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读的书吗,把你带进那黑暗幽深角落的?”她想起了他坐在树下的长椅上捧着一本书的样子。
“阅读于我而言,只是一种需要吧。就好像跑步对于你而言。并不是书籍把我带入黑暗。我总觉得,我的身体里存在着一个任何光都照不进的黑洞,好像是出生时就存在的宿命般的东西。你会有这种感觉吗?”
“究竟是怎样的一种黑暗呢?”她带着解读的意味看向他的眼睛。
他喝了一口啤酒,想了想,说:“是怎样的一种黑暗呢?你有没有洗毛笔的经验?蘸满墨汁的毛笔放入清水的一瞬间,黑色的墨汁向四面八方蔓延渗透。你可以看到黑色走过的路线,如同侵略扩张般攻城掠地,迅速将一盆清水变成黑色。黑暗就是这样,一旦进入你的情绪,便从四面八方侵占你的意识。你无所遁形。”
“致善,或许这是你自省的一种方式。很多人貌似走在阳光里,其实内心里只是空洞无物,看不到黑暗,也看不到光。我从运动场的一头望向你那边,你背光坐在一棵树底下,只看得到黑色轮廓。就好像电影院放映电影的投影仪,你在黑暗里,但是所有的光都来自你那里。”
致善笑了起来,说:“但愿我只是在这不自知的蒙昧里。我和家人的关系疏离,也很少有朋友。所以总感觉缺失了渠道去了解人群中的大多数,以为自己是格格不入的异类。啊,算起来,我唯一好好倾诉过的对象,竟然是一只猫。”
锦深很诧异地抬起头,问:“你养的吗?”
“也不算是。”致善回忆了一下,“是一只特立独行的流浪猫。你有养过动物吗?”他问。
“小时候养过一条狗。”锦深说。这明明应该是久远的压在箱底布满灰尘的记忆,她竟然一下子想了起来,还有那些童年的时光。后来是怎么回事呢?死了吗,还是失踪了?她忘记了。
“我养了一些热带鱼。比较起来,鱼真的是容易相处得多的动物。它们总是在自己的世界里,不会像猫啊狗啊那样和人有亲密的互动和感情的连接。它们也不会自己无故地来,又无故地走,基本上,它们永远在那里。你也无须担心它们的情绪,因为难以察觉。”
“那养鱼的乐趣是什么呢?”锦深疑惑地问。
致善认真思考了一下锦深的问题,似乎终究没有得到完整的答案,很难解释,他继续想了一下,说:“我常常会站在鱼缸边看鱼看很久。那好像是完全另外的一个世界。在那个小小的鱼缸里的世界,是它们的全部。没有思考,没有情绪,只是不停地来来回回地游动。好像有一种魔力,你会被吸引。附近有一条金鱼街,卖各种热带鱼,等一下我们不如过去看看。”他提议说。
这条小街两边布满了小小的水族店。玻璃橱窗里是大型水族箱,有五彩斑斓的各种热带鱼和水草,如同一个丰富的海底世界。门口挂满了充满气,胀鼓鼓的塑料袋,每一袋都装着形形色色的鱼。她从未见过如此多品类复杂、奇形怪状的鱼。那微小的颜色怪异的在塑料袋的水里游动的鱼,竟不似具有真实生命的生物。
她发现了橙色带银白色环带的小鱼,长得像动画片《海底总动员》里的主角。这算是她唯一见过的鱼的种类了。
“这是小丑鱼。很好看的。”水族店老板热情地推荐给她。
“小丑鱼有雌雄转化的特性,会根据环境的变化和周围鱼群的性别转换自己的性别,以满足繁殖下一代的需求,非常不可思议。”致善补充道。
她凑近了鱼缸,那鱼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游到边缘处,在某个方位停了一下,倏忽间又迅速转身游向了另一个方向,她的视线跟着鱼的游动轨迹。这种看似无规则的游动,必然存在有鱼的逻辑吧。
“要不要试试看养鱼?”致善问她。
她摇了摇头:“终究是些生命,总觉得没有办法随随便便就对它们负责。”
他们沿着金鱼街走到十字路口,在车站分手。他搭小巴去半山,她去另一边坐巴士。
她回到家,黛西不在。她忽然想到似乎很久没有见到黛西了。她们的作息时间错开,有重叠的部分几乎都在睡梦里。她想,或许应该找个周末和黛西一起出去吃饭。
半夜醒过来,她觉得异常的渴。于是起身喝水。冰箱里塞满了各式饮料、饼干、罐头食品,却找不到一瓶纯净水。她只能走到厨房取出电水壶烧水。
她睡眼惺忪地在沙发上坐下,一边等水开,一边随手拿过扔在沙发上的杂志看。是几个月前的旧杂志了,皱皱地塞在沙发的一角。她随便翻开一页,是介绍某对明星去不丹结婚的细节。文章里附上大量对于不丹的旅行介绍和照片。色彩鲜丽飘着旗帜的房屋,庙宇,高原地区蓝得澄澈的天空,白云,在空中盘旋的灰色大鸟。
