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本是来做我孩子的,可惜投错胎成为了一条狗。在我记忆的一隅,久久地留存一缕目光,那是雪地的眼神,是我永远抹不去的爱与思念……
传说每个人死后,都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我相信雪地也变成了天上的一颗星,因为它已经具有了一颗感知人类冷暖和深情的灵魂。时常,我会望着星空,想象哪一颗星星是我的雪地。
一
雪地在我家养了10年,我们之间沟通与默契早已经超越宠物与主人的关系,它已然成了我的亲人和朋友。
雪地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它孩子般的目光里写满智慧。这不,我刚出门它就跟来了,像个缠腿的孩子。我指着雪地的鼻子说:雪地我告诉你,今天你别烦我,乖乖给我滚回去,该吃吃,该睡睡,该玩玩。
雪地温驯地低下头,向着另一个方向慢吞吞地走了,意思是说:“放心,我不跟你了”,我却分明看见它耳朵下一缕暗暗斜向我的目光,我明白它的伎俩。
我假装离开,三步之后猛一回头,正瞅见雪地已抬起旋即又坐下的屁股。我举起拳头,对它挥了几挥,警告它不要找打。看到它无奈垂下的眼睑,才骑上车飞快离开。
从摩托车后视镜里,发现雪地还远远地跟着,我的气“噌”就冒上来:就治不了你了?我把车往路边一推,顺手抄起人家屋檐下一根竹竿,又是喊叫,又是跺脚,雪地在我强烈的“武力”威胁下,才不得不转身离开。可走了几步,又回头看我,它的眼睛里鲜明地写着坚韧和执着,意思很明显:今天跟定你了!
我的张牙舞爪惹恼了一只大狗,从右前方蹿上来,我没敢用竹竿打它,这年月谁家的狗不金贵得八宝似的惹不得。雪地哪能见一只狗对它的主人狂吠,它一跃而上,迅猛犀利,猛拼猛杀,攻得那狗落荒而逃。
雪地抖抖毛,美丽的尾巴高高举起,就像擎着一面胜利的旗帜。雪地的尾巴粗壮、毛长、顺滑,无论遭遇什么样的强敌,从不耷拉。雪地相信,只要红旗不倒,精神永远不倒!这杆大旗上,挑着雪地的精神,挑着雪地的士气,挑着雪地的战斗力!无论大狗小狗、黑狗白狗、美狗丑狗、强狗弱狗、家狗野狗,不管你是啥种,雪地都敢上。即使有失败,有伤情,但任何时候雪地都不示弱,从不曾亵渎它的“旗帜”。
此时雪地对我大摇其尾,像是提醒我:“我立功了,该带我一块去赴宴了吧?”我不得不认输,任由它紧随其后。
雪地总是那么悠闲而从容,速度对它来说完全不是问题,它可以时而车前探路,时而车后紧随,还有空和路边的“美眉”打情骂俏,它还有工夫一次次在树根下撒尿,一只后腿跷起,淋漓一会儿,留下路过的痕迹,然后继续“鞍前马后”,欢天喜地,毫无劳顿。
二
雪地的胃口被惯坏了,它越来越挑食起来。只吃荤的,不吃素的;只吃熟的,不吃生的;只吃热的,不吃凉的;只吃瘦的,不吃肥的;只吃清炖的,不吃红烧的……甚至有时候嘚瑟起来,只吃你喂到它嘴里的,不吃你倒进盆里的。
一家人围在餐桌边,它也围在餐桌边,区别是我们坐在椅子上,它坐在地上。它眼巴巴地看着筷子在人们嘴巴间飞舞,看得极其专注。嘴里不置一词,眼睛却写满渴望,这种渴望比伸手跟你要还让人难以拒绝。
雪地,你真烦,你就不能到门外待一会吗,瞧你那好吃贪嘴的相!
