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楚七国叛乱的消息传到未央宫中,景帝形色仓皇,赶紧召集群臣商议。有一人当即出班献策,请景帝御驾亲征。景帝很诧异,问道:“寡人亲征,都中由何人居守?”这人侃侃而谈:“臣当留守都中。陛下但出兵荥阳,堵住叛兵。徐潼一带,也不妨放弃,令叛兵得地生骄,自减锐气。方可以逸待劳,一鼓平乱。”这人是谁?就是削藩的首倡者晁错。
晁错首倡削藩,确实有他的见识。但是,他处事操之过急,过急则生变。变乱已生,他不是挺身而出,而是请景帝亲征,自己留守都中,把景帝作为赌注,更为失策。景帝听后,半晌无语,显然已是动疑,已经给他埋下祸根。
景帝对晁错所奏,置之不理。而用周亚夫为将,督兵讨逆。又想着前次被太后除去门籍的窦婴,一向为人忠诚,可付大任。就派使臣持节,召窦婴入朝,自己进谒太后,陈述意见。待窦婴进见,即命他为将,领兵救齐。窦婴却拜辞不就,景帝知道他尚计前嫌,免不了加以劝慰。窦婴却又再三固辞,景帝便作色道:“天下方危,君谊关国戚,难道可袖手旁观么?”窦婴见景帝情辞恳切,太后也带三分愧色,就不再坚持。景帝就命他为大将军,赐金千斤。经他保荐,景帝又命栾布、郦寄为将,分统兵马,救齐击赵,都归窦婴节制。《史记》卷一百七《魏其武安侯列传》。
窦婴拜命而出,在长安暂设军辕,将所领千金陈诸廊下。又招集将士分委军务,所需军费,就廊下自取。不到数日千金已尽,无一入私。因此部下感激,都乐于为他所用。窦婴部署已定,正要发兵荥阳,前任吴相袁盎乘夜来访。两人谈及时事,袁盎说到七国叛乱,显由吴王唆使,而吴王图谋不轨,全由晁错激成,只要景帝听他的话,自有平乱妙计。窦婴前次为削藩事与晁错争论,已生嫌隙,现在听了袁盎所言,正好针芥相投,就让袁盎住在军营,自己代为奏达。袁盎心中暗喜,道:“晁错,晁错,看你今日还能逞威么!”
也是事出有因。从来刑名家做事,往往不惜将事做绝,不给别人留后路,自己也就没有了后路。司马迁就感叹商鞅为“天资刻薄人”,以致“作法自毙”,吴起也“以刻暴少恩亡其躯”,就是典型案例。晁错“为人峭直刻深”,他与袁盎同为朝臣,却素来不睦,几乎不同坐,更未尝同堂语。晁错任御史大夫创议削吴时,袁盎已辞去吴相,回长安复命。晁错揭发袁盎私受吴王财物,应该坐罪。结果将袁盎免官,赦为庶人。吴、楚乱起,晁错又让丞史重提前案,说袁盎与吴有预谋,企图将他处死。还是丞史觉得有些过分,认为袁盎与吴不应有谋,况且吴已起兵,穷治袁盎毫无益处,晁错才稍从缓议。袁盎从他人处得知此情,不由恨得咬牙切齿。这次,就想靠着窦婴的势力,以报前仇。偏偏窦婴与晁错有隙,两人一拍即合。
景帝听说袁盎有平乱妙计,赶紧召见。袁盎拜谒已毕,只见晁错也站在旁边,正是冤家路窄,便格外留心。只听得景帝问道:“吴、楚造反,君意如何处置?”袁盎随口答道:“陛下尽管放心,不必介怀。”景帝听他说得如此轻松,不解地问道:“吴王倚山铸钱,煮海为盐,诱惑天下豪杰,白头起事,蓄谋已久,怎得说是不必忧虑呢?”袁盎回应道:“吴王只有铜盐,并无豪杰。他这次不过是聚集无赖子弟,亡命奸人,一哄而起罢了,所以说不必忧虑。”晁错正与景帝商议调饷事宜,急切间不能趋避,只好呆立一旁,才听得袁盎数语,就觉得生厌,便从旁插话道:“袁盎所言甚是,陛下只准备兵食便了。”景帝偏要追根究底,详问计策。袁盎答道:“臣有一计,定能平乱,但事关重大,不便使人与闻。”景帝便命左右退去,唯晁错不肯趋避,仍然站立一旁。于是,袁盎又向景帝面请道:“臣今所言,除陛下外,无论何人,都不得与闻。”景帝就使晁错回避,袁盎见四下无人,才低声说道:“臣闻吴、楚连谋,彼此书信往还,无非说高帝子孙,各有分土,偏出了个贼臣晁错,擅削诸侯,欲危刘氏。这次连兵西来,并非造反,而是请诛晁错,以清君侧,求复故土。陛下诚能将晁错处斩,赦免吴、楚各国,归还故地,他们必然罢兵谢罪,还要遣什么兵将,调什么军饷呢?”
