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财送张富贵,一去没了踪影,好半天才回来,眼圈还是红红的。我疑心张富贵给了他气受,问他也不说。赵美人怕我生气,好说歹说拦了,我看天色也晚,大冬天的没精神细磨,草草也就去睡了。
雪天也没时候,昏昏沉沉就是数日。终于打起精神来和赵美人一起寻了块料子要给光明皇儿做荷包,两人正商量着裁剪,外面就有进来回:“张总管求见。”
我与赵美人说笑道:“怕是来回首饰的,这回姐姐先挑罢。”
赵美人正低头划线,被我一拉料子,不小心把粉都弄撒了,抱怨道:“当娘的人了,还这么着。”也就随我到大殿见张富贵。
正要出屋子,呼啦啦进来一群背刀的太监,堵住了门口。我又惊又怒,这是太后亲掌的暗室侍卫,不知所为何来。
赵美人吓得已是哭了,我强撑着,张富贵大模大样的进来,皮笑肉不笑的半行个礼,见桌上还铺着料子,冷笑一声:“给我细细的搜!”
我见他如此目中无人,也不禁大怒:“张富贵,本宫这里是让人随便搜的么?惊吓了皇子,你可担当得起?”
教养嬷嬷早被进来的侍卫吓坏了,抱着孩子冲进来找我,张富贵也不阻拦,只冷声答我:“咱家奉着太后懿旨,也只好得罪了!”说完把手里的旨意朝我一挥,昂首挺胸就要进屋。
我忙侧里挡住:“既是太后懿旨,怎可不晓喻我等?”
张富贵从上而下看着我,鼻子里出了口气,道:“本也是为了给娘娘留点面子,既是这样,咱家就不客气了。”一把展开,念到:“太后懿旨!”
我忙带着众人跪下,只听到:“查贾氏女狐媚欺蒙,更有妖术以邀固宠,祸乱后宫,其心可诛!”
正要喊冤,张富贵已把懿旨扔在地上,冷笑道:“大胆!你敢不接懿旨!”
一群人拥上来,七手八脚就把我捆了,本还想摆出大义凛然的样子,被他们暗中踹上几脚,一下子疼得站立不稳,哪里还有力气抗争?
耳边只听到一片啼哭,惦记着孩子,却连回头望上一望的机会也无,就被押着出了门。
我屋里有夹墙,所以平日只穿着几件薄衣服,外面北风呼啸,如何遮挡得了,那雪花看来美丽,粘着脖子往里淌的滋味儿可不好受,流过雪水的皮肤都似被刀子划过,又被无数蚂蚁啃咬,我只觉得从心里一直往外冷,慢慢闭上眼睛,不想看自己狼狈的样子。
被他们拖着走了半天,似乎到了一个少许温暖点的所在,就那么把我往地上一甩,就不管不问的走了。我挣扎着爬起,看自己的锦绣华服早已沾满泥浆,好在里面的衣服还完好,大致整理了一下,又在一旁的稻草上擦了擦手,开始打量这地方。
我想,这大约就是人家常说的牢房罢?低矮、阴湿、简陋,却还算干净,起码我没有见到传说中的老鼠、蟑螂。墙边有块高起的地方,上来就堆着那堆稻草。我苦笑下,失策了,这也许就是我以后睡觉的地方,第一天就把铺盖弄脏了,可不是好兆头。
缓了缓气,正觉得越来越冷,进来一个板着脸的狱卒,拉我起来,也不多话,只让我跟着她走。
事到如今,我也只好跟着,看她身材虽粗壮,声口却是女的。她带我走到牢房的另一边,拐了几个弯,似乎往上走了段,站在一间房门口道:“上面吩咐,以后你就住这里。进去看看,还要什么?”
我依言进去,房间虽是潦草布置,倒是干净整齐,一张桌子上,居然还有文房四宝,点点头:“很不错,不需要什么了。”
那狱卒还是板着脸:“既这样,就安心呆着等审问。若有什么事,就拉桌边的铃铛叫我就行。”
我也应了,她回身正要走,我赶前一步,关上房门,她奇道:“你要如何?”似乎还有几分慌张。
我忙笑道:“阶下之囚还敢如何?”摘下头上的金簪塞她手里:“以后呆在这里,这些也是用不着了,还请姐姐多多照应。”
那狱卒掂量着手中金簪,有些惊喜,却道:“这点东西就想收买我?看我没见过世面怎么的?这里押着的可都是皇亲国戚!”
