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功夫躺在床上,御医又不准我到处走动,连窗户也不许开,说是怕风吹着了,懒得骨头都硬了。终于说是大好了,太后又叫我去,想着下床可以好好梳洗,我忙着起来,结果头重脚轻,差点就摔了,照了照镜子,自己吓了一大跳,双眼浮肿,面色青白,简直不敢出门了。
白姑姑给我多涂了许多胭脂,还是显得丑怪,我几乎不肯出门。白姑姑又气又笑:“小祖宗,又不是叫你去面圣,去太后那里,有什么好不好的?”
我只好跟着白姑姑去太后那里。心里很是忐忑,她必是要怪我没能抓住皇上了,想起家里失宠姨娘的下场,给众人奚落折磨,恨不得一头撞死才轻松。
可见太后又是躲不了的,硬着头皮拜见了,好在太后还是好言好语,又问白姑姑,上回拿来的血燕可都吃了?不够还有许多,她一个人也吃不完。
白姑姑说很够了,不过几天功夫,如何吃得完这许多,我的胃口又不好,她倒沾光许多。又细细回禀太后,皇后来探病的事,连燕窝的事也说了。
太后咯咯笑着:“到底还是小家子气。我就算真不喜欢她了,还会计较一口吃的不成?着人打听了,还巴巴自己跑去,一点身份也不顾。其实我真不喜欢,说不定越发给的多呢。好像我怎么苛刻她似的,也不看看自己,吃什么都不抱窝。”
太后说完,又关照我要多吃多睡,养好了身子才能连着下蛋。
我听太后说的不堪,不好答话,只坐着。
太后又拉过我细细打量:“可怜见的,这么几天就给磨折成这样了。好孩子,真是叫人心疼。”
又问我那日伺候皇上的事。
我忍着泪,只好又把那日的情形说了一遍,没说完,太后就抱着我亲啊肉啊的乱喊一气,倒吓得我不敢动弹。
白姑姑就向太后道:“这皇后也忒霸道了。贾嫔的身世她又不是不清楚,好歹自己姐妹,不让见皇上也就算了,何必下这种手段?”
我想白姑姑是还在计较那只女儿香的镯子吧,只听太后淡淡道:“宫里倒也说不上什么自己姐妹。当年也是懿妃这个草包捅了篓子给她捡了便宜,若是我,早早收拾了她,也没今天这场布置。”
说完,太后若有深意的瞥了我一眼。
我连忙下跪,只说自己愚钝,惹怒皇上。
太后呵呵一笑,拉我起来,道:“果真是个老实孩子。只是,这宫里容不下老实人呢。”转眼间,脸就沉下去了。
太后紧紧盯着我:“贾嫔,你妄议朝政,可知是死罪?你明知我有心栽培与你,却和皇后过往甚密,得了好处,却又触怒皇上,他知道你是我抬举的人,你这样做,不是明着挑拨我们母子么,是欺负我老了不中用了么?”
我不知太后要干什么,只吓得浑身发抖,却也无可奈何,只说不是,其它什么也不会说了,心里慌盼着不要累及家人才好。
似乎过了很久,太后又缓缓开口:“为什么不求饶?”
我不敢抬头:“奴婢万死,惹太后生气,不敢再求恩典。”
“哼,好硬气。那又为何向皇上求饶呢?觉着我好骗么?”
我不知太后做何计较,白姑姑也在一旁默不作声,不过她要杀我何苦又来和我废话,白姑姑早就可以趁我病着动手了,如此一想,便道:“奴婢以为太后与皇上不同。”
太后看了看我:“如何不同?”
我搜肠刮肚,勉强凑了几句:“皇上龙凤之姿,天人之表,只是以奴婢看来,却不免被小人言语蒙蔽。太后却是惊才绝艳,更兼通明世事,哪有秋毫可以瞒过您?奴婢虽是草木之身,一死无关轻重,但奴婢斗胆,斗胆以为太后圣明,明白奴婢虽是顽劣无状,不堪太后教诲,但太后仁慈天下,福泽苍生,绝不会和奴婢计较。”
太后笑得泪花儿都出来了:“好!好!不愧是识文断字的,这话文绉绉的,听起来倒顺耳的很。我纳兰氏的女孩儿,偏是庶出的聪明伶俐。”
白姑姑扶起了我:”太后就别逗她玩啦。贵人才刚病好呢,那经得起这么折腾。”
玩?太后的爱好也未免太古怪了。
太后笑得雍容,我却看得心惊:“要在宫里安身立命,这算什么?”
