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那一道闪电,我已经成为了黑熊的猎物。明天的报纸可能会报道,一个倒霉鬼在公路上被黑熊袭击,这样的新闻很快就会湮没在其他新闻里。我们每一个人的命运都是神的安排。我领悟到,如果没有这些痛苦的经历,我可能都不会意识到上帝亦赐予了我多么美好的东西。他让我觉醒,让我知道在最无助的时候,我可以依赖他。那一道光救了我,这是上帝的旨意。”
她听到周围响起了掌声。旁边一个老年女人轻轻地用纸巾擦拭泪水。她忽然想起在黑暗一头从手电筒投射过来的强烈光束。那也是上帝的旨意吗?
她起身离开了讲堂,径直走到了马路对面,将分发的小册子扔进垃圾桶,搭上了一辆回家的巴士。
服务生端上咖啡,盛有牛奶的锡制小壶,白色瓷器里放着圆形的黄糖。黛西夹起一粒糖放入咖啡,犹豫了一下,又放了一粒。她一边搅动咖啡匙,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下周六下午三点去中区教堂参加我的受洗仪式吧,一定要去。”
这座教堂坐落在中心城区的一角,后面是植物繁盛的山。哥德式的建筑风格,瘦瘦高高,屋顶的尖顶在雨天远远望去就好像蜗牛的触角。这算得上是这个城市最悠久的建筑物之一了,似乎从来都存在于此地一样。历史课本或者明信片上印的早期风光图片,总抹不去这个尖顶的教堂。周围的风景从一开始凸起的山峰,渐渐变成蜿蜒而上的川流不息的公路和越来越多的高层建筑。但是它一直顽强地存在于这个城市。在玻璃幕墙的大楼和茂盛的树枝的间隙里,露出淡黄色的墙壁和长形铁窗。平安夜会有小童组成的唱诗班在门口合唱。市民可以进入教堂参观圣诞节的弥撒活动。
因为这座教堂的历史和身份,圣诞节的弥撒活动常常会有达官贵人出席,成为第二日报纸上一条无足轻重的新闻。但锦深对于这座教堂的认知也就仅此而已。
这是她第一次走进这座建筑。穿过铁门,是一个花园,有一小片草地,稀稀落落地种着几棵夹竹桃。绕着草坪的一条小石径旁边是一段檐廊,连接着主楼和旁边新盖的几座副楼。黛西的浸洗会安排在一个偏厅里。
她看到前面有对开的木门,其中的一扇斜开着。她侧着身子从斜开着的空隙里穿过。挑高的圆形屋顶给人一种空间开阔的感觉。墙壁两侧几排窗大约有四五米高,从地下一直到接近屋顶的位置,镶嵌着色彩绚丽的彩色玻璃和各种图案。她往前看,几十排长条木凳排列在左右两侧,给中间留出了一条狭长过道。厅的一头高高地挂着一个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的雕塑。光线很暗,透过彩色玻璃射进来的日光变得微弱而温和。
她感觉到一丝凉意。刚才在烈日中挤在人群里走过几条马路出的汗,现在变成了冷水刺激着皮肤。空气里混杂着陈年的烛台和木头的气味。只有一个女人坐在前排的木椅上。双手放在前排的靠椅上,微微垂着头,好像是在祈祷的样子。锦深从另一边的侧门穿了出去,门外,耀眼的阳光带着灼热的气温。
她询问了路过的人,一个瘦高个,长着一张马脸的男人将她带到了黛西浸洗的偏厅。房间里已经站了几十个人,中间空出的一块空地上放着一个巨大的木桶,好像儿时乡下小孩洗澡的浴盆一样。她没有看到黛西,只是在人群中辨认出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可能是在黛西的聚会活动中出现过的人。人群窃窃私语着,低频率的嗡嗡声像是盘旋在空中的战斗机。一个穿着黑袍,胸前挂着十字架的牧师走了进来,突然之间静得仿佛能听到先前留下的回声,在耳膜附近轻微震动。
黛西跟在他后面。她把头发披了下来,穿着一件浴袍一样的白色雪纺裙。没有戴任何首饰,也没有化妆,看上去像高中女生。她全程都带着低眉垂目的谦卑,完成程序性的各种仪式。
