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居然还生了一盘火,女狱卒难得冲我笑了笑:“桌上有伤药,你自己涂罢。”
我忙谢过她,又请教贵姓。
狱卒也斜着眼打量我:“嫌我伺候得不够周到要告状?”
我忙陪笑:“哪里,多有借重与你才是,只是知道了贵姓以后好方便请教。”
那女狱卒这才答道:“也当不起贵姓,叫我声李姑姑就好了。”
我不敢多说,只叫了一声:“李姑姑,多谢了。”
她昂然答应,又关照我小心火烛,才款款去了。
说是明天,却接连两日,都无人问津,只有那个李姑姑,日日来照应,却也不和我说闲话。闲来无事,我也翻翻房里放的书,不过都是些佛经,看来看去,只是味同嚼蜡。
第三日,早早那李姑姑就来提我,我知道又是去审问,收拾了就要走,李姑姑并不急着动身,只问我:“如何多日也不听你提起孩儿?”
我心中一痛,不由自主:“皮之不存,毛之焉附?”
李姑姑摇头道:“这文绉绉的词我也不懂,你说清楚些?”
我定了定心神,只道:“孩儿是皇上骨血,谁能亏待他不成?”
李姑姑竟哈哈大笑:“你落得今日这步田地,还敢奢望他人怜悯不成?”
我正色道:“我虽被人陷害,并不曾做过恶事,姑姑为什么要这样说?”
李姑姑收敛了笑意:“好!那你就好自为之吧。”也不再多说,直带我去了大堂。
审我的还是德贵妃。
德贵妃巍然高坐,脸色严峻,又让人带了赵美人来,两天不见,赵美人昔日丰满的面容就凹陷下去,她只冲着德贵妃磕头,一口咬定我毒害皇上。我自然是坚决不认,两人僵持不下,德贵妃又命人带旺财、宝珠上来!
我早就知道他俩也逃不过去,也就处之泰然,并不害怕。旺财与宝珠定然早受了不少刑罚,蓬头垢面、衣衫破烂,上面似乎还有血迹,被差人一把扔在大堂上,半天都没爬起来。
德贵妃看了似有不忍:“如何搞得这般模样?好生扶起来吧。”
两边上来人把他们搀到屋角,让他们靠着墙跪着,德贵妃才问:“张旺财,你平素是做什么的?”
旺财说话都有些断续:“奴…才以前是…伺候先皇,后来…大总管让…我去伺候贾…嫔贵人。”
德贵妃又问:“那贾氏平日所为,你可知道?”
旺财慢慢转动脖子,冲我的方向僵硬一笑:“知…道。”
德贵妃赶紧问:“她用阿芙蓉的事,你可清楚?”
旺财闭着眼休息了片刻,方道:“奴才用性命担保,我家娘娘一心伺候皇上,并无二意。”
我感激看向旺财,虽知道他是感念父母托身我家,可受了暗室多少刑罚他还如此维护我,不能不让我感激了。正想着,旺财竟不顾身后差人的阻拦,笔直站了起来!
我一声惊呼,旺财已如箭般窜了出去!满堂惊叫,只因事发突然,竟无人拦阻,转眼间旺财的脑袋快撞上大堂的柱子,随之就要命丧当场!
德贵妃身后的珠帘里斜刺冲出个人,一把揪住旺财,象拎只小鸡般往地上一甩,洪声四顾:“这小奴才倒还有几分义胆,只是如何学得女人家的哭闹寻死?”
我不顾一切扑上去看旺财,他已经晕了过去。方想到向那人致谢,抬头看去,是认识的:“多谢代王救命之恩!”
代王撩了撩胡子,笑道:“这有什么。”也不和我多说。
帘后又一阵晃动,太后出来了。她用龙头拐重重往地上一顿,道:“这般不识好歹的奴才就该乱棍打死!”白了德贵妃一眼,就自离去。
德贵妃忙起身相送,帘后接连出来了皇上、皇后、理王,跟着太后要走,太后突然又止了步,回身对我道:“你的孩儿在我那里整日哭闹不休,我年纪大了实在受不了,以后就让皇后给你照顾罢。”
我木然听着,只磕头谢恩。太后狰狞的面容刻在我的脑中,响起的,却是光明皇儿的哭声。
他们都走了,德贵妃苦笑了一声:“谁要担这得罪人的差事?”回身坐了,又问宝珠:“你可知贾氏所为?”
