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和她们寥寥说了几句,没滋没味的,谁都心不在焉,我也乏了,单留下阿美陪我,让她们都回去了。
我把阿美拉到身边坐下,问她:“为什么整日不开心?可是埋怨皇上不去看你?”
阿美只摇了摇头,说了一声:“不。”就低下头,不再出声。
我有些心疼她,她虽然不是我看着长大的,却也是我的亲人,何况,她这样的相貌,如若我不接她入宫,也是难得翁姑欢心。我起码该在自己的有生之年,给她安排一个安身之所,让她衣食无忧,不用担惊受怕。
“阿美,宫里虽然规矩大。可是你是我的亲侄女,要是缺什么要什么尽管和我说,不要和姑姑客气。姑姑嘴上不说,心里是最疼你的。你在家里想来也是受用惯的,不必如此苛刻自己。”我注视着局促不安的阿美。
阿美抬起头,怔怔望着我,那褐色中带着点杂色光斑的眸子隐隐透出一点水光,黄灰色缺少光泽的头发做成了高高的发髻,却依然不肯服帖,这益发使她像一只被惊吓的小兽,畏缩起来:“姑姑,我很好,真的很好。”
我看着阿美那可怜的样子,越发心疼她:“好孩子,和姑姑有什么话不能说的?你要做什么也尽管说就是。”
阿美还是摇头:“我没什么想做的,就是喜欢看看书。姑姑和皇上让人送来的书阿美很喜欢,也尽够了。”
我突然想起那个欢笑着扬声告诉我,我只要空气和无忌的女人,我移开注视着阿美的目光,心里有很久不见的不安出现了。
这时候,安丘进来说安乐公夫人求见。
我父亲在年前也过身了,遗下几房姬妾和四个儿子。本来安乐公的爵位该有兄长继承,可是他又先父亲而去,接下来的几位哥哥有的早夭,有的尚了公主,都有不能继位的原因,结果倒便宜了我的小弟弟。
弟弟名唤贾无极,是父亲最小的孩子,老来得子,从来受宠。后来我又做了太后,兄长做了大元帅,家里越发如烈火烹油兴旺起来。弟弟虽然年纪小,因是家里富贵,从小被人高看一眼,自己又长得很美,又很聪慧,因此让历五朝而不衰的名门琅琊王氏相中,将次女嫁了他为妻。
两人成婚也有二年了,还是我指的婚。新娘称不上绝色,却仪态大方,八面玲珑,远亲近戚,人人都羡慕我家有这样一位能干爽利的当家奶奶,这比起国色天香的美人,更让我满意,因此,许她不时进宫探望。
今天外面下了大雪,不晓得这王氏冒着雨雪入宫是为了什么事要和我说,我看阿美这里也问不出什么,便让她先回去,然后让人宣王氏进来。
一会儿王氏就由眉花眼笑的安丘带了进来,后面跟着两个侍婢,一个拎着食盒,一个捧着小箱子。
王氏先给我请了安,又问了皇上可好,接着才慢慢问起方昭仪,知道她确有了身孕,我又告诉她刚升了方昭仪做荣华,开心得王氏谢天谢地,一个劲儿的说好,早该如此。
王氏又自谦道:“我是个粗人,太后也晓得的。从小在家里虽说也学了女红,总是不大见得人。听说皇上快有孩子了,高兴得老爷晚上睡不着觉,起来给祖宗磕头。
又说我,平日里仗着太后恩宠什么都怠慢,这回无论如何要给方荣华、皇长子好好备一份礼。我想来想去,俗话说,天上神仙居,地上帝皇家。宫里什么不是好的?咱们也不过是表个心意,日日寻思,要找一件别致的好东西,竟不可得。”
我看王氏长篇大论说了一堆,想来必是找了了不得的好东西,才有这一番铺陈,便打趣她:“有什么好东西尽管拿出来吧,你自己说了,可是你这舅母送皇长子的礼物,可别花了大钱,转身心疼了,又来我这里说得可怜兮兮,想我找补你。”
王氏掩着袖笑:“借上老虎胆子也不敢给太后弄鬼。”让身后拿着小箱子的侍婢上前,亲手开了箱子。
那箱子倒是很少见,竟是整块紫檀中挖出来的,上面还有紫金镶着,嵌着贝母,紫檀一向稀少,又说十檀九空,多是拿木料拼得小件,这样一来,光这箱子就不菲了。
先取出的是一幅绣品,仔细一看却是一幅襁褓。一面绣着万里河山,一面是极薄极软的天鹅绒。
我展开细看,一面的万里河山是绣在雪缎上的,雪缎并不稀罕,可刺绣的却是百里挑一的高手,宫里怕也找不出几个,光看运针的绵密和色彩的鲜明,便知是湘绣中的极品,最难得是万里河山明明全是水墨,看去却觉五彩斑斓,色泽艳丽之极。一样都是河流,却能看出高下缓急,更有崇山峻岭,错落有致,千变万化,实在神乎其技。更不消说两旁的两根绑带,上好丝线打的方心梅花络子说是平常,中间却夹着真正的金银丝,还有一颗颗小小的碧玺、珍珠、猫眼夹杂其中,灿烂炫目,华美之极。
我不由微微责怪:“太过奢华,怕小孩子承受不起。”
王氏一愣,便怪责自己太过愚笨,没想周到:“一心想着这样子好,只让人都拣好的用,没想到这层。只是皇长子身份贵重,这点点东西,只怕配不起,哪里还有承受不起?”
