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很是不安,见方荣华进来了,忙起身疾步迎上去行礼。方荣华半侧过身让了,再三辞谢。
王氏一再说活计粗陋,只能凑合用着,方荣华赞叹良久,我看她们说得热闹,不由也起了兴致,正要凑趣说上几句,偏有个小太监进来回话,说皇上来了。
光明大踏步进来,先给我行了礼,又问候了王氏,等王氏和方荣华上前行过礼,我才问:“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光明笑道:“回母后的话,今天朝堂没什么事,师傅又告了假,所以回来早了,先过来看看母后。”
听说师傅告假,我记起今天该林太傅讲课,想起他老大年纪,有些担心:“莫不是林太傅身体有什么不适。
林太傅是光明的老师,按例和几个老臣轮流每日给光明讲讲史书,为人及其方正,我很放心;谈吐和谐,光明也十分喜欢他。我朝的规矩,皇上就是亲政了,也得每日上书房听师傅讲上两三个时辰的书。林太傅已是三朝元老,年纪也上了七十,走路尚需人搀扶,病痛更是经常。
“托母后的鸿福,朕也问了,师傅身子还好,”光明道:“说起来让母后笑话,竟是让师娘给打了,脸上有伤不好意思见人入宫才告得假。”
“什么?”不仅是我,连王氏和方荣华都流露出惊疑,因碍着皇上和我在她们不好作声,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听着。林夫人是一品诰命夫人,出身名门,性子火爆些是有的,可是这一把年纪了,子孙满堂,儿子都做官了,怎么会出这种事?
“母后莫担忧。”光明满不在乎地笑:“母后不知道,师傅一肚子学问,这回子却做了件错事。”
“就是错了,你师娘也不该打他。”我只埋怨光明:“想来是你师傅让你念书管得严了,你就幸灾乐祸,这么没良心的孩子。我得让林夫人进宫来,好好说道说道。”
光明只笑笑:“母后别落一身不是才好。就是朕的师傅,还心甘情愿挨打呢。”
“胡说!”我道:“你这孩子,你师傅是重脸面的人,不好说夫人的不是,你也跟着胡传。”
光明看了看王氏,笑着回道:“不敢欺瞒母后。朕也让人去问了,师傅说真是他不好。跟着同僚出去喝酒,喝得大醉,把自家孙女儿许给了一个跑堂的。酒醒了正后悔不迭,人家已在大门口满口乱嚷着要人,手里还拿着他亲手写的婚书。师傅哪里有办法?只得偷偷和儿子商量,要拿了帖子去给人家,结果儿子回房和媳妇商量,两口子吵得惊天动地,惊动了林夫人,这才打了我师傅。”
我摇头道:“这个林太傅也太没个分寸了,这么大年纪还如此放荡,如何堪为帝师?林家那女儿我也见过,几个哥儿才得这么一个女儿,打小凤凰似的捧着,那份娇生惯养,才真正是千金小姐的派头。许给一个跑堂的,这不是逼着孩子跳火坑么?”
王氏笑着出言:“太后莫着急。太傅毕竟是读书人,不知道这市井里有的是玩花样的浪荡子。我也听说过这林家小姐,如今才十岁的光景,已经出落得花容月貌,想来是有谁家子弟看上了,做的陷阱让人太傅跳了呢。果真是陷阱,倒也不一定是市井人家,说不定对门也是个殷实的,不会太委屈他家小姐。”
光明点头道:“舅母说得不错。后来林夫人也让人出去打听了,是有人看上了林小姐,知道师傅爱喝酒、撒酒疯,才做了这个局。”
我还是不信:“这也是林家一面之辞。他们家的小姐自然不能嫁给个跑堂的,可是也不能冤枉了人家。穷人家娶房媳妇可是容易的?若真是他自己答应的,可也不能反悔才是。说到底女儿家的名节最重要,怎好一味贪图富贵,就忘了廉耻?”