文章里写道,不丹是世界上幸福指数最高的国家。旁边的照片里是几个皮肤晒得通红,额头带着些许皱纹,腼腆微笑着的中年人,裹着不丹的民族服装,像印在《孤独星球》旅游指南上的封面照。
水开了,她放下杂志去厨房倒了杯水。听到房门被打开的声音,黛西回来了。
“还没睡?”黛西看到锦深,有些诧异。她穿着一件比较宽松的圆领毛衣和牛仔裤,与平日的打扮有些不同,看上去很疲惫的样子。
“嗯,起来喝水。”锦深回答。她感觉刚才的睡意完全消失了。“要喝茶吗?”她问黛西。
“也好。”
锦深回到厨房,拿出两个杯子,用热水冲了些百合花茶。深秋的午夜只穿一件薄薄睡衣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凉意。捧在手心里的热茶杯散发的热量,慢慢通过手心蔓延至全身。
房间里安静得可以听到墙壁上挂钟的指针一分一秒走动的声音。她们各自捧着热茶坐在沙发的一端,似乎是在用热茶的温度慢慢启动一台机器。
“锦深,你有没有过那种筋疲力尽想要放弃,却还怀着一点点不甘心的祈求想要再努力一下的经历?”黛西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沿着一段悬崖爬上来终于得以喘口气般的虚弱。
“嗯,跑步的时候会有这种感觉。”锦深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长距离跑步的时候,并非每次身体都在好的状态。如果是准备了很久的比赛,看着其他的选手一个个从身边超越,你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却只能无奈地接受现实。虽然心里很想跑快些,但身体却沉重地完全不受控制。那是一种非常沮丧的心情。虽然并不是真的想要拿什么好的名次,但努力了很久总是希望证明些什么。可是就是做不到,不想要放弃,拼了命地想要再努力一下,也完全没有办法达到。”
“那终究还只是面对你自己的事情。如若你努力的对象还牵涉到其他人,情况就复杂得多了。”黛西说。
“或许是吧。”锦深换了一个坐的姿势,慢慢地把后背靠在沙发上,双腿盘起。“因为不擅长处理和别人的关系,也就避免把其他人牵涉进自己的生活。这样要处理的问题,基本上也就是自己和自己的问题。”
“但你终究是无法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啊。”黛西叹了口气。锦深从未见过她如此颓唐,好像是彻底缴械投降了般。她低头喝茶,用手指轻轻提起茶包的棉绳,在茶杯里慢慢地绕圈,让茶包充分地在热水里泡开。她沉默着,似乎是在等待百合花茶慢慢舒展开。“锦深,”黛西突然转过头郑重地看着锦深,“我怀孕了。”她说。
锦深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她头脑里的第一反应是,然后呢?她没有问出口,等待黛西继续。但是黛西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她站起身,放下杯子,对锦深说“晚安”,就走入了卧室。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她们好像是忘却了这段对话般,不再提起这个话题。但那晚的谈话是千真万确发生的事情,如同偷偷撒下的种子,即使被泥土覆盖,依然暗暗滋长。这小小的公寓里的氛围从此与以往不同,尽管从形式上看没有任何更改,但构造的分子结构已经是全新的物质。
周日她们如常相约去西餐厅吃饭。黛西胃口很好,连之前为了控制体重而面对食物时的小小犹豫也没有了。她们聊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天气宜人、阳光明媚的午后,好像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消融在轻轻的微风里。
黛西点了杯咖啡,加了两颗糖。
锦深迟疑了一下,问:“喝咖啡没有关系吗?”
