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阁,原是先朝一位宠妃读书所在。最是清幽,也最是僻远,孤立于皇宫之内,周围都是草木。我们去的时候,已经废弃了许久,房子虽还能用,院子里的草却长得到人腰间,里面到处是灰尘,踏不下步去。
我凄凉看着这番景象,硬撑着与旺财、宝珠道:“如今我身无分文,连孩儿都被人抢走了,你们跟着我不过也是吃苦,若是要离去,我也绝不阻拦。”
旺财与宝珠皆一起哭了:“多少刑罚都熬过了,主子难道还不相信我们么?”
我也垂泪道:“只是这样凄惶的日子,我只怕自己也熬不住呢。”
旺财擦了擦泪:“主子,这有什么?等娘家舅舅回来,还怕不给您出头?”
我苦笑道:“这话以后万万不许再说了!你要知道,普天之下,皆是皇民。”
旺财眨着眼正在想,远处传来人声,宝珠吓得躲到我身后,我心中也是忐忑,近了却是队太监,说是来帮忙打扫的。我心中欢喜,到底人多好办事,到天将擦黑的工夫,屋子大致也就收拾好了。领头的太监与旺财嘀咕一句,一起告辞走了。
等人都走了,我忙问旺财:“是什么人雪中送炭?”
旺财并不答言,只笑嘻嘻指了指宝珠,宝珠涨红了脸直拉我衣袖:“娘娘!”
我笑道:“这称呼以后也不能用了。不要是宝珠的对食来了罢?”
旺财笑道:“主子圣明!可不就是么,也有奴才的几个好朋友,说起来还是主子的福气大,宫里的人多少有时候有个不便,人家与奴才说了,只要不是十分大的数目,奴才大胆就给了。因此,大伙儿都感戴主子呢。”
我叹息道:“原来如此。想那赵氏,我难道不也是如此待她?却是两般心肠了。”
三人无语了半天,旺财去了御膳房领吃的,宝珠进屋要为我铺床,没一会儿却又出来了,欲言又止。我进去一看方明白,光秃秃一张床板,已经是晚上,我们这种身份也不能自己去要,只好对宝珠道:“算了,今晚凑合一夜,明日再说罢。”
旺财又迟迟不回来,我让宝珠去看了几次都不见人,心中不由焦急万分,正没设法处,旺财拎着食盒,挎着一副铺盖进来。
宝珠喜出望外的上前接过,又不免埋怨道:“你也真不懂事,上哪儿这样半天?主子不知为你多着急。”
旺财忙回我道:“本要与主子说一声的。本路让李姑姑拦了,她送了我三副铺盖,还有两副在外面呢。”
宝珠听了笑道:“真是瞌睡送枕头,我去拿进来。”就自己出去了。
我看旺财并没有欢喜的模样,自然明白,只低声道:“她未曾难为你罢?”
旺财低头并不看我:“奴才一个太监,她能如何难为我?”
这话叫我实在说不出什么,半天才道:“实在是委屈了你。”
旺财声音里带着哭音:“主子,奴才虽然是个奴才,也是个知冷知热的。李姑姑虽然粗鲁,对我倒是真好,求您就别问了罢。”
我只是怕他多心,哪里还能多说什么,正好宝珠拖着铺盖进来,笑道:“这李姑姑真是好人,铺盖还都是新的呢。”
旺财也不理她,把食盒里的饭菜一一取出,自己站在一边。
我让宝珠出来吃饭,又让他们两人坐下一起吃,他俩都吓坏了,死活不肯。
我叹口气:“如今就剩下我们三个,你们为我吃了这许多苦头,我也没有其它的恩惠给你们,难道还要分个尊卑么?”
宝珠扑通跪在地上:“奴婢为主子吃点苦是应该的。再说,主子要是出事,我们也决计活不成。求主子不要这样,这是折杀奴婢了。”
旺财也跪下道:“主子,奴才跟着您就是您的人了。无论您是贵妃还是贵人,都是奴才的主子,奴才宁可死,也决不敢和主子平起平坐。”
我其实哪里有胃口吃东西?不过潦草应付了几口就回屋躺着,房子荒废了这么久,又是冬天,虽然有铺盖,到底还是寒冷,我索性起身,看宝珠和旺财都睡下了,出门去逛逛。
入宫多时,这样安闲的日子是一天也没有过呢,只是,我在心中呐喊一声:宁可回去勾心斗角,也好过在这里被人遗忘。
可惜,我连这点权利都没有了。
屋外很冷,草木上都结了冰,也没什么灯火,我走了几步就害怕,回到如意阁却仍没有睡意。想起白天打扫的时候看到楼上有一间房子堆满了书,我也认得几个字的,索性上去瞧瞧。
一开始翻书我就后悔了。这些书都不知道放了多少年,残破的书页里甚至有了飞蛾,灰尘大得让我只打喷嚏,屋里连个洗手的地方也没有,再说这样的冬天,我一时又上哪里去找热水?看看自己肮脏的手,摇摇头,实在是自作自受了。
扔下手里的书,却见书堆里有个黑色的盒子,象是宫女儿用的梳妆盒式样,也许是那位先朝妃子的遗物?她既说是宠妃,总是供养丰厚,而今我捉襟见肘,正是需要。
反正也已经脏了,费力的搬开压在上面的书取出一看,是个精致镂花的檀木盒子,可不正是个梳妆盒?随手拿本书擦了擦上面的灰尘,慢慢打开,出乎我的意料,里面却是几本蓝面本子,也不知是帐簿还是琐记,总之不值钱就是了。我只好叹口气,想重新放回去。
正要拿起盒子,身后传来声音,吓得我回身就把盒子扔出去,换来两声惊叫!声音是这样熟悉,却原来是旺财和宝珠两人。
我捂着胸口:“怎么一点声响也没有?可吓死我了。”
旺财笑道:“主子也吓着我们了呢。刚听见楼上有动静,怕得什么似的,叫上宝珠来一看,原来是主子。”
宝珠也道:“我还以为是闹……”
旺财忙抢着:“闹耗子闹耗子!”
