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美人最会察言观色,见我神情冷淡,也不多言,只小心伺候着。我有一肚子话,却又不能说,坐立不安,好在清河公主活泼,因下着大雪不能出去,在屋里唱啊跳啊,倒是添了不少生气。
赵美人怕我嫌烦,上前拉着道:“也是大姑娘了,还整天这么吵人!”
清河公主看了看赵美人,有些委屈,我忙拦着:“她还小呢,就让她玩罢。”
清河公主见我拦着,跌跄着跑过来勾着我脖子撒娇:“娘娘,我要做新衣服穿!”
赵美人一把拉过她:“益发不成样子了。给你做了多少新衣服,都不爱惜,还这在混要。”
我笑道:“孩子么,这有什么,就是一天一套,也不值什么。”
想起做衣服的事,又让旺财传内监司的人进来细问。
好半天功夫,内监司才来了人,我让人在偏殿等着,自己先隔着帘子打量,进来的是个三四十岁的半老太监,人是挺精干的模样,进门了也不东张西望,只老实站着,半天也不动一下,我心中暗暗点头,方慢慢从后面转出来,让人给他赐座。
那太监忙跪下行礼,口称不敢。我笑道:“公公也是尚衣监的首领,这有什么、”
那太监推让了一下也就坐了,谢了恩后自道:“奴才贱姓王,小字得贵,请娘娘的示下。”
我又让人给他看茶,说道:“不瞒你,因太后、皇上和皇后错爱,让我协理六宫,我本是个没用的人,少不得事事还要烦扰他们,只是象做衣服的小事,我怎敢去打扰她们清净?你与我说说往年的陈例。”
王太监起身回道:“谢娘娘抬爱。归我内监司做衣服的人,我们本就有单子,按人头预备下裁缝、布料伺候的。就是不知道可有胖瘦变化,所以按例每次都要请量一次尺寸,宫女儿常在西宫门旁的流风阁,贵人、女官们一向是请宫里管事的派人带路,我们去量。
只要娘娘定好了日子,我们是随时恭候的。”
我看他回得爽利,笑笑:“如此说,倒是简单利落。”
王太监忙道:“娘娘要没别的吩咐,就请给奴才定个日子。”
我笑道:“别忙,我还有别的话问你。这宫中做衣服,怎么光有宫女儿没有太监的,还有诸人什么等级用什么布料,每人又做多少套衣服,可有什么讲究?”
王太监口若悬河:“娘娘有心了。这宫里的太监也一样按品级做衣服,不过太监可以出宫,有便宜的时候自己来内监司量了尺寸,咱们做好了就送进来。
这宫女儿和贵人们因不好出宫,所以都是传我们进来,量了尺寸出去做的。按老例,一般的宫女儿春、秋两季做雪花缎的,颜色是老绿、宝蓝两色,每人两套,外加白绸内衣四套,鞋子两双,夏天是纺绸的,其它都一样,冬天是棉衣,料子用绒皮的。
各位贵人和女官们按品级,比宫女儿的自然多上几套,冬天也有用毛皮的,不过都是短毛。”
我听得入神,正要发问,那王太监一笑又道:“自然,如今是盛世,不比从前了。不说各位贵人,就是宫女儿,主子们也爱惜,个个打扮得如花似玉。要是娘娘还要再加点恩赏,自然是应该的。”
我在心中计算,宫中的宫女儿不少几千人,加上贵人、女官,用得都是上等料子,着实是笔大开销,因问道:“这一笔花费,每年是多少银子?”
王太监算了算,答道:“没多少,一季也不过十几万银子。”
我在家时也帮大娘算过日常花费,一年上下几百口人吃饭穿衣,也花不了几千两,宫中糜费竟致如此,脱口而出道:“如何竟要这许多银子?”
王太监大不以为然,道:“并没有多少。每月太后、皇上一人的膳食就要这个数目。”
我沉默半天,让他过七天带人进来,好留点时间传谕各宫人等。
听说有得做新衣,清河公主欢喜雀跃,我拉她过来玩笑道:“你开心什么?又不给你做。”
清河公主看了看我,笑道:“娘娘骗我,年年都有,为什么今年没有?”
赵美人解释:“宫里的人你还不知道么?我只是个美人,又没有许多银子送人,就是有,也要留着给清河的,所以宫里的绣房都不当孩子是公主,从没她的份。我做衣服的时候,就胡混着给她做两身,她倒老惦记着。”
我看了看清河水汪汪的眼,叹息道:“这也太过了。好好一个公主,如何就这样不以为意?”
