期表现主义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文字介绍旁边附了一张黑白照片,是少女时代的贝克尔的半身照,温驯的女学生模样。
她未曾听说过这个画家,她的画作,看起来如同稚童的习作,不成比例且不受约束,唯有那些眼神,安静寂寥。展出的几幅作品大都是女人和小孩,只有一副男子肖像。她拿相机拍了张照片,发送给了陈致善。
“里尔克。”他回复说。
她亦未曾听说过这个名字。
你还在吗?在哪个角落?
你对所有这一切知晓得这么多,
掌握得这么多,你却就这样离去,
对一切敞开着,仿佛晨光渐明的白日。
不知何时,我们从我们的进步滑落到
我们并未意欲的某种事物里;
在那里,我们仿佛陷入一场梦,
在那里,我们死去不再醒来。
“这是里尔克祭奠贝克尔的诗。”他发了几次短信,断断续续地跟她解释里尔克和贝克尔之间的情谊。
“艺术家总是比常人具有更丰富的情感,所以他们的画和诗才可以打动人吧。”她发送完这句话,顺便去Google搜索了一下这两个名字。“对一切敞开着,仿佛晨光渐明的白日。”她说不出哪里好,但这句话就像清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渐渐亮起的晨光,让人看到一切渐趋明亮。
也会提及食物,附近的餐厅及招牌菜式。食物无论在什么场合总是一个受欢迎的话题,即便如锦深这般不挑剔之人,亦可作为谈资。她带同事去致善介绍的餐厅,隐藏在街市巷尾的小店,味道确是出奇的好。
甚至是她家门口小巷里缩在大楼后面的一家小铺子,也是致善推荐。她久居于此,从未留意这家店面只有一平方米左右的糖水铺。铺面没有座位,只有红豆汤、绿豆汤和番薯糖水外卖提供。她去买绿豆汤,给黛西也带了一份。黛西吃完,惊呼这是最美味的绿豆汤。黛西一向夸张,但果真是细细密密的清爽口感。
这个南方城市气候依然温暖,但是夏天已经有颓败之势,不复七八月里的燥热。锦深已经报名参加冬季的马拉松比赛,开始训练计划。她习惯清晨在码头附近跑上一个小时,完成十公里的距离。周六下午,她去公园参加更为专业的训练课程。
“可以来看你训练吗?”他问。
“可以,就是沉闷得很,你可能会无聊。”她回复。
“没关系。请忽视我的存在就好了。就把我当作在公园里休憩的路人。希望不会影响到你。”
陈致善带了本书,在公园找了张长椅坐下。长椅旁边的大树枝叶茂盛,树阴将午后的阳光完全遮住,是一个非常舒适宜人的阅读环境。他的位置离运动场有些远,从他的角度望过去,可以看到几个穿着背心短裤的人围在教练附近。他努力找寻了一下,看到锦深穿着白色T恤衫和深色运动短裤,头发扎成一个短短的马尾。
这是个小型运动场,跑道里侧的足球场有几个男生在踢球,偶尔传来几声大声的叫唤。除此之外,几乎安静得没有声音,只听得到风吹过树叶的摩挲。跑步练习的几个人沿着跑道不知疲倦地一圈圈跑动着,站在跑道边的教练一边看着手中的计时器一边做着记录。
他看不清锦深的脸,但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轮廓,跑动起来身体的剪影,她的有节奏的摆动的双臂和矫健的步伐,像一只轻巧的鹿,似乎这样的运动是毫不费力的事情。
初秋的阳光依然迅猛,照射在跑道上折射出点点的光。他坐在一棵大树的树阴里,望向在强光里奔跑的黑色剪影。他的目光随着她的步伐移动,恍惚间竟分不清这奔跑的身影是十六岁的中学少女还是二十八岁的锦深。他看了一阵,低头翻开随身带的书,是里尔克的诗集。他读几段句子,抬头望一下远处运动场上那些奔跑着的人群。他发现这样的环境最适合读诗集。那些零落却又稠密的文字,可以被分解开,然后在视线望向远方的时候得以慢慢体会这样的文字,并把那沮丧悲伤消融在秋日午后的暖阳里,只剩下微微的寂寥和忧伤。但这寂寥和忧伤也是美好和恰到好处的,诱生出对当下的一种深深的眷恋,于是愈发享受这种氛围和情绪。