我苦笑下,摊开双手给她看:“家常哪里许多东西带着?如能出去,自然要大大酬谢您一笔,只是如今,怕人都做鸟雀散,就是有,也给抄没了。”
她冷笑声:“也罢。我也不想你日后记着,做个人情给你当积福罢。”把金簪塞进怀中,砰地关上门出去了。
等她走了,我在房中四顾,床上居然还有套干净棉衣裤,受了半日冷,忙跑过去换上了。虽是棉布衣服,倒暖和的很。一旁有个盘子,放着几块粗点心。我没胃口,只想起光明皇儿,不知现在如何了,哭一阵思量一阵,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门口传来开门声,那狱卒又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老婆子提着食盒。
狱卒看了看我的样子,皱眉道:“有空也洗洗。你一个妃子怎好如此模样?乘热快吃了饭,莫让我们等着。”
那老婆子的手上满是冻疮,裂着血淋淋的口子,端出四菜一汤,一碗米饭,已是半凉了。我看了看,冲她笑道:“难为你,我并没有胃口。累你白跑一趟了。”
那狱卒冷哼了一声,也不答话,只示意老婆子将饭菜放好走人。那老婆子倒冲我笑下:“贵人多少吃点。”
狱卒已站在门口催了,老婆子只好拿起食盒一起出去。
我也不知明日是何光景,想到那日皇帝跑来救我的话,又想到刚还是威风八面的贵妃,转眼间已沦落至此,胡思乱想,也没个法子,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好在身体并没有受什么折磨,好歹还能抵挡一阵。只是记挂着孩子,不知现在是什么光景,皇上纵然不敢为了我得罪太后,自己的骨血总还爱惜,太后也不会公然下杀手,再者我刚落魄,孩子就遭人毒手,也是太找人眼目。宫中诸人都是厉害的,想来谁也不会冒这种风险,替人去了眼中钉落下把柄。
心下稍定,看那床铺也还干净,草草擦了把脸准备躺下,和衣辗转,思索了大半夜,也不知到底自己哪里做错、做漏,惹下这泼天大祸,更是想不好以后如何应对,真是心焦的很。
结果朦朦胧胧折腾了一夜,早早起来,屋里没有镜子,把头发梳了梳,越性编成辫子,倒还爽快。呆坐着等了许久,昨日那狱卒又来送饭菜。不过是一碗白粥,一碟小菜,饿了一天,我也顾不得计较那老婆子干净与否,捧起来就大口吃下。
那狱卒笑笑:“这就饿了?”还问要不再添点,我听出她语气里的轻视,有些着恼,别着头不理她。她也不与我多说,收了东西自管走了。这时我才觉得自己有些失态,落到这步田地,何苦与她生这份闲气?屋里并没有火炉,我冷得厉害,只好又上chuang进被子捂着。
没承想一会儿那狱卒又来了,说要提我去审问。她看到自己如此狼狈,只在嘴角挂着一丝冷笑,让我更加难受。不能说什么,收拾下就跟着她出去。
审我的人竟是德贵妃。
她冲我把头点了两下,算是打过了招呼,又让人给我看了座。我见四面都站着人,一旁还放着刑具,大约这就是公堂了。
德贵妃清了清喉咙,问道:“贾氏,你可知罪?”
我摇头:“臣妾不知何罪之有?”
德贵妃道:“有人出首检举你使用邪术迷惑皇上,干预朝政,皆有人证、物证,你如何抵赖得了?”
我茫然看了看她:“我入宫就是嫔,自然是伺候皇上的,何谈迷惑?再者,我身居深宫,如何能左右朝政,就是我有这心思,皇上也是断然不肯的,说到邪术,我家世还清白,母亲也是纳兰女儿,又是哪里去学得邪术?”
德贵妃顿了顿,我见她身后的珠帘一阵晃动,显然那是有人在听了,帘后的人也不出来,德贵妃又道:“既如此说,你就是不认罪了?”
我点头:“臣妾无罪。”
德贵妃道:“取物证来。”
就有人上来用盘子托着一个物事,离我十步远的地方站立,德贵妃道:“你看看,这可是你的东西?”
我抬头一看,从脸到脖子根都红了,低声道:“是我的。”
德贵妃怒道:“如此****东西,你居然带入深宫,还不是迷惑皇上,是何居心?”
我急得哭了,跪倒在地:“求娘娘问皇上就知道了!”
