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来，白姑姑逼着我喝了一大碗安胎药：“本来这月份已经不必喝了。可你昨儿忙到那么晚，又不舒服，今儿个倒又不好失礼，还是喝了稳妥点。”
我披挂了一身，实在累赘的很，好在肚子里的小东西今天却很老实，我心下还安稳。
等我到的时候，皇后、德贵妃、骊妃、懿妃她们都已经在了，皇后是不消说的，紧挨着太后的几案，略微下面一点的就是。德贵妃坐在左下首，骊妃和懿妃共坐一张，在右下首。
我先给各位娘娘行了礼，太后还未出来，皇后命我在德贵妃下首的几案上坐了。那里原已坐了位姐姐，是赵美人，给皇上添过一位公主的，也是宫里的老人了。见皇后命我过去，赶紧起身，把上首的位置让给我，再三推让不过，也只好坐了。
我坐的地方正好斜对着骊妃和懿妃的案子。骊妃我只听闻人说起，并不曾见过。说是皇上做太子时纳的姬妾，常年多病，缠mian病榻不常出来的。猜想着定也是位绝世佳人了，谁知道却是平平，蜡黄脸儿，水泡眼，容色老迈，穿着崭新宫装，更显得憔悴了。
正想着，身旁的赵美人就说：“姐姐，你是在看懿妃娘娘么？她容华美艳，真是国色天香呢。”
我年纪虽比她小，因是位分比她高，故而她才称我姐姐，我自然也不敢托大：“姐姐说的正是。懿妃娘娘花容月貌，果然是世间罕有。”
赵美人向我点头称是，只是这刹那之间，我正好看到懿妃微笑着爱抚一双儿女，不错，白姑姑说的不错，那一双小人儿，果然是金童玉女，可爱非凡。只是，只是，太后不是说皇上无子么，不是说皇上不要纳兰氏的女人生育么？那么，他们是怎么回事？我居然要今日才意识到这天大的破绽，实在是太傻了。
我呆呆注视着活蹦乱跳的孩子，连赵美人唤我也未曾听闻，太后，她是骗我的么？她没有理由用这样拙劣的谎言来骗我啊。直到白姑姑着急询问我是否不适，我才回过神来，只说过去了。白姑姑看着我的眼神，瞥了懿妃一眼，似乎另有深意。我也不敢再想，只和赵美人随意闲谈。
一边说着，我还是忍不住频频注视懿妃和她的一双儿女。懿妃本就艳压群芳，今日又是隆然宫装，这衣服穿在别人身上，显得臃肿繁杂，由她穿来，却是雍容华贵，相得益彰。大殿之上，就是皇后也给懿妃压过了风采，如旭日东升，光芒不可逼视，隐约间，大有龙华凤章之意。那对金童玉女，更是如一双水晶人儿，玲珑剔透。
突然门口传报，皇上、各位王爷也来了。今日因是家宴，我们无须回避。我见皇上带着一群紫衣博带的王爷，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也有蹒跚学步的幼童，也有胡子一大把的中年男子，看来，先皇还真是雨露广布呵。
我见皇上也来了，怕寿礼还未妥当，让白姑姑亲自去看，她答应着去了。我正想着心事，赵美人就拉扯我叫道：“理王！理王！”
我奇怪她为何失礼，只见众人中有位男子，站在皇上身后，向着四周微笑致意，随即皇上拉他在身边坐了，看来极是亲密。周围的声音都消失了，众人都注视着他。
他便是理王，于千万人中，独一无二的理王。
有些人，生来便是如此。他谦恭有礼，礼数周到，愿意和任何人交朋友，哪怕你是贩夫走卒，也无论你是文豪侠士，他都一视同仁，可是，他天生就有威仪赫赫，令人心生仰慕、服从之心，只有俯首听命，恭而敬之。所谓“君子如玉”，想必便是如斯。
相比之下，皇上要逊色许多。好在他似乎并没有发觉，只是招呼众人坐下，又问皇后：“各位公主还未到么？”
皇后笑道：“咱们的孩子都已经在这里了。大长公主、长公主因是外臣，还等皇上来了再传召。”
大长公主，是皇上的姑姑辈，长公主，是皇上的姐妹，按本朝旧例，公主因要出嫁，所以算是外臣。
