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霍的寂寞事,在他们的生前已经露出了苗头。
“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这首歌谣,说明长安人断定卫氏的贵显,全仗卫皇后一人。据说,卫青听到这首歌谣后也觉得不错,未尝相怪,说明他也表示认可。当然,事实并非全部如此,因为在当时提供的同样的战争平台上,有的人就建树不多,卫、霍不仅素无败绩,而且战功赫赫,说明他们的军事才能毕竟突出。但是,毋庸讳言,他们的进身毕竟也靠了卫皇后的石榴裙。
无如妇人得宠,全靠姿色,一到中年,人老珠黄,色衰爱弛,谁都逃不出这个规律。卫皇后为武帝生了三女一男,渐渐地改变了娇容,就是她讨武帝喜欢的那头黑发,也居然脱落了一半。在武帝的眼中,她已经纯然是一个老妪了。武帝便又宠爱了一位王夫人。这位王夫人出身赵地,色艺动人。自从入选宫中被召幸后,也为武帝产下一男,取名刘闳。这就使得卫皇后的宠幸,大不如前。卫氏一门,也似乎岌岌可危。
这个趋势,当时的旁观者也都看出来了。有一个方士就进策卫青,与决安危。这个方士,就是齐人宁乘。他本来是武帝为求仙征召来京的,却多日不得召见,弄得资用乏绝,衣履不全。有一天,他在都门踯躅,正值卫青自公退食。他大胆地迎上前去,说有要事求见。卫青为人历来平和,见有人拦车,也就停车动问。宁乘行过了礼,回答说事须密谈,不便率然直陈。卫青当即邀他入府,屏去左右。宁乘才说道:“大将军身食万户,三子封侯,可谓位及人臣,当朝无两了。但物极必反,高且益危,大将军对此是否有所考虑?”卫青被他提醒,便皱着眉头说:“我平时也曾虑及此事,不知君将何以教我?”宁乘便说:“大将军得此尊荣,并非全靠战功。今卫皇后原是无恙,王夫人已经大为见幸。她有老母在京城之中,未邀封赏。大将军何不先赠礼金,预结欢心!多一内援,便多一保障,此后方可无虑了。”卫青深以为然,当即取出五百金,遣人赍赠王夫人母亲,又留宁乘寓居府中。
王夫人的母亲得了厚赠,自然告知王夫人,王夫人又转告武帝。武帝当然高兴,但一细想,卫青素来老实,为何无故想到赠金?在卫青入朝的时候,他便问及此事。卫青果然和盘托出,道:“宁乘谓王夫人之母尚无封赏,未免缺用,故臣特赍送五百金,并无别的意思。”武帝问宁乘何在,卫青答现在府中。武帝当即召见,拜为东海都尉。
应该说,卫皇后的失宠,仅仅是因为年老色衰。武帝对卫氏家族依然宠信有加。不仅霍去病、卫青死时,武帝大加悲悼,就是霍去病之子霍子侯在陪武帝东巡途中感冒风寒暴死后,武帝也悲悼异常,厚加赙殓,饬人送柩回京。短命的王夫人临死时以子相托,武帝丝毫也没有废去卫皇后所生子太子刘据的意思,只答应封王夫人所生子刘闳为齐王,王夫人也很满足。
卫皇后的悲惨结局,尤其是卫氏家族的败落,除了自身的某些原因以外,纯粹是因为戾太子刘据一案。