我只叩谢太后恩典。
太后又是和颜悦色了:“好孩子,我也不是故意要吓你,不过要告诉你件关系巨大的事,不得不小心从事。”
我只感到太后拉着我的手冰冷没有温度,什么样的事连太后都要觉得关系巨大,又为什么要告诉我一个小小的嫔?他们到底把我怎么样?
太后让我坐好,眼望着自己手上的琉璃戒指,沉默良久。好久才说:“在家时,你亲娘可与你说过些什么?”
我摇了摇头,我娘亲平日里除了与我要东西,都不大来看我,更别提说话了。
太后却点了点头:“她倒是沉得住气,怪不得能在她手里保住性命。”
我吃惊的看着太后,我家大娘虽有些凶,对家人还是很好的,也从不曾为难了我娘。
白姑姑给我递了杯茶,示意我奉与太后,太后却摆摆手不要:“你怎么不问问,我如何认得你亲娘?”
太后认得我娘亲吗?我只呐呐:“太后神知千里……”
太后笑了笑,却是分外凄凉:“少来了,这奉承话说多了也腻味人。我若果真有这份能耐,当年就死也不肯入宫了。我与你亲娘,倒是一起长大呢。”
什么!我几乎要用所有力气才能控制自己脱口而出,不可能,不可能,我娘亲若是认识太后,怕早不嚷得大家都知道?
“你姥姥是我的奶娘,”太后眼里有了一抹怀念,“我与弟弟不过差了几个月,那时候家道不大好,就只用了一个奶娘,就是你姥姥。”
既是太后说起,我倒隐约想起听我的奶娘说过,如今我的姥姥不是亲的,是我姥爷后来续娶的。我对亲姥姥没什么印象,似乎我很小时就没了,可是,我娘亲是家生子啊,莫非当年姥姥舍了自己孩子去的么?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等到我们到了你这年纪的时候,我的姑姑,孝景太后终于成了皇后。原本,我们这一支,在纳兰氏里,是很弱的旁支,其实,谁家不是旁支呢,不过看谁家出了皇后,就风光几年罢了。我家人口又少,没什么高官,自从出了皇后,自然就风光多了。我弟弟又文武全才,考中了探花,尚了公主,我呢,我也嫁了太子,算是很体面的了。”
我听太后说起杂七杂八一大堆的陈年旧事,没奈何也只好听着,“我嫁的是太子,我的亲姑姑又是皇后,日子虽不如意,也是很不错的。只是你娘,当年与我弟弟两情相悦,是极好的,我父母也喜欢她,只等公主下嫁,就给她正了名分。”
什么?那,那我爹是怎么回事?
白姑姑在背后按了按我,我只好继续耐着性子听,这些,怕也太过离奇了。
“三妻四妾,也没什么,多少人是这么过来的。谁知道,福瑞公主受着先皇宠爱,脾气坏得厉害,哪里容得下你娘?居然设了圈套,趁我哥哥宴请好友的时候,说是照顾他好友起居,要送他几个奴才。”
说到这里,太后深深看着我:“那个好友,就是贾胜洲贾侍郎。”
是,我爹叫贾胜洲。
“当时我弟弟见福瑞公主难得如此贤惠,自然应予。谁想到,她把你姥姥一家人,都送到了贾胜洲家中。你娘虽然早已跟了我弟弟,却是没有名分的丫头,也被一起送了过去。”
如此说来,太后是顾念旧日情谊,方才对我另眼相看?
太后随意喝了口水:“那时候,全家上下,都已知道你娘亲已有了五个月身孕。”
什么!晴天霹雳,炸得我眼前一片漆黑。我娘多年只有我一个孩子,那么,那么,那么我是谁?
