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家装修华丽的西式餐厅,坐落在大型商场底楼的一个角落。餐厅有整面墙的落地玻璃,望出去是一个小小的海港,可以看到港口对面的建筑物和穿梭其间的渡轮。
这个城市的人好像对海有着近乎狂热的痴迷。一切的卖点都是以海为主题,海景房,海景餐厅,以海命名的商场和高级公寓。锦深有一次被房屋中介带去看所谓的海景房,房屋广告上描述的眺望无敌海景,是从厨房窗户穿过几栋高楼的缝隙看到的一截浑浊海水。
坐在餐厅靠窗的位子向外望出去,可以看到一大片蓝色的海水。黛西提早两个星期才订到了这个景观开扬的位子。
黛西具备捕捉潮流和实用信息的敏锐触角,同时亦不遗余力尝试新鲜事物。不仅仅是餐厅,当然还包括男友。她说,男女关系最有趣的部分就如同猎人和猎物之间的相互追逐。角色不时更替,占据主动者未必可以掌握全局,被动者亦有可能需要变得主动。有时需要全力出击,有时需要欲擒故纵。有时要做猎人,有时要变成猎物。
这几年来黛西交往过的男友,有一些锦深遇见过,有一些就好像小说里的人,只听到些琐碎的故事,却从未见过真实的人。有时她深夜工作完回家,在楼下巷子口看到黛西和一个男人相拥,旁若无人地注视着彼此,轻声讲话。偶尔也一起出席聚会活动,黛西和某一个男人拖着手出现,顺理成章的一对的样子。
她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给人一种天长地久的感觉,好像随时准备好了结婚生子过细水长流的生活,可最后总是无疾而终。分手的原因各式各样: 厌倦,无聊,没感觉,或者更具体一些,穿不合时宜的白袜子,和母亲的关系太亲近。有一个交往时间最久的男生,在银行工作,开一辆丰田车,头发剪很短,总是很周到地照顾人的样子。他们一伙人出去郊游,他的背包里总是装备着其他人需要的物资。黛西的生日派对上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绿色的小盒子,所有人都以为要求婚了,黛西打开了看,是一对Tiffany的耳环。
有一天,黛西情绪低落地回到家,锦深坐在沙发上看杂志,黛西沉默地坐在沙发上半晌,对锦深说:“我们分手了。”
锦深合上杂志望向黛西,等她继续。
“我很早就想要分手了,和这样的男人似乎看不到未来。”她说,“有一次我们去便利店买东西,他从钱包里拿出零钱准备付钱,掉了一个一块钱的硬币。于是他俯身去捡。硬币一路滚到货架底下,他蹲在货架前将手伸进货架底部。我觉得无地自容,好像看到了未来的生活渐渐走入不堪的地步。”
决定某些事情的理由往往是一些琐碎的微不足道的事情。可是这些在某个时间节点成为理由的事件,必然隐藏着看不到的东西,这些藏在背后的东西,才是决定性的因素。
黛西在重男轻女的传统南方家庭长大,有一个弟弟。家里人对弟弟都是百般宠爱。她在家里是个被忽视的人。在成长过程中未被满足的充分的爱和关注,她试图在交往的男友身上填补。她要的是热烈而张扬的爱,享受专宠,这种内敛温和的感情,对她而言太过疏淡。
穿着白色衬衫系着黑色围裙的服务生殷勤地帮他们倒冰柠檬水。锦深还没有打开餐牌看,先举起玻璃杯大大地喝了一口,一下子喝掉半杯。服务生刚刚帮黛西的杯子加满水,看到锦深放下喝掉一半的杯子,又回过来帮她倒满。
她们点了一份意大利面,一份银鳕鱼,又加了一份蔬菜色拉和南瓜汤。黛西拿起手提电话拍窗外的海景。锦深也转过头去看窗外。天气很好,天空蓝得非常澄澈,和涌动着的海水几乎是一样的颜色。对面港口停泊着大型邮轮,飘着彩色的旗帜。玻璃建筑的大厦在阳光下闪着亮晶晶的光。整个画面,完整得好像是旅游纪念品商店兜售的明信片上印的图案。