有时他等她训练完,洗完澡换完衣服一起吃晚餐。她背着一个大大的双肩包,装着跑步需要的装备和水壶。吃完饭他们坐小巴回家,车上几乎已经坐满,只剩下前后排两个位置。他坐在后排,看到锦深坐在前排抱着双肩包的背影,脖颈又细又长,扎着短短的马尾,露出贝壳一样小小的耳朵。车子在狭窄的马路上疾驶,锦深的背影纹丝不动,静谧得如同一桩雕塑。他几乎有种冲动想要伸出手去触摸那细长光滑的脖颈。
他喜欢上了坐在公园长椅上看书的环境。树叶投射下来的阴影将这块地方和阳光照射下的运动场隔离开来。那些年轻的奔跑的身体似乎带着无限健康的能量,将一切黑暗的抑郁的物质抖落在了阳光里。这视野所及之处亦带给他足够抵御疲惫孤独的能量。
他尽量不去打扰锦深的练习,将这温和明媚的感觉与锦深抽离开。有空的时候,他在周日也会过来,随便翻书,或者发呆。运动场上依然有年轻人的身影。他的目光习惯性地在跑道上的人群里搜索。虽然他知道,锦深周日是不来这里练习的。这运动场的场景日日相同,最多只是天气的些微变化。但是没有锦深出现的运动场,似乎失却了那种可以溶解一切黑暗物质的光芒。
每个周六下午,锦深总是会准时到达运动场。有时她会早到些时间,做一些热身的活动。她可以望见运动场旁边的公园里坐在长椅上看书的陈致善。周六下午的公园几乎空无一人,他的存在一目了然。他似乎很投入地在低头看书,微微蜷着背,手肘抵在膝盖上,稳固得简直可以读一辈子的样子。她没有去打招呼,无意破坏这份与世隔绝的空间感。
致善似乎总是在合适的时间点出现,比如她刚刚训练完,或者冲完凉换完衣服走出运动场的时候。这种碰面的方式,就好像一起读书的同学在课间相遇,打招呼,询问是否要一起吃饭,如若另有安排,亦是顺理成章没有任何尴尬。
她知道他坐在那里。但也没有非要去打招呼或者碰面的压力。好像他只是恰巧也在此地而已。
她一直都和人保持适当的距离,避免过分的亲近。与人的关系都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里,可以融洽相处,但转身离开亦不会有丝毫眷恋或者遗憾。那种激烈的、亲密的依附感,总让人感到压力沉重。
中学时她似乎有过一个比较亲近的朋友。是一个体型微胖的女生。因为生病休学了一年,从高一个年级降到了他们班上。她被安排坐在锦深的旁边,算是扶助新同学的安排。
她很尽责地借给她过往的讲义,在团体活动中主动与她结伴。这种出于不让她在新环境中难堪的善意被当作了友情的讯号。她邀请锦深去她家,给她看她收藏的戏曲卡带和签名照片,写给暗恋的男生的尚未寄出的信。
她因为生病休学的缘故,比他们都大了一岁。这相差的一岁在那个青春期的敏感时期却是一条明显的分水岭,将她和锦深她们那些细细高高尚未发育完全的女生区分开来。她微胖的身材裹在白色衬衫校服里,胸前的纽扣几乎快要崩开。周围的男生总是阴阳怪气地对她说话,她不予理睬,依旧把胸脯挺高,好像有种骄傲和懒得解释的意味在里边。
她喜欢的东西在中学女生看来亦是奇怪的。她热爱越剧,愿意省下零花钱去看一场越剧表演,像其他女生疯狂追逐港台明星一样崇拜越剧名角。有时她戴上随身听的耳机一个人听戏,听得入神就跟着哼几句,引来其他人侧目。
总之她的氛围,多少给人怪异的感觉。这让锦深有些尴尬。其他学生大抵是看低她的。她与外界的格格不入和对锦深的亲近给锦深带来烦恼。
锦深其实并不是特别喜欢她。更确切地讲,是对她没有那种一定要成为亲密朋友,分享彼此秘密的需求。但也不可能提出决裂,这样一来反而更加郑重其事得如同密友一样了。所以只能在一种被动接纳的局面里。