黛西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表情好像是很享受这杯咖啡似的,然后将咖啡杯小心地放在杯垫上,说:“没关系,我已经决定放弃了。”
锦深缓缓拿起水杯,喝了一大口冰柠檬水。这段时间以来在黑暗泥土里吸取养分的种子终于冲破泥土长出地面了。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无论黛西作怎样的决定,终究有些东西已经发生本质性的变化了。
黛西用手指拨弄着咖啡杯的手柄,咖啡杯在杯托的弧形底座内转动,发出轻微的陶瓷摩擦的声音。她似乎是在堆积着一些情绪去重新开始这个话题。
“他已有妻女。我跟他之间不会有未来。我不想把自己放在一个卑微的想要靠孩子拖住男人的位置上。”
“嗯。”锦深点了点头,等她继续。
“我虽然从来不信那些道德之类的东西,但也不至于蠢到去纠缠在别人的婚姻里。我们于一个公司活动上初识,他没有戴婚戒,亦没有表露自己已婚的事。这样的话,听起来有点像是牵强的自我辩护吧?”她望向锦深,但是并不期望得到回复,继续说下去。
“或许我一直都在自欺欺人吧。因为太美好,所以选择对某些细节避而不见,只是一味沉睡在自己的梦里。”
“似乎是第一次看到你这么投入。”锦深很坦率地说,“为什么却是这样一个人?”
“的确啊。”黛西停止了拨弄咖啡杯,把双手叠在一起放在餐桌上,身体微微向后靠在座椅后背上,好像是需要更多的空气似的,“因为好像是看到了明媚生活的一种可能性。”她似乎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般说,“总觉得他拥有完美生活里的一切必备元素,与寻常生活里那些局促窘迫的东西毫无交集。”
“明媚生活的可能性。”锦深在脑海里反复想着这句话,出现的画面是电视广告里或者巴士车身广告牌上幸福家庭的模样,全部带着灿烂却空洞的笑容。
她给锦深看保存在手机相册里的照片,黛西和那个男人依偎在一起的合照。站在公园门口海狮像前拍的旅游纪念照,头顶还戴着毛茸茸的鹿角,看上去是理所当然的幸福情侣。那个年轻男人有着俊美的脸庞。他的笑容,好像蕴含着被赞颂的文明世界里所有的秩序和光明。她见过这样的神情和笑容。如若不是被这笑容背后冷酷的力量践踏过,她或许也会认同这种牙膏广告般的灿烂笑容,并且羡慕这完美般配如同婚礼蛋糕上站着的小人般甜蜜的情侣。
她陪黛西去深圳做手术,在一个光线暗淡的私人诊所,楼道里的栏杆锈迹斑斑,墙壁上贴着各式各样的小广告。她坐在过道的长椅上等待。墙壁刷得雪白,连屋顶的灯光也白得惨淡无比。长椅坐上去冰冰凉。空气里弥漫着消毒药水的味道。
她听到护士大声叫唤黛西的名字。“吴若晴!吴若晴!”这声音在楼道里回旋,听得人心惊肉跳。
她独自坐在阴冷的过道的长椅上等待黛西。在这期间,她不可抑制地去想象那手术正在以怎样的方式进行。幼年时她曾经在乡下看到过母猫分娩,血肉模糊的一团东西连着脐带从母体出来,污秽不堪。她试图停止这样的想像,于是开始阅读墙壁上的海报以分散注意力。“安全快速,永无后患。”“××医院,值得你信赖的医院。”她读了一阵海报,想起电视里财务公司的广告。“有××兄弟,全部帮你搞定。”如出一辙的语气,好像真是可以解决生老病死所有的问题似的。
海报下面的凳子上坐了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中学生模样的女生,穿着棉制的运动服套装,身材臃肿,刘海几乎覆盖了大半张脸,自始至终看不清表情,只是低头不停地玩手机。她穿着一双镶有很多星星的帆布鞋,鞋面已经很脏,镶着的星星也已经掉落了很多。锦深读完了所有的海报,目光已无安身之处,于是停歇在了这双帆布鞋上。
这双穿着帆布鞋的脚几乎一动不动地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在这漫长的惨淡的过道里。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黛西面色惨白地躺在病床上。锦深有些担心地问护士:“手术还顺利吗?”