宝珠也与旺财一般,并不肯吐露一句。
德贵妃也不追问,草草收堂道:“人都走了,还有什么好审的?”
赵美人见我又要被带回去,突然大哭:“娘娘,娘娘,你如何包庇贾氏不再审问?”
德贵妃本已要走了,闻言怒道:“我如何庇护与她?你出首告她,又无真凭实据,人证也都反水了,这案还如何能审?我不追究与你也就罢了,你倒还说起我来了。”
赵美人只大哭:“怎么没真凭实据,东西都是你们搜出来的,她的奴才自然帮着她。你把我拘在这里这么多天,我的清河也不知如何了。”
德贵妃放缓了语气:“你的孩子自有人照应,只要你并没有说谎,住几天又有什么关系?”
赵美人却不依:“我的孩子被别人抢走了,等我出去还会认我这娘么?”
德贵妃气结:“你这叫什么话?什么你的孩子,皇上的孩子不就是皇后的孩子么,难道她还能叫你一声娘不成?”
赵美人呆了一呆,哭得越发伤心,德贵妃挥了挥手,让人带她下去。
回到牢房,那李姑姑难得朝我微笑了下,等到晚间,又亲自送了食盒过来。我忙起身相让:“今日如何是姑姑亲自来了?”
那李姑姑把食盒中的菜肴一样样拿出来:“也没什么,不过是无聊,与你攀谈攀谈。”
我心中警觉,这暗室受太后一手控制,连日优待已属怪异,就是民间犯法,也断没有狱卒和犯人攀谈的道理,看到食盒中居然还有酒,更让人惊疑了。
李姑姑并不管我,只自己坐下道:“来来来,这是仗着你的名儿和御膳房要的,你也不要客气,我也不客气,看你的样子也不能喝酒,多吃点东西就是。”
我答应着坐下:“姑姑说得极是。”又帮她勘酒。
那李姑姑得意看我一眼:“你是伺候皇上的人,这叫我怎么好意思?”
我笑道:“这有什么,多日得你照顾,谢都没有谢你一声,还累你张罗酒菜,我才过意不去呢。”
她喝了一口酒:“你倒是会说话,比那赵氏懂事多了。”
我眼皮一跳,是这话来了:“姑姑说的可是赵美人?她也在这里么?”
那李姑姑喝得高兴,索性脱了外衣,架起了脚:“正是那个出首检举你的贱婢。太后还要我们对她关照些,呸!居然就敢摆起了谱,吝啬得什么似的人,我如何能不让她看点颜色?”
我赶紧接着勘酒:“姑姑多喝点消消气,这赵美人平日里是很乖巧的,得罪了姑姑想来也不是有意的。”
李姑姑吃了肉又剔牙:“不过是小家子气看重钱罢了。她以为有太后撑腰我们就怕她,说句大不敬的话,就是皇上来了,也得看我们的脸色!”
我笑道:“姑姑喝醉了呢,好端端的,皇上来这里做什么?”
李姑姑拍着桌子:“谁说我醉了?呆在这么个鬼地方几十年,不靠着酒,我早就活不下去了!这有什么,满上满上!”
李姑姑恣意大嚼,又猛灌酒,着实是丑态百出,酒量却是惊人,连着喝了两壶,一点醉意也没有。我怕她喝多了醉在这里不好看,劝道:“姑姑多吃点菜罢,千万别喝伤了身体。”
李姑姑摆摆手:“这点子酒能耐我何?没什么没什么,我再去拿点来。”
我拦也拦不住,她一会儿又回来,手上不仅捧着酒,还提溜着一只鸡,自笑道:“索性吃喝个痛快!”