王氏又道:“我让人做了一百个,只怕样子不好看,所以先拿给太后过目。这就回去让他们改。”
我笑着:“话都给你说去了,还改什么?只是这回子做的这么讲究,以后一个个接着生下来,怕你来不及做呢。”
王氏忙让拿箱子的侍婢上前:“太后看看,这就是我找的绣花师傅。真正是好手艺,这么大一幅,竟是一旬不到就做出来了。她还有几个师姐师妹,我都请回了家,中间就数她的手艺最好,所以带来给太后瞧瞧。”
我打量一眼,是个清秀的姑娘,年约二十许,眼下有微微的青痕,点点头。
问了问她可许了人家,今年几岁,听说她无父无母,从小跟着师傅长大,师傅家的规矩是不嫁人的,老了以后靠徒弟养活。叹息几声,让王氏给她打听一户好人家,嫁妆我来添,又让人赏她十两金子。
绣娘忙跪下谢恩,王氏也帮着,接着又放了襁褓,拿出了各式各样的小鞋子、小帽子、小衣裳给我看,件件精美无比,巧夺天工。我不由笑说:“好手艺。只是太琐碎了些,怕是尿布上都有花了呢。”
说得一伙人都笑了,我又让安丘把东西拿进去给方荣华收着。
王氏拍了拍手道:“太后千万莫怪罪。光顾着献宝,把老爷给太后带的吃食给忘了。”
我心里明白是她准备的,却也感念她一番细致,并不说穿,只乐:“有什么好东西都拿出来。听你说了半天书,倒是真饿了。”
王氏忙净了手,亲自来开了食盒,里面是四样点心,一样春日饼,一样莲花酥,一样八宝糖,一样如意果,一样样都或用玛瑙碗或用琉璃碟盛着。
王氏笑着端出春日饼和莲花酥:“八宝糖和如意果可以久放,这春日饼和莲花酥却是不能隔日的,太后赏脸尝尝?”
我看那食盒分了四层,中间另有夹层,春日饼和莲花酥下有火炭煨着,现在拿出来还是热的,八宝糖和如意果下却镇着冰块。想来这王氏是怕八宝糖和如意果被炭火化了才如此。
我点点头,王氏就亲自卷了,用帕子托着送过来。我吃了半个,十分香甜,鲜咸中带着几丝甜味,更是回味无穷。
王氏道:“太后吃着还好?我家老爷前一阵子让人请去下了一顿馆子,回来一直说好,便特意把师父请回家做的,配料也不过是些萝卜丝、黄瓜丝、鹿肉条,挑的虽说都是好的,毕竟看着也不出奇,味道却很好。斗胆带进宫,请太后尝尝。”
我笑道:“谢谢他这份心。”让人给桂贵嫔送去些。
王氏更是满脸堆下笑来:“太后真疼美姐儿,让人看着眼热。”
因为阿美的长相,我知道光明不会宠爱她,因此更加一力维护,特别是在宫中嫔妃里,更是抬举有加。现在听到王氏开口就是说孩子的口吻,不免有了几丝不快,又想到她是家常称呼惯的,只不说话。
王氏察言观色,见我面色不虞,便不往下说,只道:“这莲花酥是我娘家送来的,请太后赏个脸。”
安丘过去接了,又冲着我笑道:“太后,可也赏奴才一个半个吃吃?”
