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挣扎着起身,上前一步,拽住他的胳膊,“师父,到底是怎么了?你的头发……”不忍再说下去,声音已是哽咽。
许则行走过来,出手扶住我欲倒的身子,轻声安慰道:“如斯,你别急,坐下来,慢慢听我说。”
“我怎么能不急?”我顺手一把抓住许则行的手,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你们怎么了?为什么那天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还骗我说,师父回山上了……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被我问得一愣,仓促间不知如何作答。不等他开口,观陌已皱眉出声,“则行,把她带走。你也走吧。我说过,过几日便要回去了。”又是一阵猛咳,像是受了风寒。
“你师父只是担心你而已,所以晚了几日,过几天就要走了。”许则行看了眼观陌,二人心照不宣,当即改口,说出宽慰我的话来。
“是不是徒单恭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是他害了你?”突然想起徒单恭那张狡猾阴鸷的脸,我急急问道。
“如斯,你别瞎想,不是他。”许则行正色,搬来一把椅子,扶我坐下。“你不要轻举妄动,如今你在他眼皮底下,千万不要出事,叫我和你师父担心。放心,目前,他还不敢动我们。”
目前还不敢,那就是以后不好说了?我紧握着拳,恨不得立刻赶回去,下一剂猛药,大不了同那徒单恭一起死!
“那到底是为什么?”我恨恨地问,满眼都是观陌的白发,究竟是什么事情,能让他这么绝望,绝望到,会一夜白头?
“还不是因为你……”许则行的话刚起头,就被观陌厉声打断,“许则行,不要逼我与你翻脸!快带她回去!”
观陌脸色苍白,像是病得不轻,这会儿动怒,脸上显现一片红晕,更显得苍白。高声说话的结果,就是咳得更剧烈。
因为我?因为我什么?与我有关的,又能令观陌伤神的,恐怕就是关于我的身世了。难道,他知道了什么?不,不可能!我使劲否决了这个猜测,我没有露出什么马脚,他怎么可能猜到我是一抹游魂?
许则行被观陌呵斥得脸上一赧,也来拽我,“如斯,听你师父的话,我送你回去!”
我一扭身子,不让他碰我,直直盯着观陌,“观陌,我不骗你,进来之前,我同时服了你给我的‘苏合香丸’和‘牵机’的花粉。”这一次,我没有唤他“师父”,而是直呼其名,让他知道,我是认真的。
伸出手指,上面还有我给乌骐达下药时残留的一丝粉末,观陌闻言一愣,快步走近我,抓住我的手,放在鼻下细嗅,随即脸色大变,“你真的两个都服了?”
惨笑一声,“你不信?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半个时辰,药效一旦发作,我就解脱了。”苏合香丸本就是补药,而牵机虽令人昏睡,可也不太伤身,所以我才给乌骐达用药;但这两样看似平常的东西,一旦同时服用,就会产生致命的毒性,发作得极快,而且难解。观陌精通医术,可也只炼出一枚解毒灵药,因为太过宝贵,所以他时刻带在身上。
他定定看着我,我也回望着他。我在赌,他可会对我有一星半点的在意和不舍?
终于,他败下阵来,吐出一口气,“你想干什么?”
松了一口气,看来,我还是赢了。手轻轻松开,没想到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其实我根本没有服那两种药,苏合香丸早就被我收好了,哪能随身带着。
“我想知道,你到底怎么了,这头发……”我指指他的白发,轻声道。眼眶不自觉红了,观陌,就算他曾伤我害我,却始终是我心底深处一抹柔软。
观陌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要我该拿你怎么办?”话语间,满是浓浓的哀愁。看了眼许则行,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口问我,“是不是只要我说了,你便会马上服下解药?”
我点头,接过他递来的一枚绿色的小丸子,清香扑鼻,正是可解毒性的‘清凉丸’。握在手里,“你说吧,我听着。”
观陌认真打量我的表情,试探出口,“你,不是如诗……”
我大惊,手中的药丸险些落下,连嘴也合不拢了,耳朵里是轰隆隆的声音,炸得耳膜生疼,一个声音在心底大声咆哮着:“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观察着我的反应,观陌证实了自己的猜测,顿了顿,“如诗,不会拿她娘给她的唯一东西,来试探别人;就是对我,也不会。”
唯一东西?我拼命去想,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是什么。观陌伸手,从我头上,取下一支簪子,递到我面前。“那日,你知我在药里加了‘荨茴’,便有意试探我。用的,就是这个。”
我定睛一看,悔不当初,竟是那支曾惹了不少麻烦的紫木金钗,没好气地接过,重新插在头上。压抑不住满心的诧异,“我记得盘儿说过,这是我爹,哦,不是,是何大人给如诗的。”
这话一出口,就等于,我已经承认了,我的确不是原来的何如诗。事以至此,我也不想隐瞒这个事实,所以手一摊,往椅背一靠,索性承认了。
观陌没料到我这般坦诚,倒是一愣,许则行先沉不住气,跨步到我面前,急道:“怎么可能?观陌说,何大哥去世时,你们一直在府里住着,你也没出过府半步……你,你到底是谁?”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也是何如诗,何如诗也是我。”我卖了个关子,不想说得太清楚。其实这话也对,我们现在发生了这种错位,现代的我,搞不好正是她,观陌刚欲开口,只听外面响起盘儿焦急的声音,“小姐,小姐!你在里面吗?我进来了?”
倒把盘儿忘在脑后了,拍拍头,觉得自己快要晕倒了。盘儿“吱嘎”一推门,进来后看到我们三人,根本没有猜到,不觉一愣,待看清观陌,也是失声尖叫,“先、先生?你,你这是怎么了?”