景帝早就怀疑晁错提议让他亲征、自己留守之议的用心,现在听了袁盎之言,更觉得晁错可恨。作为人臣,惹出麻烦,不是为君分忧,而是让君亲冒矢石,自己却留在都中,究竟想干什么?于是,他对袁盎说道:“如果可以罢兵,我又何惜一人?”袁盎暗暗高兴,却不动声色地说道:“愚见如此,唯陛下熟思后行。”景帝面授袁盎为太常,使他秘密治装,赴吴议和,袁盎受命而去。
对袁盎与景帝的密谋,晁错当然不可能知道。等到袁盎退出,他到景帝前继续陈述军事,见景帝形容依旧,倒也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又不便问及袁盎所言内容,说完本意,只好怅然退归。约莫过了一旬,也不见有什么动静,他还以为袁盎并没有说什么坏话,或者说了坏话,景帝并没有采纳,心下也便慢慢落到实处。谁知景帝已经密嘱丞相陶青和廷尉张欧,劾奏他的罪行,说他议论乖谬,大逆不道,应该腰斩,家属弃市。景帝又亲加手批,准如所奏,不过一时未曾发落,只是授予中尉密诏,叫他秘密施行。
中尉领了密旨,乘车直入御史府中,传旨晁错立即入朝。晁错惊问究有何事,中尉诡称不知,只催他赶快上车。他只好连忙穿好朝衣冠带,随中尉同车出门。车夫按中尉所嘱,一手挽车,一手扬鞭,风驰电掣,向前赶去。他从车窗向外看去,发现车路所经,并非入宫要道,尽是都市大街,正要开口询问,车已停住,车旁已有兵役等着,中尉一跃下车,大呼:“晁御史下车听诏!”晁错见停车处,乃是东市,向来是杀人之地,叫我此处听旨,莫非要杀我不成?他一面想,一面下车,两脚刚刚落地,两旁兵役便反剪住他的双手,牵至法场,令他长跪听旨。中尉从袖中取出诏书,刚宣读到“应该腰斩”,晁错的人头,已经滚落到了地上,身上的朝服,也未曾脱去。中尉回朝复命,景帝命将晁错之罪宣告中外,并逮捕晁错全家,一体坐罪。几天后,颍川郡报称晁错的老父已于半月前服毒自尽,其母妻子侄,悉数拿解入京。景帝闻报,诏称已死勿问,其余一律处斩。
可怜晁错,号称“智囊”,却身诛族夷,后世多为呼冤。应该说,他善谋人而不善谋己。首倡削藩,使汉王朝君尊庙固,自己却死于非命,从这一点来讲,晁错确实冤乎枉哉!但是,他处事不会审时度势,而操之过急。他辅佐景帝削夺诸侯,对手位高权重,关键是要始终取得景帝的信任,却出言不慎,惹得景帝动疑,已经大为被动;在政治权力斗争中,又树敌过多,却不设防,只想着置对方于死地,而没有想到对方也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置他于死地。这里的教训,值得后人记取。
景帝处死了晁错,便把退吴楚之兵的希望,寄托在袁盎的三寸之舌上。他又遣吴王刘濞的从子刘通,与袁盎同行。那袁盎受命整装,也知道赴吴议和,未必有效,但朝廷已经处死晁错,为他报了宿仇,不得不冒险一行。既至吴军,袁盎先遣刘通入报吴王。吴王得知晁错已诛,自然高兴,却不肯罢兵,索性将刘通留住军中,另派一名都尉,率兵五百,围住袁盎营舍,断绝往来。袁盎屡次求见,都被拒绝。吴王使人招降,当使他为将。袁盎始终不为所动,宁死不降。