“没问题。先休息一下,过会儿就可以走了。”护士的态度极其轻慢,似乎是鄙夷她的小题大作。
她终究不放心,在诊所附近找了家旅馆住下。“多休息一晚,明日再回吧。始终旅途奔波。”她对黛西说。
黛西点了点头。她的沉默像寂静的没有星星的夜空。
锦深在旅馆双人床的一侧沿着边缘躺下。黛西背对着她侧身躺着,无声无息,不知道是在沉默里还是沉睡中。
“锦深。”她突然开口,声音遥远得如同来自困在山谷深井里的一具躯体,“我从未料想到这会是一件困难的事。那应该只是一团未具有意识、不成人形的血肉,生物意义上的一堆组织而已。就好像切除一个良性肿瘤一般容易的事。”
锦深转过身,黛西蜷着身体裹在一床被子里,只露出一头披散的长发。
“我好像觉得身体里被挖了一个洞。”她低声说。
锦深慢慢地靠近黛西,伸出手,隔着厚厚的棉被紧紧抱住她。黛西的头发触碰到她的鼻尖,发梢还残留有诊所里令人不安的消毒酒精的味道。
“锦深,如果你是男生,我就嫁给你。你会娶我吗?”
“会。”锦深说。
这一夜,她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一只瘸了腿的黑猫在黑夜中行走,目光透过沉沉夜幕射过来,好像是要穿透躯体直达最隐秘的角落。她无法直视这样的目光,极力想要摆脱,于是将猫装进袋子投入河里。黑猫沉入河底,变成一座雕像稳稳地站在河床上,只有那眼睛,抽离了躯干独自存在于世界般,从河水里投射出手电筒一样的强光。
她从梦里醒来,依然还能清楚记起那凌厉眼神。房间里不停闪着微弱的黄光,是黑莓手机完全没电的信号灯。她把手机关掉。看了看时间,已经是早上七点。她轻身起床,在洗手间漱洗完,穿上牛仔裤和外套,去楼下买早餐。
她提着两碗粥回到旅馆房间,黛西已经起床,气色恢复了许多。那种虚弱的无力感似乎消失了。好像一个高烧刚刚退去的病人,有一种清朗的感觉。
她们在早晨出发,搭火车回去。天气阴沉沉的,从火车车窗里望见的天空和楼宇都笼罩在一层薄雾一样的灰色里。沿途没有景致,每隔一段是将轨道围起的围栏,沉闷的长条形的隔板,将一切阻挡在外。
她们并排坐着,各自戴着耳机听音乐,音量开得很大,将中间停站时的站台广播和人潮的声音阻隔掉。
她的感观封闭在了这节小小的车厢里。但终究是从清晨出发的列车,那白日,即使是在阴天,依然以不可阻挡的态势渐渐增强,空气中的黑色薄雾慢慢消退。
“对一切敞开着,仿佛晨光渐明的白日。”她忽然想到了这句诗。虽然滑落到了某种并未意欲的事物里,但那晨光渐明的白日,始终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