赵美人道:“也是怪我见不着皇上,要是象如今,还不是日日来请安、讨好?每日价不知送多少身衣服来呢。宫里的人也多,她们也顾不过来。还亏着姐妹们帮衬,日子才算过得去呢。”
我笑道:“姐姐心慈,什么都为别人想。”
赵美人摇头道:“我也是苦出身,什么不知道。若我在宫里当个差事,也不得不如此,不然如何站得稳脚跟?一味的讲良心,怕哪里也没有这么个干净所在容我呢。”
我拉她道:“今日怎么了?当着孩子的面,就发好一阵感概。”
赵美人白了我一眼:“人家说点老实话,就取笑我。”
我笑道:“那我给姐姐赔不是了。只是这做衣服都要许多银子,做首饰时岂不花得海着去了?”
赵美人又拿起活计做着:“这衣服是人人要穿的,首饰可不是每人都有。就象我以前做宫女儿的时候,一条金丝也没见着过。就是做了美人,也不过是门面上的几件东西。
可要是得宠的,自不必说,好东西由着她们挑,人家还不要呢。象太后、皇后,就从不用内监司送的,都是让宫里的工匠自己做,嫌外面的东西粗糙。所以这一项花费倒要小些。”
我听了有理,又问:“既是如此,这又是如何办的?”
赵美人放下手上的活计:“我的好娘娘,就不让我好好干点子活。这种银钱大事,我怎知道究竟?不如干脆传了那张富贵过来问问呗。”
我想了想:“问他自己是清楚,可叫他来总不大好。”
赵美人摇摇头:“娘娘也小心太过了。如今您协理六宫,正该多问问他,省得人家打听才是呀。”
我一时没想转,明白了也自笑了:“到底还是姐姐聪明。”便让人去传张富贵来。
这张富贵原也是白鹭的同乡,幼年进宫,据说是和先皇一起长大的玩伴。先皇做了皇帝,就让他做了大内总管,号称“内相”,驰骋朝野内外数十年不倒。先帝驾崩,他又跟着去伺候太后,虽没有从前风光,也是一下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
等了一会儿,张富贵就来了。老远就听到他的声音:“娘娘传老奴什么事?老奴腿脚不好,让娘娘久等了。老奴着实该死,早就该来伺候………”
我让张富贵坐下,又让宝珠拿上几颗千年人参送他:“张公公,这天寒地冻,跑一趟也是难为。这拿去补补身子罢。”
张富贵如何把这看在眼里?不过敷衍着谢过。我上下打量,见他身上穿的一件海龙袍起码也要几万两银子,着实身家不菲,朝他笑道:“这雪天无聊,倒是有事请教。”
张富贵忙又跪下:“奴才只有听娘娘吩咐。如何当得起一个请字?实在折杀老奴了。”
我笑笑:“承蒙太后抬爱,让我协理六宫,也不过是想问问你往年宫中的银钱、首饰如何。”
张富贵低头想了想,又笑道:“这也就随娘娘您喜欢,还有谁敢争多嫌少不成?”
我失笑道:“这如何使得?公公有不方便说的地方,我只好去请教太后了。”
张富贵干笑几声:“这宫里的规矩早让太后给乱了。原本的月银、赏赐都有规矩,太后倒好,给自己宫里的、给纳兰家的人加了一次又一次,旁人一点也摸不着。
说到每年宫人的首饰,更是老奴的心病。娘娘也知道,老奴虚领了个总管的名分,其实是不经手的。太后爱给哪个就给哪个,横竖也不是老奴能做主的。就有那么起子小人,拿不到手不敢和太后呲牙,一股脑儿诋毁起老奴来了。
娘娘明鉴,老奴就算是有几两身家,也是先皇看我多年跟随的份上赏下的。就是借奴才一万个胆子,难道还敢从宫里寻摸点东西么?”
我寻思不说他宫外的大片田产,就是看他这一身装扮,也任谁都觉得他贪污了。可又不好揭穿他:“本宫自然信你。不然也不将你当个老人来请教了。公公还是与我说说宫里的规矩罢。”
那张富贵想了半天,方道:“原本宫女儿是每人每年一石米,要是伺候皇上、各宫娘娘的,每年另有五两银子的赏赐。女官与美人都是按品级给的俸禄,也有一百石,也有五百石的,另每月二两银子的脂粉银,三年赏一套头面首饰。嫔是一年一千石,每月五两银子,一年一套头面首饰。妃是一年一千八百石,每月二十两银子,一年四套头面首饰。贵妃一年三千石,每月一百两银子,一年十二套头面首饰。太后、皇后就不是奴才可以料理的,她们自有内库,有总管经营。”
我听了也是咂舌,张富贵又道:“如今就不是这样了。太后传下的规矩,纳兰氏家的女孩儿是分外优容的,别的人是一点好处也没有。”
我点头道:“太后爱惜孩子,也是正理。”
张富贵又道:“等再过十来天,就是内监司送首饰的来了,到时候,老奴就拿来让娘娘过目分赏。”
我看了看他,笑道:“也好,让我也看个眼界,这分赏是万万不能的。”
张富贵还要说,我止住了。又让旺财赏了他银子,好生送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