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是未央宫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班固《西都赋》即写到“后宫则有掖庭椒房,后妃之室”,说明这里主要是后妃们居住的地方。
未央宫中的后宫,在汉武帝时期规模最为庞大,开始分为八区,有昭阳、飞翔、增成、合欢、兰林、披香、凤凰、鸳鸯等殿,后来又增修安处、常宁、柴若、椒风、发越、蕙草等殿,共十四区,里面住着从全国各地搜罗来的少女,为武帝一人提供特殊服务。仅太初四年(前101),就征发了二千名燕赵美女充实后宫。这些女子全部在十五岁以上、二十岁以下,一旦年满三十则出嫁之。若有出嫁或死亡的,则随时征集,以补足既定的数目。《三辅黄图》卷三。
后宫里等级制度森严。汉初即规定皇帝之母称皇太后,祖母称太皇太后,嫡妻称皇后,众妾皆称夫人。此外,又有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等名称。武帝时,又设置了婕妤、充依等级别,元帝又加昭仪之号,凡十四等,各个等级都有相应的爵位。《汉书》卷九十七上《外戚传》。
后宫女子尽管名号繁多,有贵有贱,却都是以色事人,盛衰有常。因为,皇帝设置后宫,就是要满足自己的情欲和性欲。这种欲望是无尽的,也是动态性的,选择的对象自然是多元的,也是多变的。由于宫女的青春有限,皇帝的欲望无穷,因而绝大多数宫女的命运,就只能是悲剧性的。
在未央宫住过的西汉十一个皇帝中,武帝质本强壮,因而执政的时间最长,寿命也最长。他生性好色,老而不改,进幸的女人比父祖辈更多。但他晚年迷信神仙,巫蛊案频起,两任皇后都因此而被废,临死前又处死了最后一个喜欢的钩弋夫人,因而,他的后宫以至家庭生活比起父祖辈来,就更为凄凉。
武帝的结发妻子陈阿娇,是他姑母长公主的女儿。在他即位以前,两人已经结合。这一件婚事,既有媒妁之言,是他姑母亲口提亲,又有父母之命,是他父亲景帝与母亲王夫人当面做主,真可谓天作之合,因而在历史上留下了“金屋藏娇”的佳话。
但是,武帝这个亲上加亲的结发妻子,尽管一度做了皇后,最后还是被他发落到长门宫中,郁郁而终。
武帝的姑母馆陶长公主刘嫖,是景帝的胞妹,嫁与堂邑侯陈午为妻,生有一女,即陈阿娇。开始,长公主一再向栗姬示意,想将女儿嫁给太子刘荣,但栗姬却因她一再给景帝引进美人而加以拒绝。她便又找到正逐渐得宠的王美人,也就是武帝的母亲,愿与刘彻相配。王美人清楚长公主与景帝的亲情,也想着日后借助这个靠山,能让儿子当上太子,自己当上皇后,就一口应承下来,两下一拍即合,当即申订了婚约。王美人又向景帝说起长公主的美意,景帝不可能有那么多的想法,只是认为刘彻年幼,与阿娇相差几岁,似乎不太合适。王美人转喜为忧,只好将此情说与长公主。长公主索性带着女儿,相将入宫。刚巧刘彻就在母亲身边,长公主就顺手抱他坐在自己的膝盖上,摸着他的头,开玩笑着问:“侄儿愿意娶媳妇吗?”刘彻生性聪明,对着姑母嬉笑无言。长公主故意指着旁边的宫女,问他有没有合意的,刘彻摇摇头。长公主又指着自己的女儿,问:“阿娇可好么?”刘彻则笑着说:“若能娶得阿娇做媳妇,甚好!甚好!愿把她贮在金屋之中。”公主不禁大笑,王美人也喜笑颜开。长公主就抱着刘彻,与王美人去见景帝,笑着叙述了刚才的一幕。景帝开始不信,经当面询问,刘彻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惹得景帝也很高兴,想他小小年纪,就知道喜欢阿娇,莫非真是前生注定!不如就此答应下来,以成就儿子的终身大事。于是,双方认定婚约,各无异言。
应该说,对长公主与王美人来说,这桩婚姻一开始就是利益联姻,但得益者除了这两个女人,还有刘彻。在长公主的精心策划下,太子刘荣被废,栗姬失宠,王美人立为皇后,刘彻立为太子。刘彻即位,即为武帝,便尊王皇后为皇太后,立陈阿娇为皇后,尊皇后母长公主为窦太主。
