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知道,我是美丽的,可我从未意识到,自己如此美丽。我的美,从未给我任何好处,我以为。
可是,不是呢。我端坐在镜前,看着宫女前前后后为我忙碌奔波,还有理王,理王不顾宫中森严的规矩,站在我的身后,用他与生俱来的祥和目光鼓励着我。从今日起,我们就会是比翼双fei的情侣么?只羡鸳鸯不羡仙,我的良人,他救我于水火之中,他是为了我才悍然动手呢。
妆成,最后看一眼镜中端庄的美人,接过理王为我准备好的一卷黄帛,我们相对无言。这就是所谓的先皇遗诏,不过薄薄一卷,握在手中并没有什么感觉。
让我意外的是,皇后已经殉了先皇而去,他们,我的心中有着莫名的遗憾,他们真是生死相随呢。可谁又知道,皇后不是让某人逼死的?纳兰家的女儿,本不该如此多情。但我不想怀疑我的情人,即使是他做的,也是为了我好,他说的。
所以,到如今唯有我,作为皇帝的宠妃,帝国唯一继承人的生母,才有资格拿出遗诏,也唯有我拿出遗诏,才能让满朝文武掩耳盗铃的信服,这真是那个莫名其妙生病,又莫名其妙死去的先皇的遗诏。
我缓缓起身,第一次来到大殿之上。
这在传说中至高无上的权力的殿堂,我从未敢梦想进入。一个偏妃,本没有资格哪怕在这里站上一刻,那就是杀头的死罪啊。
但就在今天,我,一个身世不明的女人,在群臣匍匐的目光下,登上那自古只有帝王才能登上的最高处。命运,把我推上了这奇怪之极的高处,而我的未来,是好是坏?或许只在我的一念之间。
我并没有见过什么世面,更从没有直面过这么多的人,乌压压跪在地上,看不清长相的一大群人,穿金带紫的一大群人。他们如此谦恭,如此卑微,如此的,像一群我一脚就可以踩死的蚂蚁。
可我的心里满是惧怕,我晓得,他们叩拜的不是我。我只要有一丝差池,他们的怒吼和吐沫就可以把我毁灭。
理王宣布了皇上的死讯,从此,他就成了先皇。阴森宗庙里的一副画像,一副牌位,受着香火供奉的一位神灵,高高在上的保护他的子孙千秋万代永享皇位的列祖列宗中的一位。
我怀里还抱着光明皇儿,俯视着下跪的三公九卿,他们是帝国的栋梁,是满腹诗书的饱学之士,是名勒大名曹的千古英雄,他们是位高权重的高官,却对着我们孤儿寡母行礼如仪,诚惶诚恐,这,就是权力的魔力么?我看着手中弱小的孩儿,他们,是在诚心跪拜你么?我的孩子?
在众人中,我看到了兄长,他焦急的眼里有着真正的恐惧,是为了我么,哥哥?
有内监过来索要先皇遗诏以便宣读,我顺手把光明皇儿递给了他抱,理王困惑的目光看向我,我冲他微微一笑,他似了然在胸,也回我一笑。
深深吸一口气,缓缓拿出那份遗诏,我在众臣的惊愕的目光中,用我最响亮的声音宣读:“朕百年,以皇二子光明继大位,镇国大元帅贾无忌辅之,钦此。”多好笑呵,此时此刻,我才第一次知道我夫君的名讳――宗熠阳,从他的遗诏里。
理王箭步向我冲来,我几乎听到他说出“伪诏!”,然后喝命武士讲我拿下。
可是,他晚了。
我静静在大殿的通天火烛前,点燃了那份遗诏:“上通九天,下达幽冥,敬告天地!”
兄长的眼中闪过狂喜,带领着百官三跪九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理王,沉默良久,终于也上前跪下,他不发一声,因为,这里,再不会有他的声音。
理王,也许他才该是最有资格做皇帝的人。他失败了,败的如此落魄,如此凄凉,败在我一个妇人之手。
他落寞而去,无人挽留更无人阻挡。可他,依然是那样清高潇洒,卓然不尘,他有着真正帝王的风度。我甚至在心中后悔,他才配坐上龙椅。我明白了我夫君昔日的焦虑和痛苦,如此出色的兄弟,他即使杀了他,也不过是承认自己的失败。
我不知道,我干的是否正确,可是,我宁愿相信兄长,也不愿相信已经背叛了我一次的情人,何况,他流着和我丈夫一样的血,还有一个要置我于死地的母亲。毕竟,兄长要自己登上皇位,他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这其中,谁又能保证,我的光明皇儿不会一飞冲天?
理王,你负我在先,我不过是要保住自己和孩儿的性命。你今日可以做个假遗诏让我的孩子登基,他日焉知你不会逼着我孩儿禅让于你。帝位,本不就是你的梦想么?