皇上赶忙叫人去传，又道：“见着兄弟们高兴，就把姑姑、姐妹们给忘了。其实你早该让她们进来坐，自家人何必那么拘礼？”
皇后捂着嘴笑：“这会子又埋怨我了。不知道谁说公主们难得进宫一趟，也让她们看看自己母妃，早早坐着也是闷呢。”
皇上只好道：“是，是，是我糊涂了。”
众人见他们大庭广众之下打情骂俏，也有羡慕的，也有不屑的，也有嘲笑的，我别过脸，却见懿妃双目帜烈，炯炯注视理王，理王也是神色复杂，不似方才洒脱。
我四下回顾，却见众人熟视无睹，只道自己多心。懿妃的孩子却不管什么，只是自己嬉闹，我打量着他们的轮廓，暗暗心惊，可能吗？不可能吧。皇上就算与理王手足情深，不爱懿妃，也绝不肯如此割爱的。
正想着，赵美人又问我：“姐姐在想什么？还是身子不舒服？”
忙乱间我胡乱答道：“怎么各位太妃还没来？”
赵美人黯然道：“你是新进宫的，不怪你不晓得。你也知道圣祖爷的规矩，是只有皇后，没有偏妃的。咱们这些人，其实不算后宫，是备宫。也不过是等同臣子家里的通房丫头，不算正经夫妻的。你可见过人家家里的丫头光明正大席上坐的？如今已宽了些，皇上在呢，太后也当我们是儿媳妇，大日子也让出来透透气。要是哪一天山陵崩，像咱们这有子女的，还可以在宫中养老，没子女的，就要一起跟去伺候皇上了。要是位分再高点的，又有太后旨意，可以出宫去跟着孩子过，也是不错的。这种日子，太后也会在偏殿设了宴招待，这大殿上，就不能了。”
我俩是一般的人儿，同是落寞。
赵美人又道：“姐姐倒不必发愁。您和皇后投缘，如今又怀了龙胎，无论男女，也都算是有靠了。若老天保佑是个皇子，龙椅虽没得坐，一个逍遥王爷，还怕亏待您不成？”
我微笑道：“姐姐说的是。”
赵美人看了看我的肚子：“原本姐妹们多来往些也好打发时光，早就听说姐姐有了身孕，我们都想来照顾，只怕打扰了您休息。”
我知道她是以为皇上常来看我，想多见见皇上：“那姐姐就多来走走。不瞒姐姐说，原本我就想和姐姐们多亲近些，只是进宫日子短，不好贸贸然来打搅，后来又有了这身子，只怕给姐姐们添麻烦。”
赵美人喜道：“怎么会呢？其实你也不必太过介怀，宫里大家都是姐妹，除了皇后咱们高攀不上，自然，姐姐是得皇后另眼相看的。其它的人，就是懿妃，你看她好像张牙舞爪，那日又得罪了你，其实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相处久了你就知道了。”
我听她话里对皇后诸多不满，想来也是常理，只是懿妃竟是个好人，倒是闻所未闻：“姐姐说差了，妹妹不知礼数，懿妃娘娘教训我几句，我只有心存感激的，哪里说得上得罪了？”
赵美人往外看了看：“姐姐不必和我掩饰，白鹭又不在。我们姐妹不说外场话，皇后得着太后、皇上的宠，自然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的。现在体贴着您，也不知是打着什么讲究，以前大家多少都是吃过她的亏的，德贵妃还有个成形的孩子掉了呢。姐姐他日果然有了皇子，还是看紧些吧，其它的话我也不多说了。”
我见白姑姑远远走来，又听赵美人口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不由害怕，她却冲我挤挤眼，曼声道：“大伙儿自个儿忙自个儿的，谁来听咱们嚼舌头？”
我实在是哭笑不得，只打点着精神等太后出来。
太后很久没有出来，众位公主倒陆续来了，与我们杂坐在一起，自拣熟识的开始谈笑，场面越发热闹起来。
突然闻听太后到来，众人赶紧整肃衣冠，行礼如仪。太后在几位没成年的长公主搀扶下，素日因太后爱热闹故留在身边抚养的，款款在上首坐了，又命我们不必拘礼，随意些就好。自然是众人都不肯的，太后也只好从情，皇上带了皇子、各位王爷，皇后领着我们，跟着各位公主，给太后祝寿。