雪地羞愧地低下头走了。嘿,转一圈又回来了,看来嘴巴的问题才真是大问题,狗不来那些虚的,想吃就是想吃,才不作那心口不一的秀呢。
心情好的时候,把一块肉捏在手里,抬高,再抬高,雪地会恰到好处地站起,衔住,决不让口齿碰到主人的手,它懂得主人的卫生习惯,不犯忌讳。
雪地看嘴的眼神像一把钩子,把过去的岁月一下子都勾回来了,我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来。
妈妈说过:人家吃饭,别在边上看,看嘴最得人嫌了!我们当地把小孩子眼巴巴地瞅着人家饭碗盯着看叫“看嘴”,那时候多穷啊,十天有九天饿着肚子,能有乌黑的酱豆子、臭咸菜就干饭,就很OK了。狭长的小街上,有一家烧了肉,整条街的小孩都流口水!人们对食物的嗅觉超乎寻常的灵敏。那年月,最喜欢的是过年,弥漫在空气中鞭炮和腊肉的味道、家家户户门上红红的春联喜气洋洋的味道、拜年拿着压岁钱吃着零食的味道,在孩子们头脑中经久不息。平常日子里,有啥吃的呀?所以孩子总是爱“看嘴”。
现在的日子,是大人劝着孩子吃,哄着孩子吃,打着孩子吃,再好的东西都能吃到脖梗,吃到咽不下去,还有啥好味道!所以“看嘴”一词似乎早被人遗忘了,只有雪地,过着不赖的日子还看嘴,狗和人毕竟还是有区别的。
三
雪地是贩子贩来的,一个本家哥哥买了雪地,链子套着牵到我家,儿子见到雪地亲热得不得了。因为儿子,我才留下了这条并不好看的棕黄色小狗。
雪地的年龄、籍贯已不可考,知道的只有:性别,男;名字,雪地、雪帝或者雪弟。也不清楚是狗贩子给它起的名字,还是它本来的名字。总之,雪地在我们家住下来了。
既然是自家人了,总不能拴着过日子吧,我给它解去了铁链,给它理顺脖颈处的毛,拍拍它额头说:“小家伙,来了就是一家人,以后你是自由的了。如果出门,千万不要忘了回家。”那刻,雪地深情的目光在我脸上久久停留,重获自由的喜悦让雪地充满感动,它孩子般的眼神不回避、不躲闪,温和地停在我脸上。我想,那一刻它大脑硬盘一定刻下了我的肖像,并认定我就是它终身追随的人,因为我从它的眼神里读到了“忠诚”。
也许许久以来,雪地一直是被拴着的,那条铁链挣不断滑不脱,锁住的不仅是雪地的身体,更是雪地傲视一切的灵魂,雪地在很久一段时间,甚至失去了对未来的憧憬。强烈向往自由的本性,让它在链子下尝到了人间最大的悲楚。
突然有一天,命运转了个弯,它来到新主人跟前,一见面我就送它一个礼物:自由。雪地竟不知道如何表示它的感激了,只是从此以后,它看我的眼神一直温柔。
也许许久以来,它都是被人吆来喝去的,谁用温情的手掌抚摸过它,谁曾亲昵地拍过它的额头?这种温柔的记忆只有在妈妈怀抱里的时候才有过,雪地很怀念那种感觉,对亲情的渴望人有,狗亦然。雪地在我的抚摸里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也许一直以来,它看到了太多的凶残暴戾,它遭遇的目光都是冷漠无情的。到了一个有人给它松绑、有人给它爱抚的地方,雪地一刹那就有了归属感。它决定不仅在这个家里住下去,而且要死心塌地地效忠这里的主人。
四
雪地与我儿子之间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多年主仆成兄弟,雪地没事就和小宇聊天:“喂,哥们儿,有空吗?”我儿子那时候整天呆呆的不知道要干什么,雪地就说:“小宇呀,我看你既老实又无聊,看书不好好看,玩的时候又不好好玩,愣头愣脑咋整呀!”小宇说:“老爸老妈整天上班,班上同学比我老实的都整天学习,比我无聊的都整天忙着恋爱,只有我没事干。”雪地说:“没想到啊,你话说得还有点水平呀。”雪地和我儿子之间的对话很多年一直延续,这些都记录在小宇写雪地的文字里。
儿子对我说:“妈,我总能听到雪地说话,从它眼睛里听到的。”那时赵本山小品正红极一时,儿子耳朵里雪地是东北腔。这种“声音”在小宇和雪地之间无声地传递,真真切切。我是相信的,因为孩子是通灵的,孩子的心能接收超越世俗的语言。
每天,小宇坐在书桌前,雪地就卧在小宇脚边,很多时候小宇感觉书上的文字越来越远,索性推开书本,低头用脚尖挑雪地的耳朵。雪地抬起头,慵懒地望着小宇:“是想跟我说话咋地?”他们就漫无边际聊开了。
雪地告诉小宇它以前流浪生涯中的奇闻异事:比如两帮狗类似于黑社会的团体组织,农舍里潜伏的随时准备偷油的耗子,还有蚂蚁军团的战斗等。这些都好像小说一样,都有真实的时间地点,让小宇不得不相信。小宇也对雪地说了很多过去的故事:小镇的街头巷尾,西边的那条河,还有河边捕鱼的大船和水鸟。雪地对此总是嗤之以鼻,说你们人类的事情总没有我的故事有趣。
雪地也从不把自个儿当外人,趁小宇不注意把他的薯片、鸡腿、冰激凌之类抢了去,把他的书本叼过去当枕头,还明目张胆地在小宇裤腿上蹭眼屎。小宇说,雪地你在我老妈那儿装可怜骗骨头,怎么到我这儿就像地主黄世仁一样明抢呢?雪地晃晃脑袋,眼睛里丢出一丝得意,意思是:就那么样,你小宇怎么着吧!