黛西突然递过手提电话给锦深说:“看,绿色鳄鱼皮的Birkin,限量版。”锦深看了看电话里的相片,不置可否。
“你左后方的女人拎着的。”黛西一边低声说话,一边将电话拿回。
锦深微微向后瞥了一眼,看到一个穿墨绿色连衣裙的女人一个人坐着看餐牌。
黛西将南瓜汤拖到自己面前,继续低声说:“她穿的是YSL今年春季新款的连衣裙,昨天才在杂志上看到过的。”
“哦,说不定是哪家的名媛呢。”锦深一边说一边又喝了一大口柠檬水。
黛西将一块蒜蓉面包撕成两片蘸了蘸南瓜汤,抬头又看了一眼坐在前方的墨绿衣服的女子,用非常肯定的口吻说:“看起来更像是公司高管,你老板那种人。”
黛西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或许是职业习惯,她每天翻看大量的杂志,像极其用功的学生一样在杂志上贴上各种便利贴。她对外在事物具有天生的敏感,像一台储备了大量商品信息的电脑。她的眼睛就如同商店里扫描物品条形码的机器,只需看一眼,即可显示价格类别。
她们去酒吧喝酒,每每有男生过来和黛西搭讪。黛西有种浓艳的美,在夜店里就好像是夜晚盛开的栀子花,散发浓郁芳香,不由得吸引人。对待搭讪的人,她有时摆出一副完全没有兴趣的冷漠摸样,有时勉强说笑几句。她早已看出在这昏暗灯光和喧闹节奏里蠢蠢欲动的都是对肉体的渴求,如同冒进的猎人捕获无知猎物般。她只是借助扫描器般的双眼识别这些形形色色的男子在白天的日光里会是怎样的一个人,以判断是否给未来留下一丝可能性。
一个五十来岁的外国男人走进餐厅,往她们身后的座位走去。锦深看到那个墨绿衣服的女人起身和他礼节性地互亲脸颊,热情地打招呼。她能分辨他们在讲法语。她曾学过一段短暂时间的法语,他们高声地热烈交谈,她只能听懂几个字。这种异邦的语言就如同海水涨潮退潮发出的声音,汹涌而来,却获取不到任何信息。
服务生利索地撤走了南瓜汤的杯子和色拉的盘子,端上两份主食。她们很有默契地分享着食物,聊起报纸杂志上刊登的有趣的新闻,和未来的旅行计划。黛西是会把生活填得很满的人。没有男朋友的时间段里,她会参加各种聚会,混迹在各式各样的小圈子里。对黛西而言,她们租住的公寓只是一个暂时的休憩场所,给她空间稍作整顿即可再出发。像这样有一段空白时间可以聊天,通常只会发生在餐厅或者咖啡店里。
她已经计划好了整个周末的安排。吃完午饭去给头发做一下护理,之后去做美甲,晚上参加教会的活动。
对于黛西突然对宗教产生兴趣,锦深也没有觉得吃惊。倒是她持之以恒地每个周六晚上去学习圣经参加教会的聚会活动,令锦深颇感意外。黛西某天拿回几本小册子,饶有兴致地翻看了一下,如同她平时翻看那些时尚杂志一般,然后对锦深说:“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这些教会的工作人员通常像是公司促销产品时派发宣传单或者试用品一般,站在巴士站附近,教堂门口,或者地铁出口,递过来一本小册子,轻声说:“主会保佑你。”大部分是穿着普通的中年女人,身材干瘪的南方女人的体态。偶尔也有穿短袖衬衫的年轻男生,戴眼镜,IT公司员工一样的打扮。他们往往不会过分热情和进取,但是神情里有一种温和的优越感。“主会保佑你。”每次锦深听到这句话,都会加快步伐离开。这种未知的神性是在理性与科学的认知之外的事物,她唯有敬而远之。
对于黛西的邀约,锦深直截了当地予以回绝。
几天后,黛西加入了中区某个教堂的幕道班。她煞有介事地将各种学习材料装在一个塑胶文件袋里,一到周六傍晚就出门,如同参加某个烘焙课程或是外语培训班。
有时她上完课直接回家,有时出去参加另外的聚会。于黛西而言,这只是生活里增添的一个节目,没有任何精神层面的改变。
锦深有时会问她:“慕道班近况如何?”