人老珠黄,本是以色事人的女人的天敌。这陈皇后婚后十年,尽管还没有遇到这个天敌,却偏偏一直没有生育。偏偏那个平阳歌女卫氏一被召幸,就连生三个公主,不久又为武帝生了太子刘据。
这下可把陈皇后气得不得了,遂以重金四处求医,服用各种宜男的药品。偏老天不肯作美,任她如何折腾,肚子却始终没有变化。她整天想着把卫子夫从武帝身边赶走,偏卫氏越得专宠,甚至龙颜咫尺,似隔天涯。急切里她又无从挽回,只有长锁蛾眉,终日不展。
武帝慢慢有了废去陈皇后的打算,只是顾忌着太皇太后,也就是他的祖母,长公主窦太主的母亲,陈皇后的外祖母。所以,他对陈皇后母女,一时还不敢过问。就是这样,太皇太后已经很不满意了。每遇武帝入省,太皇太后就责问他,他不便顶嘴,口中只是诺诺,心下却很是忧郁,只有借杯中之物来消磨愁里光阴。
武帝愁,陈皇后更愁。她与卫氏争宠,卫氏越加得宠。她越加失势,穷极无聊,便招入女巫楚服,要她设法祈禳,以挽回武帝心意。楚服满口答应,说自己精通玄法,指日有效。陈皇后也是病急乱投医,不知她妄语骗钱,还以为她真有本事,便叫她祈祷起来。楚服遂召集徒众,设坛斋醮。她每日必入宫一两次,在斋坛上喃喃诵咒,嘴里也不知说些什么。
楚服装神弄鬼,折腾了好几个月,当然不会有什么应验。陈皇后心里既焦急,又很担心,唯恐武帝闻到风声。武帝偏偏很快知道了这件事情的原委,当即怒不可遏,下诏使侍御史张汤彻底查究此事。这张汤是当时有名的酷吏,无风能掀三尺浪,何况有案可察。他立时将楚服拿下,饬吏讯鞫。大刑伺候,连吓带骗,不由楚服不交出实情。遂依词定谳,说她为皇后诅咒,大逆不道,罪应枭斩。同时又锻炼周纳,将楚服的那一班徒众,以及宫中女使太监,统皆连坐,一概处死。张汤将这篇谳案奏将上去,武帝立即批准。当即把楚服推出市曹,先行枭首,再将连坐诸人悉数牵出,一刀一个,杀死了三百多人。
陈皇后得报,吓得魂不附体,数夜不曾合眼。几天后,武帝就使人收回她的册书,夺走皇后玺绶,把她废徙到长门宫中。《汉书》卷九十七上《外戚传·孝武陈皇后》,所述陈皇后事,并见此传。
陈氏的母亲窦太主,也就是当年的馆陶长公主,听到爱女的凶讯后感到天好像塌了一样,心里既惭愧又恐惧,连忙乘车入宫,到武帝前稽颡谢罪。武帝倒是还顾念着她旧日的恩情,赶忙离座答礼,并好言劝慰,表示决不让陈氏吃苦。窦太主乃称谢而出。
窦太主的惭惧,一半是为了女儿,一半也是为了自己。她有一段舍弃不了又不便明言的隐情。原来,她多年来在家里养着一个弄儿,叫做董偃。董偃的母亲本来以卖珠为业,经常到窦太主家中走动,有时就带着董偃。太主见董偃只有十三岁,童年貌美,唇红齿白,心中很是怜爱。就向他母亲表示,愿教养此儿。这对董母来说,无疑是喜从天降,连忙应声答谢。太主便把董偃留在家中,让人教他书算以及骑射御车等事。这董偃倒是秀外慧中,凡有所学,一经教授,便心领神会。无事就待在太主身边,把太主侍奉得很是滋润。
数年后,窦太主之夫堂邑侯陈午病殁,董偃将整个丧事操持得井井有条。太主老年丧夫,也不觉太过悲伤。偏她长在皇家,锦衣玉食,虽已年过五十,面貌还似三十许人。就是房中情事,也还似中年时候。陈午逝世后,董偃在太主居室中穿房入户,更不用避及嫌疑。一来二去,窦太主因爱生情,遂有意引他入港。董偃以少年而侍奉老妇,开始不太情愿,但主人有命,也不敢违慢,再加上他年已十八,正是青春妙龄,也已产生对房中情事的欲求,便尽力伺候。老妇得了少夫,当然十分惬意。少夫伺候老妇,慢慢地体味到这太主只是老在年龄,论身体的丰腴,容貌的美艳,尤其是床上功夫,则丝毫不减当年,较之少女别有一番风情。两人都如鱼得水,相交恨晚,遂日夕承欢。
董偃年已弱冠,窦太主也好像恢复了青春,便肆筵设席,备极奢华,替董偃行了冠礼。朝中那一班趋炎附势的官僚,都赶来致贺。太主唯恐别人说闲话,就让董偃笼络人心,广交宾客,所需费用,任意支取。只有每日金满百金,钱满百万,帛满千匹,才由自己裁夺。董偃好似一下子挖出来了金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乐得任意挥霍,四处交游。一时,长安城中的名公巨卿,都喜欢与董偃交往,尊称他为董君。