我勉强一笑:“没事,就是真闹鬼我也不怕。”
宝珠脸都吓白了:“主子不要乱说。”又凄然四下打量。
其实我们此刻与鬼何异?不过多口气罢了,这话我却不能说出口,只说回去歇息就是。
走到楼梯口,却见盒子里的几本书尽数翻出在地上,旺财拾起一看:“这书的字写得真好看,我拿进去放好。”
我随手接过,见里面都是一色的卫夫人簪花,似乎是女子的随笔,心中一动道:“这几本经书我要念的。”
宝珠笑道:“这是佛经么?怎么书面上也没有字?”
我笑道:“谁说只有佛家有经?”也就掩饰过去了。
一番折腾,回到房间却又累了,也顾不得身上脏,也不管被子薄,翻身大睡,直到日上三竿。
起身对宝珠笑道:“如何也不叫我?”
宝珠端着洗盘:“昨日那么晚,可不让娘娘多睡一会儿?反正在这里无事……”
说到这里宝珠就停住了,我笑道:“说得也是,其实你们也不必守着从前规矩。”
宝珠答应了,等我梳洗好了,又端了早点过来:“主子,凑合吃点吧。”
我点头道:“这就很好了。你们可吃过?”
宝珠点点头:“等主子吃完我们就吃。”
我吃了早点,翻出昨日的几本书,书面上果然都没有字,却都是上好的相思笺装订而成。书是一个叫纳兰倾城的女子写的,想来定是位位分很高的妃子,否则用不上贵重的相思笺。
倾城,我看着名字一笑,倾城的美人么?可惜,满纸都是落寞,这位妃子,在宫中住了三十年,却是一次恩宠也没有过,与她相比,我尚算幸运吧。扉页上题着两句:
结发铸成怨偶,相思皆为离愁。
这两句,非诗非词,我对着结发两字玩味半天,这位纳兰倾城,莫不是哪朝皇后,否则如何能用结发形容?翻遍了整本书,却都是愁苦,都是怨恨,心中烦闷,一手抛了开去。
扔了书还是无事可做,正要出去走走,一眼瞥见桌上的几本书,不觉暗笑自己呆,果然,第二本就是这位纳兰倾城的自传。
我道是谁用如此霸道的名字,却原来是圣德太后的侄女,以武功配享太庙的献景太后。
献景太后太后在自传中并没有提及一句自己的封号,只称自己为纳兰倾城,一位强盗的女儿。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圣祖出身书香门第,却娶贫家女为妻,贫家女是为尊者讳,圣德太后的娘家,本就是强盗,强盗掳获人口也是常事,圣祖与圣德太后这样结为夫妻,家中父母如何能不怒?圣德太后又如何能忍受这种委屈?
只是圣祖却是长情的男子,千里追妻,终于感动了圣德太后,带着娘家兵马助他得了天下。
纳兰倾城,却成了孤女。
寄人篱下的日子里,她爱上了自己的表兄,他以后会是皇帝,可是,如果他不是皇帝,那就更好了。那样,他才会需要纳兰家的支持,需要去争夺,需要去战斗,他,才会明白她的价值,她的宝贵。
可是,他是太子,世间的一切,生来就是他的。无尽的财宝,无双的美人,他拥有的太多,他几乎没有时间去想起,他还有一个自小定亲的妻子,他的表妹,纳兰倾城。
他甚至还嘲笑她,你有如玉般的肌肤么,你有云般的秀发么,你有纤细到让人窒息的腰肢么,你有芙蓉般的美貌么,你有秋水般的媚色么,你有么,你什么都没有,你有什么资格叫倾城!我最不起眼的宠姬,都比你美上百倍!
从小在战火中求生的纳兰倾城,如何会有这些,她有的,是能敌千人的武功和敌万人的智慧,美丽而睿智的心灵,难道不是世间最美丽的花朵么?
不,纳兰倾城最爱的表兄并不需要这些,他爱的美人,只要有花般的容颜和水样柔媚的性情就够了,刚烈的滋味,他从自己母亲身上尝得够多了。
所以,他说,你走开!拿着你的刀剑走开,拿着你的书本走开!我需要的是妻子,不是老师!
纳兰倾城在宫中等待,等待自己成为皇后的一天,等到那天,表兄再不能驱赶她离开,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妻,不是么?
可是,她长大了,她想象中的婚礼却迟迟不来。皇上在犹豫,自己心爱的长子,自己最爱的孩子,真的要为他娶一个他不爱的太子妃么?姑姑,纳兰倾城唯一的亲人和依仗也在犹豫,与其两个人都痛苦,为什么非要让他们在一起呢?深深品尝过爱的甜美的人,不忍心让自己的孩子经受这样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