“还不错。”黛西回答,“多了几个年轻男孩子加入,晚上还提供自助晚餐。”
“所以跟主没有多大关系?”锦深嘲笑她。
“怎么没有关系,这一切都是主创造的嘛。”黛西强辞反驳。
“所以真的有信仰吗?”锦深问。
“我们家以前拜观音,我母亲和祖母每天都会在家里供奉的神坛前点三根香,恭恭敬敬地作揖祷告。神坛是很严肃神圣的地方,我们大声吵闹都会被呵斥。家里有什么事情,她们就对着观音像磕头。锦深,我成长的地方,神是具体而实在地存在于生活的东西。”
“换其他的神也没关系吗?”
“锦深,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有合理的解释。这只是人们一点小小的自我麻痹术。把自己交给神,发生不好的事情的时候,就把它当作神的考验。遇到困难的时候,就寄望神给予帮助。这样,你就无须担心亦不用承担任何责任了。这是宗教的意义所在。至于是哪一个神,一点关系都没有。”
锦深无言以对。生命就好像一道不知去往何处的洪流,每一个个体只是被挟裹其中的泥沙,只能跟随着往前走。她不明白,有没有神,又有什么分别。
她去过一次教会举办的活动,活动邀请了几个知名的大学教授分享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神迹。她几乎是被黛西胁迫着出席的。当时黛西正在接受学习进度的评核,除了掌握基本的知识,还需要表明向其他人传道的证据。她几乎是像一个传销员一样硬拽着锦深出席了这次活动以完成她的考核。
他们租用了大学的一个小型讲堂,大致可以容纳一两百人的样子。锦深挑了一个后排的位子坐下。陆陆续续有人进来。锦深起身给后来进来的人让路,他们彬彬有礼地向她投以歉意的微笑。黛西正在前排,以工作人员的身份协调着各种事务。锦深看到她在讲台前面忙碌地走来走去,和各种人交谈着。她穿着深红色的及膝连衣裙,头发扎起,戴着旧男友送的耳环,像在组织一场演唱会。
灯光渐渐暗下来,人群变得安静。灯光打在舞台上,台上站了几排合唱团的人,开始唱诵赞美诗。坐着的观众突然纷纷起立,跟着唱起来。锦深犹豫了一下,也站起了身。她从未好好聆听过这些音乐,这熟悉的旋律经常出现在大型商场的节日活动或者电视剧的某些场景,但如此这般在一个漆黑的讲堂以人声的形式出现,似乎被赋予了完全不同的意义。这声音,好像来自宇宙深处的黑洞,带着未知的神秘力量,将人带入空旷的黑暗之地。
主讲者是一个在美国某大学任物理学教授的华裔男人,四五十岁,前额的头发有些发白,戴着无框的眼镜,典型的学者模样。
他说:“我在五岁那年随同家人移民美国,住在中部一个保守的小城市。我的父母开了一家中餐馆,每天很早起床,做开业的准备,几乎一刻不停地忙到深夜才能收工。我父亲在厨房工作,整日在热得冒烟的锅炉旁边炒菜。我的母亲身兼数职,既要做服务生的工作点单端菜,还要收银结账。我和姐姐每天一放学就要回去帮忙。我们一家人虽然每天都在一起,但是几乎忙到不怎么互相说话。
“唯一可以逃离在餐厅帮手的机会,就是在周日参加社区教会的活动。这是一个非常传统的社区,周日的教会活动是约定俗成一定会参加的。我的父母是新移民,不想显得格格不入,就派我和我姐姐去参加。
“那时候,对于我而言,上帝就好像电视里出现的美国总统一样,虽然很重要,却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更吸引我的,是他们提供的免费三明治和可乐,还有一个无须工作的休闲的周日上午。