安陵人袁叔,就是袁盎的侄子,一向与董偃交好,两人无话不谈。一日,他与董偃密谈道:“足下私侍太主,似乎享尽荣华,实际上已蹈不测之罪。不知将何以自处?”董偃被他提醒,连忙问计。他便教董偃劝告太主,将太主与文帝祠宇相邻的长门园献与武帝,武帝必喜,若知此意出自董偃,当然记功赦过。董偃欣然受教,入告太主,太主也是乐从,当日奉书上奏,武帝果然高兴。原来武帝每年都要去祭祀文帝祠宇,苦于没有离宫供他歇息,一天打个来回,鞍马劳顿。现在太主献上了长门园,他就改园为宫,又厚赐太主。太主倒没有想到,这长门宫现在倒成了她爱女的废徙之地。
陈后废徙长门宫中,开始感觉生死难卜。窦太主为了亲女,也为了自己,只好奴颜婢膝,入求武帝。得到了武帝面加慰谕,她才安心回家,并告知女儿。陈后知性命无忧,也就随遇而安,先住在长门宫中,再想办法。
袁叔初次替董偃设谋,就得了太主的百金赏赐。他又让窦太主装起病来。武帝见太主连日不朝,亲来探疾。太主故意欷,且泣且谢道:“妾蒙陛下厚恩,先帝遗德,列为公主,赏赐食邑,愧无以为报。唯恐先填沟壑,遗恨实多。唯愿陛下政躬有暇,颐养精神,常能临妾山林,使妾得奉觞上寿,娱乐左右,妾死也无憾了。”武帝答道:“太主何必忧虑,但愿早日痊愈,自当常来游宴。不过身边群从太多,免不得要让太主破费哩!”太主谢了又谢。过了数日,太主自称病愈,进见武帝。武帝当即命左右取钱千万,赐予太主,又设宴与饮。姑侄在席上谈笑之间,武帝隐约谈及董偃之事,太主也不加否认,只含糊过去。
过了数日,武帝果然亲临窦太主家。太主听说御驾将到,急忙脱去华衣,改穿贱服,仿佛灶下婢一般,出门伫候。武帝见她这般服饰,便笑语道:“愿谒主人翁!”太主不禁赧颜,脱履叩首,口中喃喃而道:“妾自知无状,愿顿首谢罪!”武帝道:“太主不必多礼,且请主人翁出来,自有话说。”太主相招,董偃头带绿帻,臂缠青鞲,也穿着厨人服装,随太主趋至堂下,匍匐于地。太主代为致辞道:“馆陶公主庖人臣偃,昧死拜谒!”武帝笑着,嘱赐两人衣冠,上堂与宴。武帝在席上一饮而尽,又命左右斟酒,回敬主人,且命董偃与太主分坐侍饮,宾主尽兴而散。及车驾将行,太主又献出许多金银杂缯,请武帝颁赠给将军列侯从官,实则是为了买动舆情。武帝应声称善,回头命从骑搬运了去,次日即传诏分赐。俗话说钱可通灵,大众得了财帛,都有感于太主的厚惠,谁还去说三道四!何况连当今天子都称董偃为主人翁,谁人还敢轻视他?因此,远近闻风,都争投到董君的门下。
窦太主与董偃的私事已经公开,也就不觉得丑了。武帝也很喜欢董偃的伶俐,特许他出入宫禁,自由往返。太主也就公然带着董偃入朝,亲近天颜。这董偃本是斗鸡走马之徒,有了这个机会,便随着武帝游戏北宫,驰逐平乐,狎狗马,戏蹴鞠。一次,两人又入宫朝谒,武帝特地在未央宫的宣室置酒共饮。正巧东方朔在外执戟为卫,遂置戟入内奏道:“董偃有三大斩罪,怎得进入宣室?”武帝问他身犯何罪,东方朔申说道:“董偃以贱臣私侍太主,便是一大罪;败常渎礼,敢违王制,便是第二大罪;以靡丽纷华,蛊惑陛下,是乃国家大贼。陛下不治他这三大罪,还要引进宣室,臣窃为陛下生忧!”武帝听了,半晌不语。过了好一会才说:“此次不妨暂行,下不为例。”东方朔正色道:“不可不可!宣室为先帝正殿,非正人不得引入。自来篡逆大祸,多从淫乱酿成。竖刁为淫,齐国大乱;庆父不死,鲁难未平。陛下若不预防,只怕祸胎从此生根了!”武帝听罢,也觉悚然,遂点首称善,移宴北宫,命董偃从东司马门入宴,改称东司马门为东交门。武帝经东方朔提醒,也觉得事关重大,当即赐东方朔黄金三十斤,此后也不再宠幸董偃。《汉书》卷六十五《东方朔传》。
岁月如流,后来窦太主年逾六十,年龄不饶人,再怎样修饰,也掩盖不了老态。董偃正当壮年,日夜侍奉老妪,毕竟索然无味,免不了去寻花问柳。太主进入老境,心里本来就很恐惧,知道此事后,更是酸溜溜的,埋怨董偃负情,对他屡有责言。武帝便乘机治董偃之罪,把他赐死,终年刚满三十。太主又活了三五年,也病殁了,武帝竟将二人合葬在霸陵旁。