我笑起来:“你越来越没规矩了。我还没吃呢就要,下回可连碟子也给我端跑了。”
安丘老着脸道:“奴才说句不怕得罪舅奶奶的话,奴才跟着太后,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托着太后的洪福,翡翠的盘子白玉的碗,奴才屋里也摆着几件。可是这么好看好吃的点心真是做梦也没见着,刚奴才在那看着小太监试食,中间那馅儿竟是从来没见过没听过的,还有股子奶香,却没奶子的腥味,也不知道什么东西竟那么好闻,奴才口水都流出来了。太后看看,这还流着呢。”
我看了看碟子里的莲花酥,的确做得精致:一个个只有孩子拳头大,由红到白如盛开的莲花,花瓣薄如蝉翼,却片片分明,边上的宫娥忙敬了上来,我拿起一个咬了一口,满嘴甜香,中间不是寻常的玫瑰卤子,也不是豆沙馅的,淡淡黄色,如安丘说的一股子奶香却没有奶的腥味,连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那边王氏早就怪着安丘:“公公哪里是贪吃?分明是怕我拿了什么脏东西吃坏了太后呢。”
安丘直赔着不是:“真是没吃过没见过稀罕呢,夫人莫错怪了咱家。”
王氏听了便道:“公公若是喜欢,就是送你一筐有什么?我还高兴这体面呢。其实这莲花酥好就好在这馅子上,其他也不过粉面、白糖罢了。这馅子是我哥哥从南海郡带回来的椰果,咱们这少见,南方却多用来做菜做点心的,味道最是香甜不过。”
安丘看我含笑听着,忙作揖请教:“咱家从小就在宫里,外面的太阳是圆是方都不知道。夫人可怜可怜我,给咱家讲讲,知道个典故以后也好教小的们。”
王氏忙站起来回避了,笑说:“可当不起公公如此大礼。我也不过是听娘家嫂子说的,自己也没亲眼见着。
听说在南海郡,最南边的地方,都是一个个小岛,小岛上从古到今都没人住,也种不上什么庄稼,都是一棵棵椰子树,高耸入云。到了结果的时候,就有当地的土人,腰里挎着刀,爬上树一个个割下来。我嫂子给我带了几个,看上去可怕人了,一个个比人头还大,上面居然长满毛发。剖开了里面就是一汪子水,没什么滋味。只是里面另长着一块肉,挖出来吃,却是甘美丰甜,大异常味。我们吃了几次,白口吃着没意思,就试了试做到点心里,滋味也很好,才敢拿来请太后尝尝。”
一席话听得大家目瞪口呆,连我也听得津津有味。安丘又自怨自艾:“天下还有这样的东西?外表丑陋,内里好货。”
又冲着我讨巧:“太后,可像我安丘可是?”
我指着他笑,安丘又问王氏:“舅奶奶的兄长可是年前受封做南海总督的那位?怎么回来了?”
我看王氏要说不说的,欲言又止,便道:“雪天无事,拉拉家常而已,有什么不好说的?都有我呢。”
王氏欢喜应了,站起来回话道:“我兄长哪里敢擅离职守?是我娘家嫂子一个人回来了。”
我奇道:“这也怪事。慢说是这么个冬天,就是时候正好,也没有个妇道人家自己回来的道理,可是你家有什么事?”
王氏应道:“可不是。我也这样想着,可听嫂子说起来,却是非来不可的大事。”
“哦?”我知道王氏必是为了此事才进宫的,打点了精神听她说。
“我家一向子嗣单薄,到我哥哥这辈,才兄弟三个。我哥哥自己膝下也是空虚,家里姬妾虽多,却只生了一个女儿。
这女儿唤做曼姐儿,打小也念书识字,当男孩儿养大的,和我家美姐儿也熟识,只小了三岁而已。因为只有这一个女孩儿,不要说我哥哥嫂子,就是祖父祖母,也爱如珍宝。
这孩子生得十全十美,却吃亏在家里太过溺爱。人家上门来议亲,我爹爹开口就是,可中过几个魁首?身上有什么功名没有?太后想想,这少年儿郎,有几个功成名就的?好不容易有几个肚子里有才的,我母亲又不愿意,嫌人家相貌不好,或者书呆子看着憋气。拖到现在,也十几岁了没有婆家。”
我听了点点头:“这倒也不是溺爱。女孩子家不比男人,好出去自己赤手空拳打一片事业的。可不是要靠着丈夫儿子?你家女孩儿既然疼爱,自然要好好找一个人家了。”
王氏忙奉承我说的是,又道:“本来我家这样想着,又怕虚度了孩子的好年华。可是后来听说太后下旨为皇上选妃,高兴得直念佛。”
我问她:“可是年前送来的姑娘里没有你家的孩子啊,我还问安丘了。”
安丘忙道:“可不是,地方官报上来的初选名册里还有呢,谁知道入宫的名册里就告病了。”
我又问王氏;:“按例告病了就得再隔三年等再选,可再隔三年怕孩子年数过了可是?”
王氏跪下道:“可不是这话。我家父母也是倔性子,说是既然皇家要的,除非宫里不要退出来,不然宁可养家里一辈子也不外聘。”
我笑了一笑,现今是亲家,我自然说不出不要的话,又想了一想,娘家如今都靠着王氏支撑,这点举手之劳的面子还是要给她的,再说光明如今的嫔妃虽不少,却都不入他的眼,与其等三年后再挑,不如开个例子,时不时进来两个。
这样,如今眼前几个的精神也分散了,不至于都去为难方荣华。又给了其他公卿、朝臣的念想,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于是我答应着王氏:“自家人也不用拐弯抹角的。什么时候请你嫂子带着你侄女儿进宫来坐坐吧。”
王氏感激涕零的谢了,说了一箩筐的好话。
正说笑着,有个小太监进来和安丘说着什么,我看了安丘一眼,他忙回到:“方荣华得了舅奶奶的贺礼,高兴得什么似的,要进来亲自谢谢舅奶奶。”
王氏不安道:“不过是些小孩子针线,贵人实在太客气了。”站起来要告退。
我让方荣华进来,又对王氏道:“按家礼她是小辈,你又送了她东西,谢谢你也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