我茫然看着太后,她依然稳重如斯,我恨不得扑上去揪着衣服问个明白,怎么可能呢?我喊了那么多年的爹,那么疼爱我的爹,他怎么会骗我?不,不,这太荒唐了。我求助的看着太后,盼望她告诉我,她不过于我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可是,太后沉没在自己的回忆里,并不理睬我。
身后,有一只温暖的手紧紧握着我,给我支撑。
我看着太后拨弄着手上的珠串,悠然说着旧事,似乎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对她来说,这的确不过是件小事吧。送出去几个下人,对尊贵的太后、公主来说,能算的了什么?也许,就算是杀了我们,她们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的。
太后回头冲我笑了一下:“到底还是个孩子。方才还挺大胆的,现在就这么禁不住事了。其实也没什么,大户人家,送出去、撵出去个把有孕的侍妾,也不是稀奇事。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的。”
太后说的淡漠,我却听得惊心。这么多年,从未有人和我提起啊,也许对娘亲来说,是往事不堪回首,那么爹呢,他不会不知道我不是他亲生的,他对我那么好,我会不是他亲生的么?
白姑姑递了杯茶给我,映着水面,我看我的双眼无神,呆滞的如同白痴。我定了定神,却发现自己双手在发抖,喉头干渴,话也说不出来。
大殿上,就只我们三个人,本就空旷的让人心悸,现在三人又都默不作声,越发显得阴森。
良久,太后问我:“你,不信我说的么?”
可以说不么?无论是真是假,我都必须接受:“太后待我恩重如山,我如何不信。”
太后点了点头:“你晓得就好。我对你好,也不全是为了我兄长,虽然他临死前的确嘱咐我要好好照顾你。如今,也是不得已。你也看得出来,皇上和我不是一条心,他从小志大才疏,一味的只想名垂青史,却没有本事来统御天下。皇后虽然也姓纳兰,却为着当年的事记恨纳兰家,又不能生育,指望不上了。
本来,我岁数也大了,经过这几年,还有什么看不开的?本想着有我福享,哪怕他亡了江山也不关我事。只是事到临头,却不由我不出头了,要知道这天下,可不是他宗家的,是我纳兰先祖,用血肉换回来的。由着他败坏,我怎么有脸去见我纳兰氏的列祖列宗?他也明白,只要纳兰氏的女人不给他生儿子,我就不敢废了他另立新君,所以,他是打定主意不让纳兰氏的女人生孩子了,这才由着皇后作反。要知道,他是先皇钦命的太子,除了他和他的儿子,我不能让别人做皇帝。”
太后重重抚着我的背:“好孩子,为了我纳兰氏族的性命,为了天下苍生,更为你自己,一朝在千万人之上,生天子!”
我不敢对视太后狂热的眼神:“不,奴婢不敢,奴婢一心只想伺候好太后,其它什么也不想。”
“不想?”太后力气大的惊人,她死死按着我,我怀疑她是不是疯了,“你不想什么?又不敢什么?你可知道,你已经入了宫,没有我,你将死无葬身之地!你以为,你那个武夫兄长可以给你带来恩宠,可以偏护于你?可笑!不要说他征战在外,生死无度,就算百战不殆,也终有一日功高震主,让你全家为他陪葬!”
我跪在地上,不敢起来,更不敢面对太后。
太后跌坐在宝座上,嘶声道:“孩子,我难道不明白少女情怀,我知道,你向往的是你侬我侬的良人,爱的是风潇洒的少年,可是,我也曾年少多情,我也爱慕过白马翩翩,你可知道,对着那个老朽无用的男人百般逢迎却被厌弃,我的心里就不恨么?
我老了,我真的老了。我在这里,独守了全部的岁月,我看着青丝变白发,看着红颜枯萎,为了什么?果真是为了那一声饱含怨毒的太后?为了这些冰冷的珠宝和宫殿?
我为的是我纳兰氏族几千条人命啊!他宗家登基为皇,可天下,却是我纳兰氏打下来的天下。人人都说我纳兰氏是外戚,是仗着裤腰带把持朝政的权臣,又有谁知道,我纳兰氏一代代为国征战的辛劳,有谁知道我纳兰氏女子忍辱含泪守住权势的艰辛!
孩子,你生来是我纳兰家的人,这是天不亡我纳兰家。皇后不会告发你,她不能生育,她必须过继孩子保住她的地位,将来的天子身上,必须流着我纳兰家的血!”
太后步步紧逼,一声声孩子,叫得我心都裂了,我知道,从她告诉我身世的那刻起,我再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