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善有些失望,与预想的情况相去甚远,终究只是又一个旅游景点而已。但既然已经来到这里,总不至于不出去看看就回去。
他问旅馆借了一辆自行车,骑着自行车沿着狭窄的水泥马路缓慢前进。偶尔驶过的公交车望过去空空荡荡。黄包车里坐着的都是游客打扮的人。阳光无遮无挡地直射下来。当地人的皮肤都是黑得发亮。他沿途经过,看到许多头上缠着头巾,穿着土布衣服的女人。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孩身上戴着亮闪闪的银器。
他走马观花地骑过几条街,看到一段低矮的青砖城门,城门里边是延绵的旧式建筑,可以看到游客人头攒动。
他停了下来,把自行车锁好,穿过城门往里边走去。一条更窄的石板街,两边是林立的商店,出售各式古玩和手工艺品。石板街盘根错节,一转弯似乎又遁入另一个天地。他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只是凭着感觉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游客大都集中在主道,站在手工艺品商店门口挑拣纪念品。分叉小路上有零星的拿着单反相机的人,但几乎静寂无声。两边两三层楼高的木建筑泛着陈年的暗沉色,门窗紧闭,从缝隙里透露出幽闭之色。房檐很低,不小心就会撞到额头。他微微驼着背走过一户户凋零的门口,偶尔从微开的门里传出些微声响,才意识到这座城终究还有生活的微弱迹象。
小路的尽头是条河。河岸两边住着几户人家,晾晒的衣服就挂在门口,被烈日晒得无精打采的。几个女人在河边的石礅上洗衣服。摩托车大张旗鼓地开过,留下一团黑烟。
他看到路边有一家烟酒商店,柜台里摆放着一些布满灰尘的日用品和零食。一个皮肤黝黑的老人坐在门口乘凉。他进去买了一瓶水,站在柜台前打开盖子一口气喝掉了一半。又买了包烟,从未见过的当地土烟,口味浓郁,带着呛人的泥土味。他递了支烟给坐在一边的老人,老人咧开嘴冲他笑笑,露出仅剩的几颗门牙。
他又绕回了古城的中心,如同从幽禁之地重回繁华。街上尽是戴着遮阳帽和墨镜的游客,依偎在城墙一角或是古玩店门口摆出各种照相的造型。他被转角处的一个招牌吸引: 祖传印刻。一个很小的店面,门口摆放着一些不同质地形状的石头。店里挂了几张字。字写得一般,空白处的十几方印却颇令人瞩目。
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坐在店里埋头刻字。有经过的游客好奇张望,拍几张照片,但几乎没什么生意。他走了进去,挑了块石头,对那男人说:“请帮我刻个藏书章。”
刻字的男人具有常年田间劳作般的体格,脸上的皱纹深得就好像老树的纹路。他在纸上画了印章的图案,征询了致善意见,便低头开始刻字。其间一个年纪相若的女人骑了辆电动车到门口,拎着几个饭盒走了进来。男人低声说:“有客人,你先等会儿。”
女人从随身的包里拿出毛线开始织毛衣,嫩黄色的小孩的毛衣,看上去似乎接近完成。
致善坐在一边等了一阵,拿到刻好的章,起身离开。已经是中午,他在印刻店斜对面的餐馆里点了份午餐。看到对面刻章的夫妇在店里架了一张简易饭桌吃饭,如同无声电影的片段。
他总喜欢去这家刻章的小店,不由自主就会走往这个方向。小镇据说还有很多不错的景点,但他似乎对固定路线有种顽固的痴迷一般。他本非抱着旅游的目的而来,也就心安理得地窝在这家小小的刻章店之内。他又不好意思成日白坐在别人店内,于是买了大大小小不少石头,有时让老板帮着刻,有时手痒自己刻。