太后含笑受了，又道：“叫你们好等。老姐妹们拖着不放，倒是累着你们挨饿了。”
我们便明白太后是先去看过各位太妃了。皇上笑说：“饿倒是不饿，已吃了一肚子风在这里了。”
众人皆笑。太后也掌不住笑道：“就是这诙谐的性子！都做皇帝、做爹了还改不得。”
按理皇上是该进大殿上坐的，可因各位王爷也来了，皇上不肯冷落了兄弟，与他们一起在殿外坐。
说说笑笑一阵，皇后就请了太后示下，令女官传下去开宴。早有人上来用屏风隔了内外，一群小太监传膳上来。
我见端上来的膳食大大不同，赵美人的不过寻常肉食，她朝我笑道：“按说既是家宴，好歹也明面上差不离，偏偏就故意给人添堵，也不知道是什么讲究？”
我忙让她，赵美人再三不肯，怀里的孩子却不管，直扑上来抢着吃，急得赵美人直骂她没规矩。
我劝道：“姐姐千万不要见外，自家姐妹，这有什么？他日有什么短少了，只要妹妹有的，也千万不要客气，倒显得生分了。”
她感激笑笑：“也怪我没能耐，连累了这孩子，空担个公主的名分，倒象是饿死鬼投胎似的。”
我只道她是抱怨，任她怎么不得宠，孩子总是皇上的，如何就到了这地步？
只是听她说了，留心下四周带孩子的嫔妃，竟也有孩子四下抢东西吃的，心中暗暗称奇，我家里不好比天家富贵，象这几岁的孩子，都已有规矩，不敢乱来，何况宫中？我打量许是孩子小，太后又喜欢孩子，不令多管罢。
赵美人见我喜欢她孩子，又与我亲近几分，正要攀谈，几位王爷又进来要与太后祝酒。
太后笑道：“刚不是才喝过？莫不是借着机会骗我的酒吃？”
领头的是个大胡子王爷，听了欢喜道：“刚还和兄弟们商量，这么好的酒只喝一次太可惜了，如何和母后要点才好，既然母后如此体谅，儿臣们就却之不恭了。”
赵美人轻声告诉我，他是皇上的长兄，代王。代王一席话，说得太后直乐：“你这小子，就是狡猾。平日里藏了多少好东西在家享用，如今越发惦记着我的酒了。这是你舅舅送的寿礼，难得的东西，亏你嘴刁。”
代王抖了抖胡子，道：“好叫母后知道，儿臣虽是粗人，却是最孝敬的，有什么好东西敢忘了母后？只是不好和舅舅比，他家里，只怕龙肝凤脑也是平常呢。”
太后说的舅舅，自然是她的娘家纳兰氏，久闻兰氏富贵奢华，想不到连天潢贵胄也自愧不如。太后却是十分得意：“说的正是。你舅舅和我虽是表亲，却是亲厚的很。有什么好东西也总给我送一份，也难为他，哪里寻摸了来。”
福瑞大长公主是最有身份的，就在太后边坐着，挨着皇后，这时候也说：“我也算吃过不少好东西了，这酒真是难得。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太后拍了拍她的手：“咱们喝的叫桃花酿。我们姑嫂还要客气么？你喜欢我那里有的尽管拿去。”
代王听了道：“这酒是真好，这名字我却不喜欢。什么桃花，一股子酸味道。”
太后笑骂：“喝你的酒去罢，又来管我们说话。你们喝的是将军醉，你舅舅特为预备了给你这种酒鬼解谗的。”
代王摸了摸胡子，笑道：“我说就是，如此好酒，就该配个威武些的名字才好。”
代王又转身问皇上：“说到将军，就想起我那小兄弟贾无忌，听说皇帝又纳了位新宠，就是他的妹妹，可给我引见下？”
皇上笑着指了指我，道：“还不快出来与王爷见礼？”
我心中不安，不知道他要见我做什么，三哥又如何做了他的兄弟，赶忙出来行礼，他却不肯受：“娘娘不知道，你那哥哥可惦记你，出征前本要与你告别，皇帝怕你伤心动了胎气，不许的。我与他拍了胸脯，皇上要是不对你好，我也决不答应，等他得胜归来，一同见妹子、外甥两个不是更好？他方欢喜去了。”
听到哥哥如此惦记我，只是沙场不测，却不知道是不是真能如代王所言了，我含泪道：“皇上对我很好，多谢王爷关心。”