武帝晚年一心追求长生不老,尤其信用方士,无论男女巫觋,都辗转引进宫廷。故家贵戚,也多有巫觋往来。长安城中,一时间几乎变作了鬼迷世界。官场上也将巫蛊作为置政敌于死地的最有效的手段。首先因此而倒台的,就是丞相公孙贺。公孙贺的夫人,就是卫皇后的胞姊,其子公孙敬声,居官太仆,自恃为皇后姨甥,骄淫无度,竟然擅自动用北军钱一千九百万,被捕系狱中。公孙贺上书武帝,愿缉捕阳陵侠盗朱安世,为子赎罪,得到武帝应允。朱安世被捕,笑着说道:“丞相要想害我,恐怕他自己也要灭门了!”遂从狱中上书,告发丞相之子公孙敬声,与阳石公主私通,且使巫祷祭祠中,诅咒朝廷,又在甘泉宫驰道旁,瘗埋木偶等事。武帝览书大怒,立命拿下公孙贺,并把阳石公主连坐在内,交廷尉杜周讯办。杜周本来就是酷吏,乐得罗织深文,牵藤攀蔓。阳石公主与诸邑公主为姊妹行,诸邑公主是卫皇后所生,与已被坐罪夺封的卫青长子卫伉为中表亲,免不得有些怨言。杜周将以上诸人全部罗入,并皆论罪。结果,公孙贺父子皆毙狱中,卫伉被杀,两公主奉诏自尽。《汉书》卷六十六《公孙贺传》。
武帝寿将七十,但生性好色,到老不改,无奈旦旦伐性,精神俱敝,夜来常做噩梦。公孙贺得罪,殃及二女,更觉得心神不宁。一日,他在宫中昼寝,梦见无数木人,持杖进击,顿时吓出一身冷汗,突然惊醒,醒后尚觉心惊肉跳。刚好水衡都尉江充入内问安,武帝说到梦中情景,江充说是巫蛊为祟,武帝遂命江充随时查办。江充遂借端引用几个胡巫,专至官民住处,掘地捕蛊,一得木偶,便不论贵贱,一律捕到,勒令招供。其实他所掘出的木偶,全是他教胡巫预先埋好的,官民不知底细,从何供起?江充就令左右烧红铁钳,烙他们的手足身体。严刑逼供,何供不得?一班无辜官民,横遭陷害。先后受戮的,已至数万人。《汉书》卷四十五《江充传》,此下所述江充事,并见此传。
这时,太子刘据已经长大成人。他性情忠厚,平时遇有大狱,往往代为平反,所以深得众心。武帝开始对他很钟爱,后来见他才具平庸,也就不太满意了。尤其是卫皇后失宠后,对他更为冷淡。还是卫皇后素性谨慎,屡次告诫太子秉承父皇之意,所以一时还不致被废。等到江充用事,弹劾太子家人乘坐车马,行驰甘泉宫驰道中,太子已很生气。尤其是对江充以巫蛊案牵连多人,更为不满。江充担心一旦武帝晏驾,太子嗣位,自己就不免被诛,便想着先除掉太子,免留后患。
江充与黄门郎苏文一同构陷太子。太子曾经入宫进谒母后,移日方出。苏文即向武帝进谗道:“太子终日在宫中,想是与宫人嬉戏哩!”武帝并不做声,特拨给东宫二百妇女。太子心知有异,经仔细探察,才知是苏文所谗,更加小心。苏文又与小黄门常融、王弼等,暗中寻构太子过失,以便再进谗言。卫皇后切齿痛恨,屡嘱太子当面向武帝述冤,请诛谗贼。这是最妥善的办法,可太子却怕为此而惹得武帝厌烦,又坚信自己清白,不怕别人进谗。不久,武帝有疾,使常融往召太子,常融回来即向武帝说太子面有喜色。等到太子进宫探视,武帝见他面带泪痕,笑语勉强,才知道常融平时说的都是假话,遂将其推出斩首。苏文没有达到目的,反而断送了一个爪牙,便告知江充。江充暗使胡巫檀何谎称宫中有蛊气隐伏,导致陛下患疾。江充请武帝到甘泉宫养病。武帝临行时,使按道侯韩说、御史章赣、黄门苏文以及胡巫,协助江充入宫究治。