假期里她给锦深写很长的信,事无巨细地告诉锦深她的生活和烦恼。她的字体娟丽,瘦瘦的,挤在一起,和她本人差距甚大。每次信纸都不一样,印着不同的花卉和卡通图案,有时是古典的字画作水印。
锦深坐在书桌前读完,仿佛可以想象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戴上随身听的耳机,用胖胖的手指用力握紧笔埋头写信的样子。她取出信纸想要回信,坐了一阵,终究是作罢。
后来锦深升入新的高中,她去城市的另一头念一所中专学校。她仍然持续地给锦深写信,有时隔几个星期,有时隔几个月。这种一厢情愿的友情总让锦深带着愧疚感,似乎是一直在攫取别人的感情而毫无回报的掠夺者。
她在信里诉说着诸多不顺。无知而又傲慢的同学,愚蠢的课程,不知所谓的专业,她一边抱怨着自己落入人生的窠臼,一边憧憬着锦深的生活。这种对现实的不满和对锦深生活的憧憬慢慢幻化成一种强烈的对比,好像自己的生活越糟糕,对方一定过得越好一样,于是又加入自己的期望。
“锦深,你如此优秀,将来肯定不会像我这般沉没在这无垠的平庸里。希望将来我可以以你为荣。”
读到这一段,锦深有些惶恐。她竟成了别人的期盼。继而又有些恼怒,凭什么无端要自己活在别人的希望里,去承载别人生活里的失意。
她最后一次写信给锦深,在信末说:“锦深,我现在的生活,如若可以称之为生活的话,如一潭死水。唯有跟你的通信,是这死水的一点点生机。我竟没想到,失去你的友情之后的新生活居然如此举步维艰。但我们彼此终究是已经走上不一样的道路了吧。尽管如此,依然期待你的来信。”
好像是期末考试的阶段收到的这封信,如同其他的许多信件一样,锦深熟悉这种弥漫在信里的抑郁的情绪。只是这信末的祈求有穷途末路的悲哀,她收起信,没有回复。
她周围常常围绕着一些人,一起做某些事。她和这些看上去像朋友一样的人维持着所谓友情一样的东西。但她掌握了控制友情的程度的方式。这种关系,显得更加宽泛和松散。她学会混在四五个人的团体里,讲合适的话,开合适的玩笑,交换一些无关痛痒的秘密。一起结伴出行,但不跟其中的任何一个走得太近。这是她找到的安全的友情关系。
以这种方式建筑的关系,在分别时亦不会产生任何的伤感。那些在毕业同学会上痛哭不舍的场景,在一起互相留下各种可能的联系方式的做法,也就毫无意义。她知道人与人的缘分其实也就到此为止了。在的时候云淡风轻地相处,走的时候干脆明朗地告别,无须放大感情勉强维系。
她对感情的这种态度,自然包括爱情。她试图去接触并建立情侣关系的人,通常只是既不喜欢也不讨厌。可能会渐渐熟悉,但没有任何意图去了解。可以接受他进入她的生活,甚至身体,可是却没有办法,也无必要进入彼此的内心。只是一个不反感的存在,在彼此的一侧。
或许陈致善是个例外吧。他没有给她带来想要维持距离的压力感。相反地,那好像是一种恰好就应该在这里一样的一种存在。她甚至想要见到他,或者看到他的只言片语,如同她对跑步的渴求般。
他带她去运动场附近的街市大排档吃饭。穿过肮脏混乱的菜市场搭扶手电梯到楼上。街市二楼竟然是成片的餐厅,简易餐桌椅就摆放在门口空地上,菜市场各种生鲜的腥味弥漫在空气中,混杂着各家餐厅传出的味道。这躲藏在狭窄闹市里的大排档粗野豪迈,简直如异域之境。
他们在一家泰国菜餐厅坐了下来。一边喝啤酒一边吃咖喱。这种嘈杂和粗放的环境让人放松。
“经常来这个公园看书吗?”锦深问致善。
“嗯。这个季节天气不错。我虽然不擅长运动,可是却喜欢看运动场上人们奔跑、打球的画面。在阳光下肆意流汗,汗滴折射出的晶莹的光,好像可以照进最黑暗幽深的角落。”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