黑袍牧师将她牵引到木桶旁,刚才给锦深带路的马脸男人站在旁边,将一个两阶的木阶梯放在桶边。黛西扶住他的手臂往上走,走到桶边,他将她轻轻抱起放入水中。从头至尾,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那张显得过分长的脸即使在抱起黛西的时刻也没有因为用力而产生任何变化。他的脸让人在看到的第一眼就想到马,不完全是因为长,还有他的神情。
黛西站在水中。牧师一手放在黛西头顶,一手拿着一本皮革手册:“我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给你授洗。这水所表明的洗礼、现在借着耶稣基督复活。也拯救你们。这洗礼本不在乎除掉肉体的污秽,只求在神面前有无亏的良心。”
黛西慢慢沉入水里,几秒钟的停顿之后,她全身湿透地站起身。头发黏在一起,刘海搭在前额上。
牧师走到黛西面前。她的长裙边缘还在不停地滴着水。他双手合在一起将手册捧在胸前对黛西说:“信而受洗的,必然得救。主会保佑你。”
黛西去洗手间换掉了湿透的衣服,吹干头发,打开化妆包在洗手间的镜子前开始化妆。今天晚上她筹备了一个派对,主题是重生,庆祝她完成洗礼的仪式。
他们在一家沿街酒吧的地下一层预订了几张桌子。黛西有很多爱玩的朋友,愈夜人愈多,几乎占领了整个楼层。酒吧一侧还保留了一个小小的舞台,几个穿黑色T恤的男生唱了整晚。酒吧里全是热闹的年轻人,吵作一团,喝酒,大声聊天,玩骰子游戏玩得兴致高昂。锦深间歇性地加入他们,过一阵子又退出。她走去吧台点了一份苏打水,坐在吧台边上观看乐队的表演。
乐队的成员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起来几乎长得一样,黑色T恤,松松垮垮的牛仔裤。头发遮住了半边脸。唯一的区别是瘦的程度。主唱的肩膀有些耸起,背着吉他,凑近了麦克风,微微低着头。他唱歌有点像是在自言自语。锦深很努力地听他唱歌,终于分辨出来那是她听过的歌,是一个爱尔兰歌手的歌。Rootless tree,没有根的树。
她看到他轻轻拨弄了一下头发,露出紧蹙的双眉和闭着的眼睛。音乐渐强,他开始声嘶力竭。他的嗓音有一些沙哑,充满着复杂的丰富的立体感,声音传出来,好像在空气中构造了一个亲密却伤感的独立空间。
Let me out, let me out, let me out.
Let me out, let me out, let me out.
这一段悲伤的旋律不断加强,循环往复。锦深捧着一杯苏打水,听得入迷,好像是被带入了那个与外界喧闹隔离的独立空间里。直到黛西捧着一杯Margareta来到她身边。
黛西有稍许醉意,兴致反而更高了。她把酒杯放在吧台上,拿起酒杯边缘的小纸伞,将一头插着的樱桃塞入嘴里,往锦深边上坐下,顺势把头靠在锦深肩上。
“锦深,我将来可以在这个教堂举办婚礼了。你知道吗?我以前问过,只有在这个教堂受洗的人才能在那里举办婚礼。”她一边说话,一边转过头来冲着锦深露出得意的笑容。
锦深内心里竟然有种莫名的释然,好像是终于为一个复杂的物理现象找到了科学答案的那种感觉。比起庄重地讨论神明的黛西,她更喜欢她原本的样子,目标明确,进取,充满了面对庸俗的物质世界的智慧。
几个人发现了坐在一边的派对主角,像海水发现了沙滩边上属于大海的生物,于是如潮水般涌上来,将其拖曳回海中。
锦深喝完了一杯苏打水,准备起身回到人群中。她看到一些半生不熟的面孔,围坐在桌边,举止夸张,张牙舞爪地大声笑着。角落里有一个人独自坐着,桌上放着一支啤酒,是独自来的客人。她突然意识到,那个人是陈致善。
她向他走去,在他面前坐下,说:“一个人来的吗?”