“后来,我离开了居住的城市去念大学,认识了我的太太,选择了科学作为我的职业。周末我会跟太太一起去看电影,去超级市场买东西,有时沿着公园散步。我们都忘记了神的存在。
“三十岁那年发生了很多事。我母亲在年初的时候车祸过世。我的博士论文一直没有被通过,只能在试验室里做研究员赚取卑微的薪水。那时我太太怀孕四个月,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我在试验室工作的时候突然接到医院的电话,他们说我太太在超级市场门口的台阶不小心滚了下来,孩子没了,孕妇性命危殆。
“有一段时间,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我已经不太记得是如何放下手中的实验仪器,脱下白色的工作服,去车库取了车开往医院的。只记得那天天气非常糟糕,一路上下着暴雨。雨刮器不停来回摆动,雨水依然如瀑布般沿着车窗向下,也或许那是我的泪水。天色很暗,能听到低沉的雷鸣,好像就在头顶。我沿着公路向前开得飞快,远方天边不时闪现的闪电,好像要把天空撕裂开来。
“我心急如焚地开着车,用力踩油门,车速却越来越慢。我只能把车停靠在路边,下车去检查。发动机的车盖冒着浓烟,我意识到,车坏了。我刚刚失去了我的孩子,我的太太在医院生死未卜,在电闪雷鸣的大雨里,我的车竟然坏了!我感到无比的愤怒,绝望。命运为什么要跟我开这样的玩笑?为什么我要承受这么多痛苦?
“我彷徨无助地站在大雨里。这条狭窄的公路连一辆路过的车都没有。然后,我看到路边的树林里走出来一个巨大的黑影,那个黑影慢慢逼近我,竟是一只黑熊!
“它在距离我两米不到的地方突然直立起身,这个巨大的黑影像一座山一样挡在我的面前。我呆呆地站在原地,连挪动脚步的力气都没有。我感觉到它在向我靠近,我几乎已经闻到了它动物身上的气味。它的毛坚硬得如同刺猬,我看到它尖利的牙齿和眼睛里放出的光。
“没有人能够救我。我悲惨的人生止于三十岁。我触碰到了死亡的边缘。过往的人生如幻灯片一样一幕幕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突然发现这三十年没有想象中那么糟。我想到了在教堂亲吻我的太太,那一天她是我的新娘。她的眼神如此温柔,穿着婚纱的她圣洁得像一个天使。我想到了我们家的中餐厅。我的姐姐总是穿一条超短的格子裙,忙碌地在餐厅走来走去收盘子端菜。她总是能赚到比我多得多的小费。晚上打烊之后,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结账,我们从口袋里掏出小费上缴给母亲。回家换衣服,她轻轻用手肘撞一下我,在我口袋里塞上几块钱,冲我眨眨眼。我想到小时候坐在社区的教堂里听他们唱赞美诗,我竟然还记得这个旋律。我就像一台坏了的收音机一样不断在脑中重复着那个旋律。
“如果这是命运,那就接受吧。我对自己说。
“雷声持续轰鸣,像是厨房里打翻了锅碗瓢盆。突然之间,我听到一声巨响,天亮得连树林里每一个树梢都可以看见。我感到地面震了一下,才意识到那是雷击。黑熊转身仓皇而去,消失在了树林里。我拖着浑身湿透的身体回到车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