理王,再没有人理会于他,兄长当仁不让的站立上殿,威严的宣布,或者说恭敬的请示,我作为太后垂帘听政。
这是本朝惯例,我并不置可否,我望向兄长,不知他可能把握我用性命换来的机会。兄长回望我的眼神竟是如此稳健清晰,我顿时明白,原来兄长手中的军队,才是左右权力的唯一筹码。如果没有我的帮助,也许他就会悍然动手。而我的帮助,不过是换来了我和孩子的一时苟安。
我累了,突然很累很累。
孤儿寡母,我们如今还能什么别的选择么?
光明皇儿,我们能活到几时?
兄长跟着我回了无名宫。
内监们大约都早已闻讯,人人惶恐不安,旺财他们甚至早跑得不见踪影。兄长并不过问他们,只劈头问我:“如何处置宗熠德母子?”
我迷惑半日,方明白他说的是顺义太后和理王:“小妹久居深宫,能有什么见识?只凭着兄长做主罢了。”
他并不谦虚,闭目道:“此子心狠手辣,我们兄妹差点就丧命他手。若不是小妹机智,哪里还有此刻光景?不如索性做得干净。”
我并不回言,这番计较,想来是兄长早就有的,他们虽是同盟,却都是人中龙凤,哪里肯屈居人下?
我皱眉问道:“杀他可会令宗室不满?还有天下悠悠众口?不如监禁如何?”我想留着理王以牵制兄长。
兄长却似并不在意:“宗室?宗室皆以他为寇仇!当日事变,是他率先发难!数十年韬光养晦,成功后理王不听我和众将劝阻,不惜诛杀纳兰全族为报昔日欺凌之恨。纳兰虽是横行,却与宗室血肉相连,何况他连妇孺都不放过,路人为之侧目。”
我第一次听闻,风度翩翩的理王居然毒狠如斯,心下也是惨然:“理王行事如此偏激?”
兄长叹息道:“其实也怪不得他。当日纳兰氏为争夺皇位,视他为眼中钉,百般排挤,堂堂一位先皇宠爱的皇子,不得不避走他乡以保全性命。至于他的母亲,你也晓得,太后手段那般毒辣,哪里还有半点情分?”
我看向兄长:“如今小妹只有依靠哥哥了。”他既是早有打算,我也无法多言。
兄长点头应允:“莫说妹妹,就是外甥也是我心爱的,哪里能委屈你们?”
理王自然由兄长处置,顺义太后我却不得不去见。我并没有想杀她,虽然她侮辱过我,而我直到现在,才明白她的苦楚。我让宝珠去陪伴她度过最后的岁月,她也该满足了。
可是,宝珠却哭着回来了。
我带着宝珠去见顺义太后,她,还居然可以有什么不满足么?
远远看去,清凉宫的大殿上有一个窈窕的身影载歌载舞,我还以为是谁如此大胆,走近一看,竟是顺义太后本人!
她莫非疯了么?
不,她的眼波如春水般流动,有这样媚人神情的女人,绝不会是疯子。
宝珠哭了,她说顺义太后已经在这里跳了很久。
我看着顺义太后,她穿着龙凤错金祥云缂丝的大红云罗舞裙,头戴百花冠,足着珠履,且歌且舞,端得是流光溢彩、百媚横生。
我冷笑着对宝珠道:“看着你这姑奶奶,这身穿戴打扮,倒是与她身份相合的很。”
宝珠不明所以,我却见顺义太后的舞步终于慢了一慢。
我继续道:“错金、缂丝,本是皇后才能用的装饰,华贵是华贵,可惜配的却是云罗舞裙这样的下等料子,不过白给人家笑话她出身低微,逗个乐子罢了。好比猴子穿龙袍,也就卖个把式,谁还真当它天子?
这样大的岁数,还不怕辛苦的穿戴起来,怕人不晓得她的来历。到底是小家子出身,一股子傻气。”
宝珠只呆呆看着我,眼里流下泪来。
顺义太后终于停了舞步,到底年岁大了,站立不稳,宝珠忙上前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下。
顺义太后不顾脸上的汗花了胭脂,也冷笑着:“我早知留着你是祸害!如今也不用多说,来一把子痛快吧!”
我含笑道:“方才怕太后伤了身子,不得不把几句话激您休息,做媳妇的,哪里敢对您不恭敬?”
顺义太后拉着宝珠只道:“成王败寇,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不过,我也不能自己了断。这好名声,留着给你用吧。”说完,冷笑连连。
宝珠跪着向我替顺义太后求饶,她却厉声断喝:“起来!我可是先皇御封的皇后!哪里要她个小贱人放我?”
顺义太后又整了整衣冠,自夸道:“你笑话我这云罗不高贵?配不上错金、缂丝?偏偏先皇就爱着我,不顾宫中规矩,硬是让织工为我做了这件独一无二的云罗舞裙!”
她居高临下的目光不知为何让我想起了那位戎马半生的纳兰倾城皇后。我有瞬间的失神:“先皇的宠爱可给太后带来片刻的安宁?”
顺义太后看向窗外:“这宫中,从来就没有安宁,只有成败与生死。”
我敛袖下拜:“胭脂铭记太后教诲。”
我缓缓走出清凉宫,身后是宝珠的哭喊。
对不起大家,大肚子吐得苦胆都出来了,原谅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