他看到了她,有些意外。“你也在这里。”他说,然后指了指锦深背后的乐队,“我的朋友第一次在这里表演,过来看看。”
“我听了一整晚。”锦深说,“你朋友的声音很有空间感。”
“这么特别的评价,他听到了肯定开心。”他一边说一边看向乐队的方向。他们已经换了一首较为舒缓的歌曲,声音几乎完全淹没在酒吧客人的吵闹声里。
他双手放在桌上,用手指拨动着桌上的啤酒瓶,顺时针方向一点点转动着。他们两个人默默地在各种喧闹的声波里侧耳找寻着背景一样安静的音乐。
他在微弱的乐声渐渐消弭的时候停止了转动手指间的啤酒瓶,拿起酒瓶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他沉默了一阵,在那段时间里似乎是在独自消化什么东西一样。“不如我们出去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一会儿?”他突然问道。
锦深略微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他们走出酒吧,沿着路灯下的街道走过了两个街区。街上的人渐渐少起来,推着垃圾车的年长的男人缓慢地沿着斜坡向上走。他们并排走在狭窄的人行道上。没有说话,可以听到住宅楼里播放着电视剧,还有垃圾车吃力地爬坡的声音。
他们在一家门口亮着白色灯光招牌的甜品店前停了下来。店铺很小,放着几张桌子和小圆凳,是典型的中式糖水铺的样子。店里坐了两三桌客人,都是一两个人,挤在靠墙的位子小声地说着话。
坐在门口收银台前的女人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挂在墙上的电视机看连续剧,老板从玻璃隔断的厨房走出来,大声地问他们要点什么。
“真没有想到今晚会遇见你。”他在快要吃完一碗红豆沙的时候突然对锦深说。
“参见一个朋友的派对。她今天刚刚完成教会的洗礼。”
“哦。”他有些疑惑地抬起头,“那你有宗教信仰吗?”
“没有。”锦深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可能有所谓的命运,或者神秘的未知的力量,以更宏观的方式掌控着我们。我敬畏这样的力量。但并非以宗教的形式。那些复杂的教义,更像是社团契约。描述越多,反而越失去说服力。”
“所以你也相信命运?”他拿起旁边的玻璃杯,喝了一小口水之后继续说道,“我觉得我们每个人一开始就被放到了不一样的人生的轨道上面。你无从选择自己面临的道路,唯有往前走。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有一些人可以如此顺遂,而另外一些人,却要在崎岖黑暗中前行。”
“所谓人生,就是出生,活上一段时间,做着自以为或者让别人以为有意义的事情,然后死去。命运或许让我们走上不同的道路,但本质上,人与人也没有多大的差别。”锦深说。
他说:“我明白这一切只是幻象,人生本是虚无。我对这世间并无眷恋,时间一到我可以转身离开。但是在这之前,我想先得到些什么。那些我看到过,却从未得到过的东西。”
“比如说?”她试探性地问他。
他酝酿了一阵,终于什么都没有说。
“致善,我们都不可能拥有完美的生活。你现在所拥有的,可能也是其他人希冀得到的。”
他望着她,叹了口气,如同刚刚爬完一个陡坡终于得以长长喘一口气般。“或许是吧。”他说。
他们再次陷入沉默。对话像是抽离的思维的片段。隔壁几桌的年轻人还在持续不断地窃窃私语着,不时传来些笑声,旋即左右张望一下后又恢复低声的谈话。
沉默似乎是可耻的。锦深接触到的大部分人都具备滔滔不绝地填补任何谈话空隙的能力。在正常的社会交往里,沉默被认定为社交障碍的一种特质。所以一旦出现片刻的沉默,总会即刻将这种尴尬的场面化解。
反正没有人真的在说,也没有人真的在听。有时几个小时的聚会,几乎一刻不停地有人在说话,热闹和哄笑里过去的几小时在散场后却连一点印象也没有。