几个人都点头称是,光明也道:“母后教训的是。不过朕也问了,真是有蹊跷。母后以为那跑堂的谁?竟是个御林军的六品侍卫,这就出奇了,好好的侍卫,领着俸禄还不够,居然还做跑堂的下等事?”
“御林军的侍卫?”这倒让我意外,本来准备要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御林军的侍卫不同寻常兵卫,因是京畿要地的帝皇亲兵,皆是由公卿世家的子弟充任。如今立国多年,国泰民安,世家大族繁衍昌盛,不少庶出或者家族没落的子弟要入御林军做个兵卫尚不可得,我也隐约听人提起,如今就是要做个七品的冠带,也需上千两的银子。虽然那个侍卫只有六品,却也必定是名门之后,家境也不会太差。可是,既是如此,光明正大上门求亲就是了,如何要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这样做就是真成了亲家,也要为人所诟病,可谓得不偿失。
当下几人心中都有些猜测,我也隐约明白了光明的意思,几个人的目光顿时一起集中到光明的身上。
光明朝我欠了欠身:“母后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可不是那贾如凤干得好事?上次他家为了他向林太傅家求亲,要娶他的侄女儿,结果林太傅的兄弟还没说话,太傅先给回了。说贾如凤不学无术之名京城无人不知,小小年纪家里就几房姬妾这也不说了,就连那堂子里的姑娘,也当宝贝似的正经八百的纳进门做姨娘。哪个正经人家的姑娘能和这样的人做夫妻,这不成了和下九流做姐妹么?因此,连做媒的都给赶了出去。”
我和王氏对视一眼,王氏不免低了头,更不好说话。
我沉吟了一会儿,才回答光明:“晓得了,你的意思我也知道了。这些小事皇上看着发落就是了,不必问过我。方荣华在我这站了半天规矩也累了,你们一起回暖阁吧。”
光明看了看我脸色,见并无怒色,才告了罪,和方荣华退下了。
王氏也要告退,我道:“慢着,我还有话问你。”
王氏哭丧着脸,又不好说什么,只跪着磕头。
我看她也不诉苦,也不喊冤,直磕得额头见血也不停,心下不忍:“这是干什么?起来好好回话。”
王氏却不肯起来,口称死罪。
我趁着安丘的手喝了一口茶,原有着一肚子话要问,听她这话,不由添了几分恼怒:“你既然知道,还有什么好说的?”
王氏跪着哭,也不辩白。
安丘也跪下,连带着殿里的内侍一同跪了:“太后,奴才是个下人,本来没有奴才多嘴的份,可是看王夫人太可怜,还求太后让奴才说一句,就是挨顿打也值得。”
我听了好笑:“她的罪过,为什么要打你?莫非你也在里面帮着掺合不成?”
安丘磕头如捣蒜,乒乒直响:“奴才如何担当的起这话,只求太后的恩典。”
“看你能说出个大天来!”我想起贾如凤如此放肆,更加生气。
安丘只顾着说:“太后想想,哪有侄儿犯错告诉婶娘的道理?何况两家是分府另过的,平日并无十分来往。又是这样无天无地的闯祸,只怕连父母都瞒着,我们老爷都不晓得,夫人更不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心下知道安丘在为我兄弟开脱,却也不无道理。贾如凤是我父亲第一个孙儿,本来宝贝非凡,他生母只是个丫鬟,又不懂什么道理,嫡母身份高贵,不喜欢他,更因为他身世可怜,凡事都纵容几分,从小聪明伶俐的,也没人认真管教,以为长大就好了,谁知道却闯下如此大祸,让人始料未及。
我看了看王氏,见她粉褪妆残,泣不成声,想到这事却是她顶缸了,不免柔声道:“是哀家性急,来人,请夫人下去休息。”
王氏赶紧谢恩,自有宫娥来领了她下去。
见王氏出去,安丘又凑上来要说话,我恨得打了他一下:“奴才!怎么让我成了聋子!”