那代王大大咧咧一挥手：“我与你哥哥一见如故，这有什么？要不是家里的老婆们哭哭啼啼闹个不休，和他一起出征才好。”
我正要回去，代王突然惊疑道：“这位娘娘好是面善，象是哪里见过的？”
我臊红了脸，不知如何应答，他却已自顾自道：“秀云，你可出来看看，她与你真是相似。”
我正不知道他叫何人，懿妃已作色道：“大哥哥你如今胡子一大把，孙子都快有了，还这么不正经，见个美人就说面善。倒又拉扯上我了，人家家里是清流之首，我高攀的上么？”
我几乎要哭了，怕是太后不高兴，强忍着。代王却不以为然：“秀云你这丫头从小就爱捉弄我，当着这么多人也不给我留面子。确实是象么，不过比你矮小些，又胖些。”
赵美人出来扶我回去，又笑道：“王爷不说，倒也不觉着。说起来了，确实有几份相似，不过贾嫔姐姐刚进宫时还要瘦弱些，不似懿妃娘娘这般丰韵，如今有了身孕，又发福了。”
皇后也道：“都是一般一等一的美人儿，画上走下来似的，能不象么？”
正说得热闹，小太监又进来说有几位外臣的寿礼送来，皇后忙问太后，要不要看看？
太后兴致正高，说看看也好，不知道他们送点什么来。
众人各回位置坐了，只见宝石镶的落地屏风，黄金铸的宝塔，翡翠雕的佛像，不一而足，件件皆是价值连城的宝物，看得我暗暗咋舌，又忧心自己的寿礼上不了台面，空让人耻笑。
太后似乎并不中意，只道：“又拿这些冷硬东西糊弄我。”
福瑞大长公主早已起身道：“臣妹也有些微薄东西送与太后，还望太后不要嫌弃。”
却是一个小盒子，打开来，满是宝石珠玉穿结而成的一盏宫灯，宝石珠玉都是极上等的，最奇在那份手艺，端的是巧夺天工，中间一颗大夜明珠，太后也是稀罕：“怕宫里也找不出这么又大又圆的。”
福瑞大长公主见太后喜欢，自说道：“东西是平常的，只是那工匠难找，太后留着赏人玩吧。”
太后道：“这么好的东西，我得贡在菩萨面前才好，怎么舍得赏人？”令女官好生拿了，送去佛堂。
接着众人纷纷送上寿礼，也有送金银器物的，也有送吃食衣物的，乃至荷包折扇之类的小东西，太后不看贵贱，只挑别出心裁的赞赏，我心中略略放心。
等到人人送的差不多了，我方命白姑姑拿上咱们的寿礼。
东西是盛在一个五彩龙凤琉璃大碗的，还是我刚怀孕时皇上赏的，我从食盒里取出，亲自递到女官手中：“点点心意，还望太后笑纳。”
众人见那碗的东西如琼浆玉液，透明似无物，又分明凝固成型，画着万寿无疆的图案，都不知是什么东西，只说希奇。
太后待女官试食后，也尝了一口：“果然清凉美味。这东西很多年不见了，是琼脂罢。”
我答应：“正是。”
众人皆夸太后见识非凡，博闻强记，皇上道：“这东西我都不曾见过。”
太后笑道：“你是不晓得的。这东西往年贡上来过的，只是没人晓得做法，胡乱煮了吃不得。贾嫔这法子很好，亏她怎么想出来的。”
我忙道：“其实也是看伯娘孝敬奶奶学的。”
太后点头道：“到底是诗礼之家出来的孩子，贤惠的很。”便叫女官把琼脂赏了众人吃。
这东西孩子是最喜欢的，不仅爱吃，还拿手捞着玩，不一会儿就弄没了，又都哭着要。我赶忙让白姑姑把预备的送上来分，有孩子的嫔妃们都朝我微笑致意，连一向瞧不上我的懿妃，见自己的两个孩子吃的开心，也和颜悦色道：“妹妹真是个能干人，这两小家伙平时吃一口饭也要人再三求了，这东西却是很喜欢。”
见众人如此喜欢，我自然也是高兴：“姐姐既然喜欢，往后我送来就是了，其实做起来很方便，夏天吃又是最适宜的。”
懿妃略笑笑道：“难为你大着肚子，不要累着了。”
这时歌舞上来了，我又与赵美人说笑了几句，等酒过三巡，已是乏力的很，告了罪，先回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