老板的女人依然每天中午来送饭。他们已经习惯了致善的存在。在店里把简易的餐桌打开,将饭盒摆好。他们会客气地招呼致善:“不嫌弃的话不如一起吃。”他礼貌拒绝,继续低头刻字。他听到他们用小镇方言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声交谈,恍惚间竟有种错觉,好像自己亦是成长于此地的小镇青年,不过是每日从家里骑了辆自行车出来在刻章店里打份工。
有时午后烈日正猛,游客寥落。各家店的店主就横躺在竹椅上打盹。致善和刻章的男人便搬了两张板凳坐在门口抽烟聊天。他给致善讲这个小镇的历史,讲各种石材的分别,也讲到他们早年自己进山采石。致善每每听得惊心动魄,想,这闲坐在门口聊天的生活或许算是一种补偿。
暑假接近末端,游客忽然多了起来。如挥之不去的苍蝇,走到哪里都是背着相机戴着遮阳帽的人。他忽然想起了中学时的展览,决定在一方椭圆形的石头上刻“浮生若梦”四个字。他出神地看着老板撑在工作台前慢慢刻下每一个笔画,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咔嚓咔嚓的声音,就好像机关枪扫过。他抬起头,看到旁边一个年轻男子拿着一部单反相机对着刻字的老板拍摄。老板似乎也被惊吓到了,手里的刻刀不受控制地滑了一下,正在刻的若字,拉出了一个长长的尾巴。他有些惊惶地抬头,相机长镜头愈加凑近,几乎快要碰触到老板的前额。年轻男子拍了几张特写的脸,饱经沧桑的黝黑的脸或许很有视觉效果。
致善有些震惊和恼怒。不是因为刻坏了的字,而是年轻男子那种肆无忌惮的举止,理直气壮地闯入别人的生活,如同拍摄动物园的动物一样拍摄一个人。他只看到这张脸,如同看到的是一件静态的死物,完全无视这张脸所代表的情绪和经历。
他最终收下了这枚刻得不尽完美的章,带着一堆石头和印章离开了小镇。在路口遇见刻章店的女人,她对他说:“要走了?”他说:“是。”
“有空再来。”她说。
“好。”他们如同串门回家的街坊般在路口告别。
他晒得又黑又瘦地回到加拿大。大卫问他:“你在别处找到了想要的生活吗?”
“那终究也是别人的生活。”致善说。
“你现在终于明白了吧。生活不是去找寻的,而是你去制造的。如若你害怕失去,你就先去摧毁。如若你害怕改变,那你就先做出改变。就好像我,我想要热烈而纯粹的情感,但是所有的感情如食品般,都有保质期限,所以必须在其变质之前处理掉。”大卫向致善灌输他的逻辑。
“感情终究不是独立存在的客体。你要面对的,到底还是人啊。”致善说。
大卫摇头叹息。“致善,这就是你的问题所在。你寄望外界的人与事,期待他们给予你所需的回应,必然会失望。这些主体只是你得到感情啊,安定啊,温暖啊,这些客体的媒介而已。”
“或许你应该多找些女朋友。”大卫朝致善眨了眨眼。
要说认真交往过的女朋友,似乎只有一个。但那究竟能否算女朋友,致善自己也怀疑。这段关系一开始就处于暧昧不清的状态,也看不到任何往好的方向发展的可能性。他只是对亲密关系毫无招架之力。
那时他刚来加拿大,在一所语言学校读书,同时准备大学的入学申请。温蒂是他的英文老师。她早年和家人移民加拿大,穿着打扮还保留着某些旧时代的气息,比如尼龙的短袜和凉鞋,过膝的雪纺质地的连衣裙,脖颈上系的丝巾,举手投足有种温婉的气氛。
她的丈夫有时会开车到学校门口接她下班,办公室职员打扮的普通中年男人。他知道她和她的丈夫是大学同学,青梅竹马,还有两个在念小学的儿子。
按容貌来说,她算不上美女。年纪也已经到了一定的阶段,身材似乎是靠很努力的保持才得以控制住,但下半身还是略显臃肿,所以需要穿长裙来掩盖。不过十八岁的致善不知道为什么从一开始就被她吸引了。他本没有非分之想,只是常常呆呆地望着她出神。
