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两人对视一眼,都知来者不善。
子是之接过信问:“来者是谁,你可认识?”
昭平说:“并不认识,是乞丐一样的人物。若非腰间有出入宫门的令牌,门子就要将它乱棍打走了。”
子是之又问:“他可还说了什么?”
“他只说老爷看了信便知。”
子是之挥手让他下去。昭平心知肚明,急忙称是。
等昭平离开,李撰气得拍桌子:“欺人太甚!这分明是逼我等站队。”
子是之也是脸色难看:“如今那穆太监深得天眷,又是掌司礼监大印,正是如日中天,免不了要骄狂起来,目中无人了。”
“该有个法子遏制下他才是。”李撰插话说。
他想了半晌,苦笑摇头:“没用。要么和光同尘,要么辞官归乡,他圣眷一日不衰,我等一日没有机会。”
李撰听了更是苦笑:“那些太监兴许身残缘故,行事分外狠毒。三十年前那一幕,如今还记忆犹新,无人敢辞官归里,更无人敢放任辞官。”
气氛有些悲凉沉闷,过不一会儿,子是之重又抖擞精神:“走一步看一步罢,且先让我看看,穆太监信里些的什么。”
拆开信笺,见雪白信纸上用蝇头小楷写着:“兄贵为当朝首辅,乃国之柱石。弟身为司礼监掌印,为圣上肱骨。曾有人言说,外朝内廷好比钱之两面,唇之两瓣,不可或分。今小弟与三日后于翠然居设一小宴,于兄谈古说今,言事论政,谋内外和谐之道,通古今权谋之变,乞望赏光。”
落款是名为“清风明月”的私章。
李撰看得莫名其妙:“这穆太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子是之摇头,眼神中却难掩吃惊:这穆太监胸中竟有丘壑。此等人物若是为善,自然于国于民有大利;若是为恶,比之王仁更是奸猾恶毒十倍百倍。
“且去赴宴,看他有何说道。”
吃过午饭,又聊了些书画诗词之类的闲篇,已近未时了,子是之有些困倦,止不住地打哈欠。李撰见机便告辞离去。子是之送他到门口,临别时嘱咐他朝中此时要韬光养晦,切不可冲动激进。李撰应是。
见李撰离远了,子是之难掩疲倦,却不去卧房,而是返回书房,顺便嘱咐昭平也跟来。
一路见家丁伙计管事各做各的事儿,修叶的修叶,打扫的打扫,各归各位井井有条,不由满意。突然发现好像少了什么,再一想才明白怎么回事,回身问昭平:“那安青怎么不见?”
昭平暗自撇嘴,心说老爷果然忘了,口中又将今儿早上的事说了一遍:“现在他俩正关在柴房中,小的们只等老爷裁断处置。”
“那赵大既然被打得这么狠,也就算了,给他一段时间假,让他在家好好养伤。”子是之却不说安青怎么处置,反问别的:“如今府大人少,朝中渐不太平。我担心今后会有不测事发生,欲雇些护卫来。昭平你有什么建议?”
昭平想了想说:“若老爷只是看家护院,人市就能找到。价格便宜,力气也大,只需要稍加训练便不下于那些军中老手。”
子是之摇头:“背景复杂,善恶难辨,不妥。”
昭平又说;“可招募屯民。那些屯民平时种田战时当兵,手中都有本事。老爷只需支付比军饷高一点的钱财,定然有人前来。”
子是之又摇头:“屯兵虽好,可应付不了高手,也不妥。”
“应付高手?”昭平不由一愣,转而想到老爷跟李大人在书房谈了几个时辰,心下有些猜测:“若要应付高手,老爷就只能雇佣镖局了。”
“镖局?”他恍然:“我只知镖局能送货送物,倒不知竟还能雇佣护卫。”
昭平笑说:“老爷是相差了。那镖局自然要挣钱的,给官人富人护卫,不必跋山涉水风餐露宿,更加安全,挣得还一点不少。那些镖局求之不得,岂有推就的道理?”
“原来如此。”子是之点头吩咐说:“那这几天你就忙碌一阵,选个最好的镖局用以护卫。”
昭平应是。正要告退,子是之又叫住他:“将安青带过来。”
且说安青赵大两人被拉进柴房,分绑在两头。又有人拿这个大白瓷罐子进来,将里面黑糊糊粘稠刺鼻的药膏抹在后背。刚开始还煞得疼,过不一会儿便觉得有股清凉劲儿冒出来,别提多舒服了。
昨儿睡得晚,今儿又被人硬叫起来,折腾到现在,安青精神本就不好,这会儿后背舒服,便不由得打起盹儿来。
一边赵大直疼得滋遛滋遛吸凉气,眼珠子一个劲儿的往上翻,忽然瞥见安青竟舒服的打盹儿,无名就生出几分气来:“不愧是半妖畜生,倒也有几分硬气,几分本事。”
安青正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听他话睁开一只眼,目光冷冽地看着他:“欠收拾是不是?你要再敢喷粪,老子见你一次打一次,打得你生活不能自理为止!”
