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斯被观陌牵着走出前厅,在回廊口,他停下脚步,低头细心地把有滑落趋势的玄狐皮衣给她拉好,又掸落了她肩上的雪花。雪有些大了,刚没过脚踝,踩上去松松软软。回廊的地有些湿滑,如斯还想着刚才的事,一分神,脚下趔趄了一步。观陌赶紧握紧她的左手,她的手被他的大掌包裹住,顿时一片温暖。手心里慢慢灼热起来,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来牵如斯的手,虽然仅仅是怕她滑倒,可她还是忍不住心头窃喜,故意放慢脚步,希望路再长一点。
观陌把如斯领进书房,因为下雪,天有些阴,屋里光线不足,他点上了灯。如斯有些不适应白天点灯,又想起自己上一次发现的素帕美人图,心里一阵阵没来由的不安,只得局促地在一旁站着,左手握着拳头,生怕刚才那一缕热气消失不见。
“师父……”她刚开口,只觉得喉咙发紧,声音也涩涩的。
“如斯,你小的时候,总是缠着周围的人,说别人都有娘,怎么偏偏你没有。”观陌忧伤地盯着她看,眼睛有些微红,连声音都有了一丝颤抖。他虽是对着如斯,她却感到,看得并不是自己,他只是想透过她的脸,她的灵魂,看见他所想念的。
可是如斯心中另有一番惊讶,盘儿不是说过,观陌这个师父不合格,一共也没有来过何府几次吗?但听他刚才的话语,他似是与儿时的如斯极为熟稔才对啊。她不出声,等他的下文,直觉告诉自己,他还会说更多的。
果然,他又缓缓开口,“你娘生下你不久,就去世了……所以,我们谁也不与你提起她。她……她被仇家追杀,怕连累到你,因此把你托付给何大哥,之后便独自悄悄离开了。那时你不满周岁,定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何大哥视你如己出,而且担心你受委屈,更是终生未娶。”
未婚生子?收养女?如斯心中被震惊一下子全填满了。没想到何如斯竟然不是故去的何大人的亲生女儿,是什么原因让他做出如此大的牺牲,居然没娶妻没生子?要知道古人不是最相信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吗?还有何如斯的娘是什么来头?竟然有人要杀她,不会是什么武林女魔头之类的,人人得而诛之吧?观陌的话,不仅没把她之前的疑团解开,反而把她的猜测完全打碎,让她脑中混乱不堪。
“我娘,”如斯舔舔嘴唇,感觉自己口干舌燥,声音更是沙哑难听。她知道那是极度紧张所致。“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观陌不语,低垂着头,他鬓旁的碎发落下,在他的脸上投射出一片阴影,随着他的呼吸微微晃动。
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突然起身,快步走到书架前,轻车熟路地抽出一本书,手向里探去。如斯眯着眼睛看去,正是那本曾被她细心放回的《汉方药典》。那里面岂不就是……
如斯认命地闭上眼,心里有了些许了然,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小声挣扎,在小声呻吟:“不要……不要是她……”
等她再睁开双眼,看到观陌手上捧着的,正是那个小小的檀木匣子。他的手轻柔地摩挲着盒盖,怪不得那样干净,不惹尘埃,定是观陌不时拂拭的结果了。他的眼神温柔,目光炽热,仿佛在注视着爱人一般。如斯已经知道了匣子里的秘密,可此时仍抑制不了激动和紧张,周围事物好像一下静止,只听见她无限放大的心跳声,震得她耳膜生疼。
“她很美丽,又倔强,落入风尘只是命运的捉弄。我要给她赎身,可她不肯,她不信我,她只信他……”
观陌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哽咽起来,手里抓着的,正是那条已经泛黄的手帕。如斯分不清他口中的是“他”还是“她”,究竟相信的又是谁?落入风尘,不就是说,她是个青楼女子?若是这般,倒也说得过去:青楼女轻信了薄情郎,怀孕生子却没能嫁作人妇,无奈之下唯有将幼女托付他人……
那他是谁?到底谁是“贪欢客”?如斯终于问出了上一次心中的疑惑。
观陌闻言大惊,清醒过来,双眼通红,双手抓住她的肩膀,一边摇一边冲她咆哮:“你怎么知道他?谁告诉你的?”他的声音如炸雷般在她的耳畔响起,身子离如斯极近,她甚至看得见瞳孔里的自己。
“那个,帕子上绣着……”如斯艰难地移动了一下,腾出手来指给他看。他低头看看,撤了手上的劲,她赶紧后退一大步,怕他又突然发飙。
他的气焰一下子消失了,落魄至极,眼神空洞,软软地瘫在椅子上。“他是谁?咳……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一室凄凉,她不欲再待在这里,今天的变故实在太多,好多事情前后她还理不太清,她想好好静一静。正想转身离开,观陌却又叫住自己。“如斯,你必须嫁给胙王!当年你娘逃到金国边境,被金人抓住,你娘誓死不受辱。她原本放心不下你,那时你已安顿在何府,她无所挂念,愤然自尽。你身为人女,此仇必报!”