她必然是接收到了来自少年的强烈的迷恋的讯息,如同海上夜航之人看到灯塔。生活如同一成不变的温水,不冷不热,不痛不痒,只是在一日日上班教书、煮饭洗衣中消耗。这爱慕,给了她新的滋润,让她得以重返自我的世界。
她每周四下午到致善的寓所,待三四个小时,一起看各种电影DVD,做爱,吃甜品和冰激凌,如同热恋中的年轻小情侣。黄昏时她穿戴整齐,回到她本来的身份——别人的太太和母亲,在回家的路上去菜市场买菜,去超级市场买儿子爱吃的谷物早餐和牛奶。
致善目送她开门出去。房间里还留有她的味道,淡淡的润肤乳的香味。床单皱巴巴的,但还残留着温度。他把脸贴上去,天快黑了,夕阳惨淡得就像奄奄一息的烛光。他感到心里空空的,好像刚才的快乐用掉的份额太多,需要现在即刻补偿回去。
这种空虚会伴随着他一整个星期,直到周四下午她再次出现在他的寓所。他从背后抱住她,把头轻轻埋在她柔软的长发里。她腰部的脂肪摸上去软绵绵的。她时常抱怨自己的身材,但致善觉得一切都刚刚好。
他们的这种关系维持了一段时间,直到致善去了另外一个城市念大学。他每周开两个小时的车从大学回到她所在的城市。他约她出来,坐在餐厅里喝咖啡,然后找家汽车旅馆度过几个小时。
夏天过去了。天气愈发冷起来,好像是储藏了一个夏天的能量,要将一切都冰冻起来的架势。他渐渐感觉到和温蒂之间的距离,不只两小时的车程这么远。除了短暂约会的几个小时,他失去了一切其他的联系。她的态度似乎淡漠起来,带着些许乏力应付的疲惫。他电话给她,常常只听到嘟嘟的声音,没人接听。于是只能传简讯,“周日下午见”。
她如约而至。餐厅里人来人往总是让她心神不宁,她不断催促致善快点吃完,然后去汽车旅馆。这些步骤开始按部就班,如同冗长的家务清单,只求速速完成。
她从浴室洗完澡出来,穿着厚厚的白色浴袍。致善躺在床上看电视。她背对着致善,在床沿坐下。“不如我们到此为止吧。”她轻声说。
老式的电视机里在播几十年前的旧电影《毕业生》。六十年代的时尚潮流显得虚张声势的浮夸。他关掉电视机,坐起身。温蒂依旧背对他坐着,白色浴袍的背影看不出任何的表情和情绪。
“致善,你应该去和年轻的女孩子约会。你们可以牵手走在阳光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和一个四十几岁的女人窝在一家汽车旅馆的房间里。”
“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致善说。
“我想要回到原本的生活了。你也一样。”
原本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致善不知道。他们每一个人,似乎都具备转身离开回到原本生活的能力。与他交集的这一段,只是一个技术性的错误,一旦发现,就可以纠正到正确的轨道上。只有他一个人,陷在自己命运的轨迹里。
他试图打电话给温蒂,没有人接听。传简讯给她,也没有任何回音。他不甘心,开车去温蒂儿子的学校门口等她。他像一个变态偷窥狂一般,把车停在学校门口附近的马路上,坐在车里等候她的出现。天气刺骨的冷,即使开了暖气,手脚依然被冻得麻木。时间好像凝固在了冰冷的空气里。他打开收音机,听到一个女人慵懒轻快的歌声。
Well I stumbled in the darkness,
Im lost and alone,
Though I said Id go before us, and show the way back home.