她很坦然地面对着此时的沉默,无意去刻意打破它。
糖水铺里的电视机开始插播广告。一对穿着粉红西装的双胞胎兄弟像超人一样出现在各种愁于财困的人面前,一个说,无须按揭,不影响信贷记录。另一个说,“有××兄弟,全部帮你搞定”。他们一边说一边露出夸张的笑容。背景音乐是旧式粤语长片的主题曲。底下出现私人贷款公司的名字和电话。
收银台前的女人趁着广告的间歇走进了玻璃柜台后面的厨房帮忙收拾。锦深仰着头继续看电视机里的广告。
“明天有空吗?”陈致善突然问她,“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们约在周日下午某个地铁站的C出口处。旁边是一家便利店,紧挨着银行柜员机。锦深跟随着拥挤的人群走出地铁闸口,远远望见陈致善站在便利店门口。他几乎是贴在便利店和柜员机之间一道狭长的墙壁上,以避让两边排队等待结账和取钱的人。
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polo衫,领口很温驯地向下翻,并没有像这里的年轻人一样竖起。手里捧着两支柠檬茶。他看到锦深走出地铁闸口,朝她挥了挥手。
他把一支柠檬茶递给锦深,对她微笑着说:“我们去黄大仙那儿抽支签。”
他们走出地铁站,过了一个十字路口,香火的味道变得浓郁起来,绕过几栋高层建筑,来到了一座庙宇。这座位于城市腹地的庙宇依然保留着应有的结构和建筑风格,去除了一切多余的部分,只剩下最具功能性的佛台神像。门口空地上的香炉内插满了点燃的香。几个年老的女人一边磕头一边口中念念有词,然后捧起前面的签筒开始缓慢抖动,直到最终有一支竹签爬出签筒掉到地上。
“我们也来试试吧。”他对她说。
他们各自取了一个签筒,学着旁人的样子倒了一根签出来。锦深拿到一支三十七签,中吉。致善是五十四签,中平。他们在旁边一排类似游园会一样的解签摊位前找了一个师傅。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男人拿出一本破旧的线装书,翻了一下说:“三十七签是邯郸幻梦,五十四签是王质采薪。你们想问什么?”
他们两个有些不置可否。于是中年男人又把签文念了一遍:“邯郸一梦幻无边,数载身荣是熟眠,换却锦衣归故里,睡醒还记在心田。若求得此签者,宜凡事谨慎。至于王质采薪嘛,各事皆平常而已。”
他们想了想,好像也没有特定要问的问题,亦不期望能得到任何明示性的答案。
于是他们将竹签还给解签的师傅,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了下来喝柠檬茶。
“谢谢你陪我来这里。”致善说。
“这里也算是热门旅游景点吧,以前还真没机会来过这里呢。”锦深喝了一大口柠檬茶,便利店冰柜里冷冻的温度还残留着些许,在香火旺盛的夏日午后喝起来非常爽口。
“我一直都很好奇。这种在某些时间点预示性的神谕究竟如何运作。我相信人生的历程就好像是预先设定的程序,你的每一步都是命运。但另一方面,如果真的有机会知道未来会怎样,我又有些害怕。如若是不堪的,简直没有勇气继续走完。”他一边看着在烈日下磕头的人一边说。
温度和烟雾令空气有些扭曲,望过去好像是隔了一层塑料薄膜一样的屏障。
“我也相信命运。”锦深说,“不过,我从来不觉得自己重要到会有神告诉我命运会怎样。我们都只是尘埃一样卑微的存在。所以啊,如何面对生活,是自己要解决的事情。”
香炉前的场地上,几个女人还在扭曲的空气里晃动着手中的签筒。他们坐在石凳上喝着冰冻的柠檬茶。烈日从头顶紫藤花的枝蔓里漏下来。风吹过,夹杂着香火和马路上汽车尾气的味道,但依然带来一丝凉意。
邯郸幻梦。锦深想起了自己的这支签。“没有任何关系吧。”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