如斯未转身,她怕转身看到他的脸,忍不住掉下泪来。原来如此,自己是一个复仇的工具,是用来为了两个男人的无果的爱情,去打造一个十几年华丽的复仇之梦。观陌,和她名义上的父亲,两个男人原来都只是爱情的勇士,他们为了一个早就有了爱人的女人前赴后继,甚至也许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谋划一切。南宋的命运竟然比不上一个女人的存在,这是爱情的伟大,还是历史的玩笑?如斯慢慢咧开嘴冷笑,笑得心里发苦,笑得眼眶发酸。何如斯,你是多么幸福,你听不到也看不到,我却替你,承受了这一切。只不过是三年时间,我便如此受伤,若今日换作是你,你又该如何自处?还是你本就比我从容淡定,为报母仇,慨然刺敌?
什么师严徒恭,什么父慈女孝!“哈哈哈哈!”如斯仰头看天,外面雪下得更大了,本来细小的雪花,此刻已变成大片大片的,厚厚地铺在地上,风在厉声呼啸,裹着雪花狂舞,只不过是第一场雪,居然下得这般大!讽刺!天大的讽刺!自己也中了小说和电视的毒,以为穿越,不过是一场风花雪月的故事,以为男人多情女人妩媚,以为人生顺意命运垂怜,谁知道都是虚无,都是幻想!现实远比故事残酷,现实里没有童话。现实,让人难以承受。原来在穿越之前,真的要弄清楚,穿越的那一边,是怎样的世界,
如斯仍不死心,她就是这样,痛到透彻也就麻木,痛到极致也不愿只有一半真实,因为她始终相信,一半真实,毫无意义。
她清冷地开口,观陌之前的话,已击碎她的幻想,可是她仍要清楚明白。“我娘,叫什么名字?”
“成诗。”
“轰”的一声,如斯的信念全部倒塌。她稳了稳神,扶住门框。是的,她猜的没错,其实,她只是一厢情愿地把“如诗”听成了“如斯”,或许是二十几年的熟悉感,当年在灵堂的第一句,她就自以为是的听错了。这一错,就是回不了头。“如诗”,一个跟她有莫大关系的名字。连命运都能被左右,更遑论一个名字。
我不可怜,我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走错了时空的过客,可是,何如诗,你是多么的可怜!你永远是她的替身,她的轮回,她的替代品。
好像隐隐约约地感到观陌在身后喊自己,如斯实在是说不出话来,也不愿再同他虚伪地客套,猛地拉开门,一股疾风迅速袭来,狠狠打在她身上。她毫不理会,顶着风雪,径直回房。身后留下她浅浅的脚印,孤独的连绵成一线。
何如斯,你看看你,这回,又变成了一个叫徒单撒卯的女人。可是,哪一个才是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