他觉得无端的厌烦,于是又把收音机关掉。冷气从车窗的缝隙里钻进来,他望着空荡荡的校门,在心里计划着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的惊惶和尴尬。如若她先生在场就更好了,他想到她在家人面前无地自容的样子,竟有种复仇的快感。凭什么她可以转身离开,将他扔在走不出的窠臼里?他独自生着闷气,在心里完成了一场报复。
他搓着手取暖的时候,看到了温蒂。她从车里走出来,朝着某个方向挥手。两个男孩子朝她跑了过去。她将围巾裹在他们的脖子上,从他们手中接过书包放到车内。一个男孩子还在和他的同学告别。她俯身跟另一个孩子讲话。
他坐在车里一动不动。原先设想好的计划幼稚得就像中学生的怄气。
她穿着紫红色的羽绒服,黑色长裤,身材臃肿,与一般中年女人无异。从致善的角度望过去,可以看清楚她的表情。那也是一张普通女人的脸,温柔微笑着和儿子讲话的神情。她伸出手臂,如保护幼禽般将两个孩子送上车。转身上车的时候,她忽然停顿了一下,往致善的方向望了望。致善心里一惊,将身子埋到旁边的位子上。过了几秒钟,他慢慢坐起身。温蒂的车已经掉转车头驶离学校。他松了一口气,即刻又若有所失起来。这的确是她原本的生活,她应该回到的地方。
他没有再联系过温蒂。只是失去了周日往返两个城市的固定安排让他有些无所适从。时间似乎又多得不可收拾。
大卫也会给致善介绍些女生朋友。她们往往具有侵略性且咄咄逼人,年轻得不可一世。
酒吧倒是个不错的地方。像致善这种安静且面容清秀的男子,往往有女生主动搭讪。他不太能记得清她们的脸,印象里只有千篇一律的紧身短裙和浓郁香水。她们撒娇让致善付酒水钱,有时跟他回到他的住所。
年轻女子有着紧致的皮肤和富有弹性的肌肉。假睫毛又长又浓密,几乎遮住了眼睛。他抱住陌生女子的身体,感觉像是睡在异乡酒店的床垫上。她们多是感官刺激的获取者。凌晨时分起身穿衣离开。
“我们可以说会儿话吗?”致善问。
“你该去找你女朋友。”一个裸露的背影一边说话,一边穿上胸围,套上裙子,语气听起来跟结冰的湖面一样冷,然后拿起手袋走出门口。
从欲望最深处迸发的短暂快感就好像在空气中升腾的蒸汽,很快变成空虚绝望。他把自己的孤独和渴求赤裸裸地暴露在别人面前,如一个索求无度的孩童,不免被漠视践踏。
致善终究没有学会大卫对感情予取予求的能力。但他掌握了另一个处理情绪的方式,就是食物。他摄入的食物远远超过了他的体型所需要的量。他常常感觉身体里空了一块,需要靠食物填满。有时是胃痉挛般无法排遣难以名状的啮噬感。他一度以为只是间歇性发作的胃病。后来才明白,那是面对空虚孤寂的人生陡然产生的心痛。
中学生物课教过,胃和心脏离得近。他觉得只要把胃撑饱了,就好像是把心脏裹了起来。心脏被挤压的时候,那种被遗弃的孤零零的感觉就会消失不见了。这是一种比身体被人紧紧抱住更真切更强烈的感受。
他在餐桌前坐下,打开外卖餐盒,满满的一份叉烧饭,还有另外加的蔬菜,快要溢出饭盒边缘。他用了几乎半个小时的时间,吃完了餐盒里所有的食物,喝掉了冰奶茶,将用过的餐盒和饮料杯收拾干净。
他觉得很饱,是很明确的胃被填满的饱腹的感觉。并不是非常舒服。这似乎是未曾发生过的事。于是他起身站在阳台上。天已经黑了。可以看到远处高层建筑星星点点的亮着的灯光。屋外空气闷热,他忽然想起了白天和苏锦深坐在庙里的石凳上喝着柠檬茶时扑面而来的滚滚热浪。
吃得很饱的胃依然顶着心脏。但是似乎心脏已经不需要胃的拥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