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内,虽不是好花时节,却也是姹紫嫣红开遍。
一名身着明黄龙袍的少年正步履匆匆,自西而来,园中花纵开得再好,也不能得他片刻错眼一顾。跟在他身后小步跑着的太监,不迭声叫唤着:“皇上,您慢着点,慢着点,别摔了,摄政王爷等着呢,不会跑了的。”
少年充耳不闻,依旧迈着大步,若不是宫规深植脑海,任何时刻都要维持皇家威严的观念根深蒂固,他恐怕会飞奔而去的。平日里觉得颇有趣味的回廊,此刻变得烦人至极,下次他一定命人拆了!
路再长终有尽头,少年在门外站住,定了定神,伸手将门推开——
刹那连檐下的风也止息了,那锦榻上的青年淡淡一眼望来,整个世界仿佛都陷在了那样冷寂幽深的眼神里。纵是有满园春色,也挡不住那深秋的萧萧冷肃。
虽然那一眼并无指责之意,可是少年还是不自觉地放慢脚步,略整衣袍后端正姿势迈步跨进了御书房。
“叔皇,你回来了。在你离京这些时间,朕很是想念。”声音不脱少年人的稚嫩,然而已经具有帝王的威仪,纵是拼命压抑着,那一丝激动还是流露了出来。
再走近几步,瞄到青年手中的书正是自己近日来看的那一本,上面还有自己的批注,一时又忐忑起来,仿佛回到了幼时眼前之人考较自己功课的时候。在青年面前站定,小心看他的表情,习惯性地解释道:“叔皇,太傅布置的课业朕觉得简单了,所以就自己安排了些内容,这本书是三天前开始看的,内叙我大夏国地理风貌和风俗人情,有些地方跟地方志有了出入,我便在上面注明了——可有错漏的地方么?”
青年的一张脸并不显得多冷峻,眼中亦无疏离感,然而他只静静地坐在那里,就自成一个世界,靠近他的人,是他世界里的臣民,只能仰望或趴伏在地——大夏国真正掌握实权的军政第一人,无论外表看起来多么年轻俊美,识得他的人却都能记得他的身份:大夏皇朝摄政王爷,穆秋,穆天传。
只是淡淡地望了一眼少年,在少年期待的目光中,微一摇头。脸上霎那绽放喜悦的笑容,拉着青年的袖子坐在他旁边,语气隐隐有些兴奋,
“叔皇,你这次出使牧云国可有什么有趣的事,讲给朕听好不好?”这个时候的少年皇帝,才有了一丝他这个年纪该有的神情。然而,报以他满怀期望眼神的,却只是那人平静到淡漠的一句话。
“皇上,此次出使有书记官沿途记录,皇上看录册便可。”
少年的笑容略为黯淡下来,微微垂了头,盯着那人黑底描金的袖子,低声叹道:“叔皇,小时候你常给我讲故事的呀。”
为少年声音里的缅怀语气所牵引,青年脸上闪过刹那怔忡,却随即被掩盖在淡漠的面孔下。望着闷闷低头的少年,穆秋眼帘低垂,将眼底深处的情绪藏在了睫毛的阴影里。
“皇上已经长大,不需要故事了。”
少年依旧低着头,有些赌气似的扯着那人的袖子。如果长大的代价是这样,他宁愿一辈子是个孩童。从他有记忆起,眼里看到最多的面孔,便是这一张,那时望着他的那一双眼睛,有柔柔的笑,声音温和地唤他殷儿,会抱他,会哄他,将他举在肩膀,教他骑马射箭,教他怎样治理一个国家。可是,好些年过去了,他已不再是那个虚弱胆小的男童,已经长成了一个有力量保护自己的少年,记忆中的那张脸,似乎没有变过,岁月没有在那张脸上雕刻风霜,却取走了那双眼睛里的全部温暖,并在他和那人之间,拉开了一道又长又宽的沟。
为什么会这样呢?他以为自己再长大一点就会明白,可是等他又长大了些,却依然不明白,而比他大两岁的西园,同样不能给他答案。
像这次,那人出使他国一个月,只是回到宫里略坐一坐,若他不问,根本就没有开口的打算,如果不是出使这等事情须向皇帝交差,只怕是皇宫都不会来了的吧——虽然那人曾为了照顾年幼的自己,在这皇宫里跟他一起生活了五年。
穆殷出神地想着,望着那人步伐坚定地消失在重重宫门后,直到身影再也看不见,拳头握得那样紧却不知道,更忘记了眨眼。所以,在旁边有人将他唤醒后,觉得眼睛酸涩发痛。
“皇上,摄政王爷已经走远了。”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此时站在自己身后的是谁,所以他没有回头,依旧望着那人离去的方向,轻声问道:“西园,你说叔皇他为什么对朕越来越冷漠了呢?是不是朕的表现让他太失望了?”
身着侍卫服饰的少年,比皇帝高出了一个头,依旧是稚嫩的脸,却多了几分稳重,看着小他两岁的少年,眼中有着不忍,“皇上,王爷国事繁忙,所以对皇上才有些疏忽了。”他只能这样安慰。
穆殷闻言却突然笑了,这个少年天子转过身,脸上带笑望着自己最好的朋友,“西园,你也要开始对朕不说实话了吗?国事再忙,能比得叔皇宿在宫里头的那些日子?近年来,莫说海宴河清天下承平,少有事端,朕也早就学会处理国事了,而叔皇除了上朝,来皇宫的次数越来越少。他就那么忙吗?”
窦西园听得脸色微变,当下跪在了地上,他与皇帝几乎是从小一起长大,对这个少年皇帝知之甚深——虽然此刻脸上不见怒色,心里头只怕已气到了极点,只是这怒气不知是针对谁而发。
“皇上恕罪,是臣说错了话,请皇上责罚。”
穆殷伸手将他扶起,望着他轻轻叹了口气,“西园,这个皇宫里,谁是真的对朕好,朕心里有数。你也是为了让朕心里头好受些,才那样说的,朕怎么忍心怪你呢。”
“皇上——”窦西园声音里有了丝哽咽,他不是为着皇上这样体恤自己而感动,皇上不过十二岁,却要把事情想得这样通透,逼得自己去看清每一件事情背后的真相,这样做的结果,只会让心越来越累。眼前的少年,一步步走到今天,背后经历过怎样的辛苦,他是最清楚的,失却了少年人的跳脱张扬,到现在这样能够将一切表情藏在眼底深处,能够平静地笑出来,这个少年做出过多少努力,他全都亲眼见证过——所以看到这样的笑,才分外觉得心酸。
“西园,你我君臣,定永不相负。”
握住窦西园的手,少年君主许下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