德贵妃大怒:“这叫什么话,你做这下作事引诱皇上,还敢叫人去问?”
我只磕头:“娘娘,这东西实不是我的,好歹去问问皇上就清楚了。”
德贵妃的脸也有些红,却说道:“把话说清楚就是,你还有什么脸面提皇上?”
我忍耻道:“这是皇上送我的。”
德贵妃半响无声,帘后传来阵阵细语,听不清楚,她道:“你也太大胆了,打量我不敢去问皇上么?”
我自不敢答言。
德贵妃却又不说了,又让人拿了块漆黑的物事上来,问我,可认得这是什么。
我看着眼熟,却是怎么也想不起。德贵妃道:“这也是从你那里寻出来的。阿芙蓉吃了就戒不掉,可不是你用他制住了皇上?”
我浑身冷汗直流,如坠冰窖,勉强答道:“臣妾根本不认识这东西,如何说得上使用?”
德贵妃再三逼问,我只咬紧了牙关不认,她倒也不用刑,只让人传人犯上堂。
上来的竟是赵美人!平日里情同姐妹的人,竟是出首检举我的人么?我只觉眼前一片漆黑,我命休矣!
赵美人面色苍白,神情却很镇定,看她穿戴整齐,应该也没受什么折磨,她看也不看我一眼,就向德贵妃跪下,行礼如仪。
德贵妃问她:“赵美人,你素与贾氏交往甚密,为何这次却出首检举?”
赵美人叩首答道:“以前奴婢糊涂,人微言轻,在宫中常受小人排挤,为能有容身之所,看贾氏家世显赫,得皇上恩宠,又对我多方笼络,故而两人交好。
谁想到她出身名门,没有半点贤惠淑良的门风,竟用恶毒手段控制了皇上,奴婢发现后苦劝不得,万万不敢偏护,只好出首检举,望她回头是岸。”
德贵妃又问我:“贾氏,赵美人说得可是实情?”
我身子发软,匍匐在地,泣不成声,勉强答道:“与赵美人交好是实,都是伺候皇上的人,有什么也不好自用,多少都与姐妹分享,不过也是宫中寂寞,得她陪伴交往多些。说到恶毒手段,实在不知道赵美人说得是什么,不敢自承。”
德贵妃问赵美人:“你说,恶毒手段是什么?”
赵美人不敢看我,眼睛盯着地道:“阿芙蓉。她用阿芙蓉做了香袋,挂在床上,迷惑皇上。”
整个大堂都响起一片嗡嗡声,德贵妃的神情倒没什么变化,想来是早知道了,她看着我:“贾氏,你可还有话说?”
我恨恨盯着赵美人答道:“我入宫前从未听过阿芙蓉之说。入宫后也是赵美人对我提起了这东西,到底也没见过是何等模样。我久居深宫,如何弄得到这南蛮巫药?实在是笑话了。再说,我就是能得到,要是将阿芙蓉挂在床上,不要说皇上,就是我自己、我的孩儿,都要受害,俗话说虎毒不食子,我已有了皇儿,何苦还要为了恩宠送了自己和孩子的性命?
我到底也曾是个贵妃,宫中多少人伺候,每日进出内室的人也不少于数十,交好的姐妹也不止赵美人一个,每日也有人来玩耍,我公然悬挂,哪里还用赵美人出首检举?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断然是有人陷害我。”
赵美人慌了,哭道:“我与你提起阿芙蓉,是你求我说的,怎么变成了我告诉你?再说人家用这是救人的,你可是害人的。我亲眼见你做了香袋,塞在床下,你宫中人再多,哪里能去翻你的床铺?”
我只强作镇定:“你先说我挂在床上,又说我塞在床下,分明是诬赖我了。我的床铺天天有人更换,就是塞在床下,怎么就没人发现?你倒说说,你我是如何提起阿芙蓉的?还不是你告诉我的么?”
赵美人正要作答,被德贵妃喝止了:“不许放肆!这是你们吵闹的所在么?贾氏,这么说,你是抵死不认了?”
我咬牙答道:“这没做过的事,臣妾不敢认。”
德贵妃喝道:“上刑!”
我见人扔了副串在一起的筷子模样的刑具过来,也不知是什么,心烦意乱,直哭:“冤枉!”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德贵妃道:“你实话招了罢,暗室九刑,你是一刑也受不起的。”
我还是咬牙道:“实在没有做过。”
德贵妃没有作声,上来两个大脚婆子,把那副刑具套在我手上,拉得正好扣住手指,就分开两边站立,回道:“请娘娘发令!”