赵大听了心里一凉,脸色一变,话戛然而止。这是个滚刀肉一般的货色,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他这样说,若真惹怒了他,他真敢这么做。
“你……你别在这儿狂!”赵大大喊着给自己壮胆,色厉内荏:“你不过就是一半妖。别说打你,就是杀你官府也不会判我的罪。”这话倒提醒他了,他胆气装起来:“嘿!对!就是杀了你官府也不会治我。”
“倒是你,”他指着自己后背,戏谑说:“把我打成这样。我告诉官老爷,少说也是充军发配的罪过。”
安青听了心里一突,心说莫非之前猜对了?这半妖就如同古时候的昆仑奴似的,可以任意买卖,任意处置?
安青有意引他说些半妖的事:“我不信。同是齐国子民,凭什么两样看待!”
“呸!别往你脸上贴金了。”赵大一阵嗤笑:“你就是一半妖。你虽生在齐国,可别当自己是齐国的子民,更别当自己是人。”
赵大越说越来劲,指着安青唾沫横飞:“你知道什么是半妖么?就是人跟妖生下的杂种。说是人,长得畜生的东西。说是妖,又长得个人模样。说半妖还是客气的,依我看就是怪胎,妖魔!”
安青越听心里越沉:“我就不相信了。世上难道就没有半妖容身之地么?仙人呢?仙人成仙得道,长生不死,肯定容得下我们!”
赵大冷笑:“你以为我等区区凡人,是怎么知道半妖的?若非仙人指点,我们凡人怎么能明白你们半妖的险恶!”
安青心凉了半截,一下子竟觉得天上地下,大到日月星辰,小到草木蝼蚁,满满的都是对他的恶意。
他默默摸起手边一柴火,卯足了劲儿朝赵大扔去。
赵大没想到都到这儿田地了半妖还敢袭击,没躲过去,一声惨叫昏死过去。一瞬间,柴房安静了。安青选了个舒服的姿势,睡觉。
睡梦中,他蜷缩着,不知是冷的还是害怕得,瑟瑟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人推醒,眯眼一看,见是昭平。他一阵激灵,记起今儿早上的事,记起是谁做主把他扔柴房里的,清醒过来。
“你倒是睡得香。”昭平笑说:“跟我来吧。老爷要见你。”
一路来到书房,昭平回禀了老爷,退下去了。安青站那儿,见子是之在写大字。他偷眼一瞧,鬼画符似的,便也没了兴趣。
书房中极安静,只听得见屋外鸟鸣和眼前子是之写字的声音。听久了,他忍不住又要打哈欠。
“说说你的故事吧。”子是之写着字,余光见他这样,万没想到一半妖竟这样心宽。眼见他就要睡着,只得随意问了一句。
安青迷迷糊糊没听清楚:“什么?”
话一出口,子是之心中一动,心说:我虽没见过半妖,却见过百姓,哪一个在我面前不是战战兢兢的?半妖虽不是百姓,地位却比百姓还要低贱一些,可他面对我,哪有半点畏惧?甚至于,平等。
这半妖定然不普通。
他状似不经意,心中却比之前认真了许多:“说说你的经历。你该知道你的身份,为何见我不畏惧,更没个上下尊卑。”
安青苦笑说:“老爷说差了。我其实并不清楚自己的身份。”
子是之手中毛笔一颤,心中浮起一缕怒气。刚要开口呵斥,却听他又说:“我失忆了,之前的事都记不得了。”
子是之问:“失忆?什么时候?”
安青说:“就是拍卖会的前一天。我只记得苏醒之后浑身疼痛,像被人拆散了似的,别说站着了,就是吃饭喝水都困难。后来被人喂了一粒丹丸,又过了大半天时间,才好很多。身体虽好了,之前的事儿,却不记得了。”
子是之点头,收了毛笔:“经过今早之事,想必你对半妖该有所了解了?”
安青点头应是。
子是之小心吹吹字,让墨迹快些干了:“霖儿这几日在清凉寺敬佛。等过几****回来,我打算把你调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