安丘抹着泪,一只眼却从手指缝里偷看我:“太后熄怒。本来这事整个京城都知道了,奴才也知道瞒不过太后,可是这几天事情太多,怕给太后添累,奴才想晚几天才说的。谁知道皇上会给她家出头呢?本来这可是铁板钉钉的事啊。”
“糊涂!”听说整个京城都知道了,我不禁动了真怒:“纳兰家的下场你没看见?整治人也得看看人家的底细,打狗还看主人呢。这欺负皇上的老师,不是打哀家的脸么?”
安丘见我发怒,吓得哆嗦,直哭到:“林太傅也太出言不逊了,皇上都说了,他骂少爷这么难听。要不是他害得少爷娶不上媳妇,少爷也不会去戏弄他。”
“太傅也没有说错,这孩子如此胆大妄为,必要招来杀身之祸!”我想到这孩子虽愚顽,却是父亲最疼爱的,不由又落了几滴泪下来。
安丘小心翼翼的禀告:“娘娘,送贾夫人回去还是?”
我接过他手上的帕子拭了拭泪,又扔还给他:“让她留下吃饭,我们娘俩儿好说说话。”
安丘有些迟疑,我又道:“去告诉皇上,天寒地冻的,方荣华是有身子的人不可多动,就让他们在暖阁上吃,不必过来了。”
安丘忙答应了,差人去说,一面又去扶着王氏进来。
我看王氏哭红了眼,面色也有些憔悴,想这事情确实怪不着她,只恨她不该瞒着我,故此并不出声。
王氏跪着,又哭道:“姑奶奶,不是存心瞒着您,实在是不好启齿啊。”
我顿足道:“自家人有什么话不好说?如今闹到皇上面前就好听好说好看了?我知道你们的意思,想着佩德公主平日里冷眼看人,凡事都不肯抬举别人,不想惹她家的是非。可你不想想,如凤是别人家的人么?他是父亲的长孙!这事虽然让佩德公主面子上过不去,可也不过一阵子,说不定人家心里还高兴着,你就不为三哥想想?他可就这么一个儿子!”
王氏这回却没有哭,只道:“姑奶奶一心疼他,就是我们,何尝没有疼他的心?我虽没有见识,也是有儿女的人,我们老爷更是把如凤当自己儿子看待,可是这孩子年纪小架不住别人撺弄啊。如凤那孩子您也知道,最是个心大有主意的,耳根子又软,我们说他,他反怪我们多事,他又有嫡母护着,什么事都敢干,什么话都敢说。”
说到这里,王氏见我怒色更甚,讪讪停下嘴。
我沉声到:“安丘下去传膳吧。”
安丘早知机遣了人出去,见我发话,自领命而去。
我瞪着王氏:“既是如此,你就该早来回我,也不至于闹到如今这地步!别拿怕我忧心的话糊弄我,老老实实说!”
王氏只好又跪下:“奴婢不敢有半句欺瞒。实在是老太爷在的时候太过宠爱,因知道公主嫉妒,一直养在身边,他老人家年纪大了一时有些糊涂,想事情不周到一点也是有的,大家也想着他少年心性,不好太拘着他。太后想想,如今举国的人,不要说公卿,就是普通老百姓,多几个银子的富户还要置几个漂亮丫头呢,何况我们这样的人家,也不为过。这到底也是子嗣的大事,有人在家里守着他,总比他到外面胡闹的强些。
谁知道后来公主突然开恩说要给如凤那孩子说亲,我们还奇怪,她怎么这么贤惠起来?结果皇上也说了,如凤那孩子本来不过是脾气倔些,性子有些别扭,知道了这事,狂醉了几天几夜之后,就变了性,见人也不说话,整日和些不三不四的人一起出入。我让我家老三也去看过,说是打算和人开个酒楼玩玩。我想这虽然不算正经事,可也不能说他闯祸,想他小孩子脾气,一时不高兴了糟蹋点钱也没什么。谁知道他心思这么深?