德贵妃侧了脸道:“贾氏,你可想想?”
我摇头不认:“臣妾实在没有做过。”
德贵妃叹口气,一支旗子扔过来:“行刑!”
我只见手上的筷子往中间一挤,十股剧痛一下涌入脑中,好像爆炸了一般,一下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把冷水泼在我脸上,方醒转过来,正见到赵美人吓得浑身颤抖,厌恶得掉转头,两个大脚婆子架着我跪好,德贵妃问:“可肯招了?”
我已说不出话来,只能摇头。
德贵妃向赵美人:“如此,你们二人各执一词,我也分辨不出真假。只有让你也熬一熬刑了。”
赵美人一下呆了,苦求道:“娘娘千万饶了我罢,我是证人,如何也要受刑?”
德贵妃道:“你这叫什么话,是你出首告的贾氏,她不承认,我如何定她的罪?要是出首的都象你这般,可不是随便可陷害他人了?”
赵美人哭道:“我并没有陷害她呀,娘娘如何不清楚我的为人?”
德贵妃道:“以前大家都是姐妹,可这公堂之上,就说不得了。”
赵美人直向德贵妃扑去,两边的人忙去拦,赵美人还迳自哭喊:“我要没了这手,如何照顾清河?太后答应的我都不要了,娘娘不看太后的面子,也看我们往日交好,千万不要啊!”
德贵妃不提防赵美人竟然说出这等话来,呆了一呆,怒道:“赵氏!你休要浑说!来人,堵了她嘴上刑!”
两个大脚婆子又另取了一件刑具,竟是双铁做的靴子,赵美人吓得拼命挣扎,到底没有两个婆子力气大,被生生脱了鞋子,塞了脚进去。
德贵妃还是侧了脸下令,一声令下,一个大脚婆子按着赵美人,一个就举着刑具往后一退,赵美人被蒙着嘴不能出声,疼得很了,竟一下挣出老远,摔晕在地上,从小腿以下,都是血淋淋的,血水淌了一地,就有人上来草草包扎,又擦了血迹下去。
德贵妃看了一眼,又忙侧了脸吩咐:“弄醒她!”
赵美人醒来,再问什么也不说了,只一味哭喊,一会儿要清河,一会儿要找太后,德贵妃恼怒,让人押了她下去。
堂上只剩下我一人,好在手上的伤疼得虽厉害,好得也快,并不十分疼痛了,德贵妃问我:“你们两人都受了刑,都不肯承认,这如何是个了局?”
我回道:“实在是没有做过,不敢承认。臣妾是奉了太后懿旨进宫的,入宫后错蒙恩宠,只敢小心伺候,哪里敢有什么歪念?
实在不知赵美人为何这样诬赖我,想是平日对她照应得不周,亏待了她。”
德贵妃道:“如此说来,你倒是个清白无辜的好人了?只是赵美人得了你的帮助,反而忘恩负义,陷害与你?这话是连我也不信的,她出首了你,是失了靠山,能有什么好处?”
此时此刻,我也不怕了:“这也是臣妾不明白的地方。平心而论,我小了几岁,是真心实意将她当姐姐看待的,也不知她听了什么人的蛊惑,竟想出这样不堪的谣言……”
德贵妃不让我说下去:“放肆!你是说宫中有人嫉妒你得宠教唆与她?可有真名实姓?胡言乱语,本宫可治你搬弄是非的大罪!”
我忙道:“本日众姐妹对我多方关照,就是太后、皇后,也对我多有维护,只是赵美人平日也是温文的性子,我想她一人断不会这样害我。”
德贵妃冷哼一声:“往日我又如何信你会用阿芙蓉迷惑皇上?如今人赃并获,还有人证,你再怎么抵赖,也是抵赖不了的。”
我沉静答道:“娘娘如非要治臣妾的罪,臣妾也只好听从。只是没有做过的事,却万万不敢承认。要说人赃并获,东西并不是从我身上拿出来的,只是说从我房里搜到了东西,我并不晓得如何会有。至于赵美人的话,我不敢谈真论假,只是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我是如何摆弄的,又如何当得了真?”
德贵妃道:“正是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你既不认,我只好接着用刑了!”
我头皮一紧,却见帘后出来一个太监,站在德贵妃身后窃窃私语,我正奇怪,德贵妃道:“也罢,来日方长,你回去细想想,明日再审!”就让人押了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