江充奉旨入宫,随地搜掘。别处搜出木人有限,独皇后太子两宫中搜出甚多,在太子处更搜出帛书,语多悖逆。江充作为证据,趋出东宫,扬言要奏闻主上。太子并未埋藏木人帛书,心知有人陷害,但没有想到要亲赴甘泉宫,当面向武帝申明情况。事急心慌,忙召少傅石德问计。石德深知事态严重,献议道:“前丞相父子与两公主、卫伉等,皆坐次被诛。今日之事,殿下也难以辩明。为今日计,不如收捕江充,穷治奸诈,再作计较。”太子很惊异,问:“江充是奉诏而来,怎能擅加捕系?”石德道:“主上正养病甘泉,不能理事,奸臣才敢大胆妄为。若不及早动手,难道还想重蹈扶苏的覆辙么?”太子本来就对江充恨之入骨,被石德一逼,也就顾不得许多了,当即假传圣旨,征调武士,收捕江充。江充正在得意,毫无提防,与胡巫俱被捉住。韩说稍作抵抗,也被杀死。苏文、章赣则乘隙逃往甘泉宫。
太子坐镇东宫,江充、檀何不多时被押来。他一见江充,气得眼中冒火,破口大骂,当即喝令斩首,又命将檀何押至上林烧死。便使舍人持节入未央宫,通报卫皇后。又征发中厩车马,武库兵械,载运长乐宫卫士,守备宫门。
苏文等奔入甘泉宫,奏言太子造反,擅捕江充。武帝倒还清醒,说道:“太子因宫内掘发木偶,定然迁怒江充,我当召他问明底细便了。”这说明为太子计,一开始最妥善的办法,就是当面向武帝剖白心迹。可惜他没有这样做,召他的侍臣受苏文暗示,在外边胡乱转了一圈,就回来谎报太子不肯前来。
武帝大怒,即令丞相刘屈调集人马,往捕太子。太子也矫诏,尽赦都中囚徒拒敌。两军在长安城中战了三天三夜,第四日有人声传御驾已到建章宫,众人才知太子矫诏弄兵。太子挈着两男,仓皇逃出覆盎门。武帝遣宗正刘长、执金吾刘敢,收取卫皇后玺绶。
卫皇后交出玺绶,不由得回想起在平阳公主家的那一幕,入宫以来的一幕又一幕,自己的兄弟甥侄为刘氏的浴血奋战,享受的安富尊荣,后来一个个的悲惨下场,酸甜苦辣,诸般滋味一齐涌上心头,她直感到人生如闹剧,富贵如泡影,又何苦为此再向人俯首低眉呢?她真后悔,当初还不如被发放回平阳公主家,仍旧做自己的歌女去,那虽然没有后来的富贵荣华,却能活得平平安安。但是,她醒悟得太迟了,天下并没有后悔药。她只有大哭一场,投缳毕命。卫氏家族,当初跟着荣升,现在也悉数坐罪。就是太子妃妾,无路可逃,也一并自尽。
武帝平息了长安城中的这场动乱,依然怒不可解。群臣噤若寒蝉,只有壶关三老令狐茂冒死上书,揭露江充当初谗杀赵太子,今又构衅青宫,造饰奸诈,太子进退维谷,起而杀掉江充。武帝不察,举大兵而求,以至大乱。希望武帝亟罢甲兵,勿令太子久亡,致堕奸人狡计。武帝稍稍感悟,却并未明赦太子。
太子出走到湖县,匿居在泉鸠里一贫户人家,欲投一故友避难,结果走漏风声,新安令李寿率领干役,前往搜捕。太子眼见已无出路,便闭门自缢,两个幼子拦门拒捕,结果同归于尽。
武帝后来察知实情,又经高寝郎车千秋上书申明太子冤情,才自悔前时冒失,误杀子孙。于是,诏令诛灭江充家族,把祸首苏文推至横桥上面,绑在桥柱上,纵火烧死。下令在湖县筑起思子宫和归来望思台,遥致对子孙的哀忱。
武帝一生内外经营,南征北讨,将刘邦建立的家天下搞得红红火火,无非是为子孙打造万世基业,却亲手杀掉了一个个嫡亲的儿女子孙,连一个普通百姓的天伦之乐,他都没有享受到。
贵为天子,身为雄主,却晚境凄凉,形影相吊。
可叹!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