夜深人静之时,袁盎昏昏欲睡,突有一人摇着他的身子,叫道:“快起!快走!”袁盎猛地被惊醒,从灯光下打量来人,似曾相识,只是一下叫不出名字。那人又催促道:“吴王要在明早杀你,你此时不走,还待何时?”袁盎惊异道:“君究系何人,乃来救我?”来人道:“我曾为君从史,与君侍儿私通,幸蒙宽宥,感恩不忘,特来救君。”袁盎仔细打量,果然不错,便称谢道:“难得你不忘旧情,肯来相救!但帐外士兵甚多,叫我如何出走?”那人答道:“我为军中司马,奉命带兵围君,已将士兵灌醉,君可速行!”袁盎知道他家有双亲,唯恐连累了他,那人却表示自有与亲偕亡的办法。于是,袁盎向他下拜,那人答礼后,就引着袁盎走到帐后,用刀割开帐篷,跨过帐外的醉卒,寻路疾走。帐篷外,春雨泥泞,那人递过双屐,给袁盎穿上,又送了数百步,指明去路,才转身回去。
袁盎趁着夜色疾走不休,想起从前任吴相时,从史与侍儿私通,幸亏自己度量大,不但不追究,还将侍儿送给从史,因此得他搭救,这说明凡事不可做绝,得饶人处且饶人。由于距敌未远,他便将身所带的旄节,解下包好,藏在怀中,免得露出马脚。春寒路滑,袁盎穿着木屐走路,只觉得两腿沉重,但逃命要紧,也顾不得步履艰难,一口气跑出六七十里,天色渐明,远远望见梁都,才长出一口气来。心一松,他顿觉双腿麻木,再难迈动一步,索性坐在地上。正好走过来一班梁兵马队,便从怀中取出旄节持示。梁军见是朝使,不敢怠慢,扶他骑在马上,到梁营中一转,便匆匆就道,回长安销差了。
景帝还以为袁盎等赴吴议和,定能息兵,便遣人到周亚夫军营,饬令缓进。哪知道一连数日,都不见袁盎回报。周亚夫差遣校尉邓公,入报军情。景帝疑问道:“你从军中前来,可知晁错已死,吴、楚愿意罢兵么?”邓公道:“吴王蓄谋造反,已有好几十年。托名请诛晁错,不过是借端发兵,哪里只是为了一个晁错呢?陛下竟然将晁错诛死,臣恐天下士人,从此将钳口结舌,不敢再言国事了!”景帝听罢愕然,急问其中缘故。邓公道:“晁错力主削藩,是恐怕诸侯强大难制,故借削藩以强本弱末,为万世计。今计划正在推行,反受大戮,内使忠臣短气,外为列侯报仇,臣窃为陛下不取。”景帝不禁叹息道:“君言甚是,我亦悔之无及了!”
已而袁盎逃还,果言吴王不肯罢兵。景帝不免埋怨袁盎,但袁盎有言在先,要景帝熟思后行,诛死晁错,实由景帝做主,所以他无从推诿。再说袁盎在吴营,拼死不降,忠诚可嘉。景帝遂不复加罪,让他照常供职。又授邓公为城阳中尉,使他回报周亚夫,相机进兵。
周亚夫督兵围剿,七国之乱相继平定。当弓高侯韩颓当率兵包围了胶西王都时,胶西王见大势已去,肉袒匍匐,叩头请罪。颓当手执金鼓,问他为何事发兵。胶西王膝行而前,道:“近因晁错用事,变更高皇帝命令,侵削诸侯,我等以为不义,恐他败乱天下,七国发兵,即为请诛晁错。今闻晁错已经受诛,所以罢兵回国,自愿请罪!”韩颓当正色道:“你等若单为晁错一人,何不上表奏闻天子?况你未曾奉诏,擅击齐国。齐国本守义奉法,与晁错毫不相关,你又何故进攻?由此看来,你等造反,哪里是为了晁错?”
看来,对七国之乱爆发的原因,及与晁错的关系,当时君臣上下已经有了共识。大乱平定后,景帝就命造反诸王,自行裁决。
景帝一生最大的政治功业,除了传承文帝的清静无为,造成文景之治,就是平定吴楚七国之乱,彻底解决了诸侯王对中央集权的威胁。此举出谋于晁错,得力于周亚夫。尽管两人都以悲剧收场,但他们的功绩,历史已有定评。
晁错地下有知,也当含笑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