儿子已经习惯了有雪地的生活,每天早上下床总先和雪地打个招呼,雪地多半会睁开一只眼算是回应,然后闭上眼继续睡,等到儿子刷完牙洗完脸背上书包出门,雪地才站起来抖抖懒毛,伸伸懒腰,跟小宇一起出门去。小宇说,臭雪地,你真臭,不刷牙不洗脸,猫屎拉眼就出门,也不怕你的小粉丝们笑话!
把小宇送到学校,雪地转转悠悠回家来,家里锁了门,它就安静地睡在门口,中午小宇放学的脚步声刚在拐角处响起,雪地就早早获悉,欢天喜地地跑去老远,把小宇接进门。
我儿子在初中阶段是一个内敛而孤独的孩子,但只要他望着雪地的眼睛,人畜两界就沟通了,很多童话就发生了。
五
雪地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一样:鞭炮!这是雪地的软肋。
过年了,鞭炮声时时响起,雪地的日子就难挨了,本来路上走得好好的,爆声一起,瑟瑟发抖,腿也软了腰也软了,爪子也迈不动了。
雪地来我家的第一个春节,年夜饭上了桌,一家人围坐,咦,雪地哪儿去了?小宇说,刚才还看见雪地来着,不会走远的。一家人吆喝着四处找。这个不懂事的家伙,过年了还乱跑,真没规矩!“雪地雪地”的喊声在小巷深处此起彼伏。
终于在门外50米处的绿化带里找到了,它头低低伏在两个前爪间,一脸无助的表情。我说快出来,回家过年了。它头仍然伏在前爪里一动不动,眼睛从低处斜上来望我一望。那目光看一眼就让人心碎,是到了穷途末路的哀怨和无望。“怎么吓成这样?”我的手探进灌木丛想拉它,一触到那身体,心就颤了:雪地温热的身体正在筛糠呢!
僵持了一会儿,我们只好回了,任它留在绿化带里。一直到深夜,才见雪地耷拉着脑袋,塌着腰,瑟瑟走回院中。
六
最痛心的是那一次,雪地躲进卧室阴暗处,一连几天不吃不喝,身子散发着腥臭的气息。我厉声吆喝它,用棍子驱赶它,它仍然低伏着脑袋不挪地方。我哪能允许它睡在主人的卧室,三番五次赶它。后来赶急了,它竟哀怨地发火,嗓子里发出“呜呜”的声音,那声音如泣如诉,我竟被吓着了,只好作罢。
等到它终于出来的时候,以前油光水滑的毛又长又乱,落魄如鬼。我上去抚摸它,才发觉它脖子下方有一道几寸长的伤口,刚刚结痂。可怜的雪地,不知道经历了怎样的生死考验,才逃脱出来,奔回家里,躺在阴暗处,慢慢舔舐伤口,它无法把自己的生死经历告诉主人,无法诉说它受到的惊吓和委屈,只能借一片家的安宁自我疗伤,无声地承受刻骨的伤痛和心悸。可我不懂,那样无情地对它使棍子使扫把,敲它的背捣它的腿,逼它出来。那一束哀怨的眼神,我怎么就没有细细揣摩呢?那一脸悲戚的表情,我怎么就没有用心体会?
我久久抱着它,脸靠近它的脸,对它陈述满腹的自责和忏悔。
七
后来雪地终于还是丢掉了。
那年我去师大进修,家里生活失去了规律,儿子经常去奶奶那里,门上一把锁成了常态。雪地回来的时候,经常进不了门,只能睡在门口。下雨了,就蜷缩在门前一小块干硬的水泥地上,它不知道家里人都干什么去了,但它不打算离开,痴痴地守着一把门锁,饿了出去找点吃的,吃完了还回来在门口睡,一天一天又一天。那段时间,是打狗队正盛的时期,雪地最终还是出了意外,它再也没有回来。
许多年以后,我们心里还存着一丝念想,幻想着雪地还在,有一天它流浪累了,会突然回家。新房装修完毕,儿子说什么也不愿意搬走,他担心哪天雪地回来了,会找不到我们。而我知道,雪地一定是死了,它是一只恋家的小狗,它在这个家里生活了十年,我们是它的亲人,无论在外面遭遇了什么,只要还有一口气,它爬都会爬回来,就像上次脖子受伤一样,家才是它最温暖最安全的港湾啊,雪地是懂得这些的,它怎么会抛下我们独自流浪呢?
八
和雪地建立起的一段情,一家人久久不能忘却,儿子在不满十六岁的年纪,写下了洋洋十万字的小说《雪地不在的日子》,深情感人,常读得我唏嘘不已。
雪地其实不是一条狗,它是一个孩子,我们前世有渊源,它本是来做我孩子的,可惜投错胎成为了一条狗。雪地虽然和我分别了十年,但在我记忆的一隅,久久地留存一缕目光,那是雪地的眼神,是我永远抹不去的爱与思念……
当一个人一心一意做好事情的时候,他最终是必然会成功的。
——卢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