我也不好说她,看她一杯接着一杯,自顾自喝得畅快,也只好含笑陪着。
那李姑姑喝了十几杯,却又不喝了,放下酒杯问道:“你怎么也不吃点?”
我看满桌狼籍,哪里还有胃口:“已经吃了不少,实在吃不下了。”
李姑姑笑笑:“你们做宫妃的都不敢放开吃喝,怕吃胖了身子皇上不喜欢不是?”
我心中疼痛难忍,敷衍道:“实在是吃了不少了。”
李姑姑自斟自饮:“你也莫要着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与你说句私底下话罢,果真要杀你,太后随便打发个人来说一声,多少个你也去了。既是开堂审你,只怕是保你的人还不少呢。”
我强笑道:“我哪里有这么大的面子?”
李姑姑厉声道:“我李姑姑虽然是个粗人,却也不是笨蛋,当差这么多年,什么没见识过?若说你真那么干净,我却是也不信的,只是这宫中,谁又是干净的?不过大家遮着面子,含糊过去也就是了。”
我见她说得厉害,忙道:“姑姑夜深了,不如早点休息罢。”
李姑姑又撕了个鸡腿大口啃着:“没事,我也多少可以说句话,这有什么?”
我看她一味不肯离开,倒也不清楚她的意思,如今多少也要仰仗她,不好得罪,只得应付着。
李姑姑自己吃喝了一会儿,又提起旺财:“你那奴才倒真是个懂事的,死咬着牙不肯说,比男人还硬气些。这种人,我是最佩服的。”
我本低着头瞌睡,听得并不十分清楚,只含糊应承,李姑姑却接着道:“这样的人,我是实在愿意与他交个朋友的。”
“嗯?”我抬起头,看着李姑姑连酒也浸不红的脸上竟然出现了几丝红晕,看着她与男人无异的面貌、举止,有些疑心自己被关得久了有些瞎想。
李姑姑看我呆呆的,只笑道:“你发什么愣?我不过随便说一句。你放心,我也好好照拂你那奴才,只是他误会我,并不理我的情呢。”
我心中疑惑更深,缓缓开口道:“这孩子人是好的,就是脾气象姑娘家,好不害羞。”
李姑姑低头喝了几杯,猛地一拍桌子,怒道:“他都为你寻死了,你还说他象姑娘!你们做主子的,实在太没有人心了!”
我被吓了一跳,急道:“只是说他脾气象,他人是极好的。”
李姑姑吐了口气,熏得我眼花:“脾气也不像,人家都为你拼命了。这叫士为知己者死!”
我忙陪笑:“姑姑说得正是,是我糊涂了。”
李姑姑用筷子指着我:“要说忠心的奴才,宫里也不少。只是我就喜欢这小子模样、脾气都好,真心诚意与他交个长久朋友,你可明白?”
我如何能明白,只好道:“姑姑一片好心,旺财是个明白人,自会知道的。”
李姑姑又一拍桌子:“你莫要推到他身上去!你做主子的发句话,他能不干么?不怕告诉你,喜欢我的不说太监,就是侍卫也有好几个要和我相好,我从不与人随便拉扯,这回,你可放心了吧?”
我心中暗暗叫苦,这才真叫我不放心,吞吞吐吐道:“好是好,只是旺财他……”
李姑姑催道:“有什么不好说的,快说!莫不是他已有了相好?是哪个?”
我忙道:“旺财并没有!只是我们身在狱中,实在是怕拖累了姑姑您。”
李姑姑听了大笑道:“我道是什么?若不是你们在狱中,我如何能认识这小朋友?这没什么,有人托我带了封书信给你,保你出去就是。”
我心中惊惧,只见李姑姑背着我掏出一颗蜡丸,笑道:“你自己看罢,里面查得严,不得不如此。”
我忙接了收好,那李姑姑又非要我给旺财写几个字,我实在怕是陷阱不肯写,最后那李姑姑拿了我的帕子去说是做信物,我哭笑不得,给她半抢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