太后,我真是没想到啊!”
王氏一面说,我一面仔细打量王氏,见她十分诚恳,有几分推诿,却多是实话,问道:“也是公主做主找的林太傅的侄女儿?”
王氏犹豫片刻:“太后也知道,公主府的事向来不肯告诉外人。”见我脸色严峻,又道:“不过听二老爷身边的人说,公主和二老爷提起,说如凤这孩子年纪也大了,再不找门亲事人家要议论公主故意耽误他了,白白给他****那么多心。又说林太傅的侄女儿样貌好,年纪也合适,虽说自己父亲只是个县令,可我家如凤是庶出的,正好般配。二老爷见她这么想着如凤,也挺高兴,就亲自找人上门说亲。”
我又问:“那林太傅那一番话如凤是怎么知道的?”
王氏有些吞吞吐吐:“我也是听我们老爷说的。说媒人给赶出了门,气得要命,找我们老爷抱怨了半天,说二老爷存心出他的丑。至于如凤如何知道的,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二老爷生气,说他一顿也是有的。”
我顿时大怒:“你还要瞒着我,二哥就是生气骂他,也没有做爹亲口传话的道理,几房姬妾他又不是不知道!老实说!”
王氏吓得跪倒在地,又膝行到我面前,抱着我的腿哭道:“我虽听说,毕竟不是亲眼见得,要是冤枉了人,岂不又是一桩冤孽?”
我沉声道:“你只管说。”
王氏这才道:“听说是公主,传了如凤去,说本来给他找了门好亲事,结果让林太傅给搅了。搅合了也算了,偏又胡言乱语,这下整个京城的人都不肯把女儿给如凤了。公主还说,她央人做媒,都没人肯去。”
我紧咬牙根,直咬得发酸,这佩德公主也太过忤逆人伦了!她的生母出身纳兰家,成年后自然又许给了纳兰家的子弟。后来我兄长平乱,她的夫君已经被斩首,她青年丧父,我二哥新丧了夫人,就有人从中作合成了夫妻。
开始听说他们成亲后公主连做了几次小月,我还有些怜悯。后来又听兄长提起,公主善妒,我也以为人之常情。公主是金枝玉叶,出身高贵,行事自然有些任性。哪里晓得她起初只是要挟二哥,后来因自己不能生育,更是吵闹不休,房里漂亮些的丫头也容不下。容不下也就算了,动辄打伤、打死人命,名声很不好听。
我一向只以为她不过是行事偏激,今日才知道,她竟是如此狠毒!这么做,不仅让如凤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更是要挑拨我和皇上的关系。想到这里,我又气又恨,如凤是不争气,可二哥纵容公主,公主横行无忌更是叫人心生愤恨。
王氏察言观色,只叫道:“太后切莫忧思伤了凤体。皇上孝顺仁厚,绝不会上那奸人的当!”
我冷笑一声,如我不是见光明话里话外帮着林太傅,狠下心来要光明独断,只要我求一句情,只怕光明的心就要变了。光明是我一手养大的,性子我最清楚,最是吃软不吃硬,他从小又见过我兄长的跋扈当权,最是忌恨有人要把持朝政。如凤从小又是个没心没肺口无遮拦的,不知有多少闲言碎语让光明早记到了肚子里。
正想着,一眼望见安丘在门口徘徊,冻得只打哆嗦,便连声唤他进来:“怎么这么久?”
安丘忙进来回到:“晚膳已经来了。”
我点点头,见王氏还跪在地上,又改了主意,吩咐安丘:“把夫人送回家,晚膳摆在偏殿。”
王氏的脸一下子灰白,忙低下头去。
我拍了拍王氏的肩:“今日哀家累了,没空招呼你。再过几天就是万寿节,你带着你嫂子和侄女儿进来逛逛。”
王氏这才放下心来,哭着谢恩,跟着安丘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