就在太主与董偃情事正盛时,被废徙在长门宫中的陈阿娇,依然不死心。心想老母做出这般苟且之事,不但没有获谴,反而屡获恩宠。自己倘若能得人斡旋,说不定也能挽回武帝之心。她记得从前在中宫时,常听武帝夸赞司马相如的才华。她想,那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风流艳事,天下无人不晓,一定能体会自己被废徙的心情!便不惜千金,买得司马相如的《长门赋》。《文选》卷十六司马长卿《长门赋》并序。她捧读再三,感到赋中确实传达出自己被废徙在长门宫中的心情。赋中所写到的长门宫中的景物,那天上飘飘的疾风,层层的浮云,隆隆的雷声,她是熟悉的。那芳馨的桂树,双栖的孔雀,高啸的黑猿,她更是亲见的。只是这位才子,将这一切都与自己的心情联系起来,使她感到亲切。尤其是将雷声喻作“声象君之车音”,真切之至,自己平时不就是这样想象的么!赋末写自己“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更是传神之笔。她正是从黑夜到黎明,都热切地盼望着:
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
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于东方。
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
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更。
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
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是啊,对她来说,每个黑夜都像整年一样漫长,自己已无法再承受忧伤。她整夜徘徊伫立着,在等待曙光,只见遥远的东方已将明亮,心里却暗暗地忧愁感伤。那即将到来的白昼,又能怎样?穷年累月都不能忘记君王!
阿娇诵读着,自己先感动得流下眼泪。她想象武帝读后,也一定会很受感动。武帝原本就是才子,尤其喜欢楚辞,曾请来朱买臣和庄助,专门用楚声给他诵读楚辞。他自己也写过感慨缠绵的《秋风辞》。现在,读了大才子司马相如的这篇杰作,他怎能不动心呢?于是,陈阿娇使人把《长门赋》誊抄了许多份,使宫人人手一册,日日诵习,渴望武帝能够听到她的心声,能够回心转意。
但是,这只是陈阿娇的一相情愿。因为,她与窦太主的处境完全不同。那太主宠爱董偃,是她自己的私事,与任何人都没有牵连,也自然不会有人作梗。陈阿娇却有一个情敌,也是政敌。那卫氏正凭着她的青春美貌,整天都缠在武帝身边,兄弟姐妹靠着她正在得势,武帝也感谢她给自己生了一个宝贝儿子。陈阿娇仅仅凭着一篇《长门赋》,怎能让武帝把她接回中宫呢?
就巫蛊案来说,陈阿娇是咎由自取,因为她确实让楚服干过那事;后来卫子夫则纯粹是被江充陷害,因为那完全是无中生有。比起卫子夫投缳自尽的下场,陈阿娇毕竟要幸运得多。她在长门宫中的饮食服用,总由有司按时拨给,以至终身无亏。只不过物质的满足,改变不了精神的摧残,她的心情始终抑郁。
窦太主的死讯传来,陈阿娇流泪了。正是这个母亲,总想着攀高枝,总想着把女儿嫁给太子。为此,她扳倒了栗姬,废去了也逼死了栗太子。为此,她扶持那个负心汉当上了太子,当上了皇帝。她也让女儿当上了皇后,似乎心满意足了。但是,女儿却正是被她扶持起来的那个负心汉,送到了这不见天日的长门宫中。幸耶?悲耶?
但是,母亲毕竟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母亲的用心,毕竟是好的。
母亲死了,陈阿娇更加抑郁了。不久,她就病死了,到另一个世界陪伴她的母亲去了。也不知她们母女两人,在另一个世界该如何反思今生,设计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