观陌温柔一笑,轻声道:“不妨事,只是白了头发而已。”
盘儿灵巧的大眼来回在我们三人身上打转,也捕捉到了那一抹不平常的气息,是以没有再出声。我们四人各自揣着心思,屋里竟然片刻无声。
“你是因为觉得我不是如诗,所以伤神,一夜白了头发吧。”半晌,我幽幽开口,没错,明白了。这些年,观陌一直对待如诗极好,不排除是移情的因素,毕竟故人已去,他成日对着相似的女子,难免动情;只可惜那日发现我不是“我”,故而心里极度伤怀。只是,为什么,隔了那么久,他才确定心里的猜测呢?
“你……”观陌欲语又止,许则行懊恼得抓着自己的头发,后悔道,“都怪我,若是当时我先一步找到你,徒单恭怎么会把你带回去?”他灼灼瞪着我,“你可知道,观陌早就猜到你要逃走,只是没想到你转了个大圈子,竟然和迪古乃混到了一起,又被徒单老狐狸先带走了!”
什么?观陌猜到了我要走?“为什么……”我转脸看向他,后半句没有说出口,我想知道,为何他不拦我。
猜到我未说出的后半句,“我只是想认证一个猜测。你若真的逃走,你就不是真的你了。”他不看我,微闭着眼,一字一句。
只因你一个猜测,便要我走出这许多的冤枉路,观陌,你心太狠,你心太硬!先前的愧疚荡然无存,我腾地站起,不想再停留在这里,既然已识穿我,还留在这里干什么,自取其辱不成。
许则行上前拉住我,言辞恳切,“如诗,我不信你不是你!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可是你这半年太过辛劳,伤了脑子,过去的事记不得了?”
连许则行都肯宁愿相信我是有病失忆,观陌却要明里暗里设套布局来试我猜我,人心可见一斑。轻轻推开他的手,我开口,“许大哥,你对我好,我晓得。只是,我不想再多说了。如今我是谁,还有什么关系?明日进宫,我便是徒单撒卯,说句不中听的话,这不还是拜你二位所赐?”
他二人闻言俱是一阵,观陌脸色几变,想说什么,苍白的唇翕动几下,终还是没有开口。我冷眼看他,故意露出倨傲的神色。心想我若不伤他,他便来伤我,不是吗?来到古代,什么也没有学会,何如斯啊何如斯,你的心肠,倒是越变越狠了!
“盘儿,我们走!”转身往门口走,却发现盘儿脸色甚是古怪,她的目光紧紧盯着观陌,又不时看向我;我脸上一绷,抬高声音又是一句,“听到没有?我说咱们走!”
记忆中我还不曾这样凶过盘儿,她被我吓得一哆嗦,赶紧收回眼光,朝我看来。我心里一虚,垂下眼睑看向地面。
“等一下!”观陌急急开口,我冷哼一声,“先生还有何吩咐?”
他明显被我问得极为难堪,但还是开口道:“盘儿,你说实话,你可是瞒了大家什么事情?既然这样,你跟我回知了山吧!”
观陌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怀疑盘儿,所以要带走她,要如何处置?我挤到他俩中间,略略提高声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的人,你凭什么带走?”
“如诗!”情急之下他喊出这个名字,我和他两个人都是一顿,他抿唇说道:“这里面的事情,我也搞不清楚了,所以要带她回去,好好研究一下。”
盘儿闻言,忽地倒地大哭起来,边哭边抽噎,“我不要……不要离开小姐!先生,求求你行行好,你打我骂我都行,就是不要带我走!盘、盘儿什么也不知道啊……”
我见她实在是哭得可怜,一会儿时间就上气不接下气了,心生不忍,原本就对观陌有芥蒂,这下更是大不乐意。低下腰亲手扶起她,安慰道:“盘儿不哭,谁也不能带你走!今儿个我就要做这个主了!”
观陌见我说得坚决,顿时摇头劝阻,“我只是想弄清一些细节,没有恶意……”
我打断他,“不要再说了!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低头看了一眼,才发现刚才过于激动,不自觉用力,手中的药丸已快要被我捏碎。牵过观陌的手,轻放在他掌中,“千万别浪费了这解毒的灵药,这一次,你被我骗了,我来时根本不知道你在这里,怎么可能服毒?”说罢,不等他再说话,挽起盘儿的手,干脆地往门外走去。
身后是许则行在喊我,我犹豫一下,终究没有回头。许大哥,对不起,或许我现在,真的没有勇气面对更多的真相,面对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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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关门的响声落下,重又恢复平静。观陌就那样呆立着。许则行上前就是一拳,“你,我以为你很聪明,其实你就是个傻子!你好不容易见到她,你!”
观陌也不开口,也不躲闪;许则行气结,再也说不下去,认命地收回拳头。抓过桌上食盒里的一壶酒,往嘴里猛灌。
观陌仍旧那个姿势不动,神色黯然,白色的发丝更显寂寥。他微微抬起手,掌中一枚小小的绿色丹药,被他甩出一道弧线。
“若对你无用,我要它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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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盘儿试探出声,打出了门,我就板着脸,急急赶路,没有开口讲一个字。
“什么都不要说了!”我不耐烦扬手,“我现在不想知道。但是……”我收住步子,正色道:“但是我想知道的时候,你一个字也不能瞒我,否则,莫怪我不念旧情!”
被我的表情吓到,盘儿喃喃应道:“是……是!”
我点点头,脸色稍缓,“走吧,咱们还得早点回去,免得乌骐达醒来找不到我们,他要是蠢,跑到徒单恭那里报告,就糟了。赶紧回酒楼,他若问起,咱们一定一口咬定,他是不胜酒力,知道吗?”
盘儿用力点头,刚哭过的脸上泪痕犹存,说不出的娇弱。我满心复杂地看她一眼,这世上的人,当真不能推心置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