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月余却如风般过去了。
我想好了寿礼,好容易找到了东西,又怕别人动手不干净,命白姑姑亲自去操持。本来自己也去看的,为是没人会摆弄,只是在厨房坐了一会儿就头昏眼花,姑姑赶紧打发我回来,说是做得了拿就过来。
我一人闲坐着也闷,宝珠平日是最能解闷的,可被打发去干粗活不在眼前,秀眉又是个锯嘴葫芦,就令听旺财上来与我说话。旺财凑趣,知道我没经过万寿节,就细细与我说道:太后万寿大典本是极隆重极热闹的,前两年因先皇刚过世,不好大操大办,只是宫中眷属小聚。这次皇上为表孝心,晓得太后是爱热闹的,下令内监司不惜工本,务求隆重奢华,普天同庆。
内监司不但宫里张罗,还在宫外一口气开了几十家施粥铺,又分发佛经,为太后祈福。
这佛经的事我也晓得,太后还让我也拿了几本回来抄写,说是可以积福的。只是这施粥铺我却从无听闻,只问旺财:“那是干什么的?”
旺财哄我道:“贵人真是大户家的小姐,这也不知道。施粥铺,自然是施粥的地方呗。老百姓只要拿上个碗,都许上那儿吃粥去。”
我笑道:“好端端的,不在自家安生吃,干吗跑外面去?还开那么多,能有多少人肯去?”
旺财迟疑道:“贵人真不晓得么?如今城里的小户几乎无隔夜之粮了。”
我惊道:“胡说!一家一户或许有之,天子脚下,怎会到这种地步?”
旺财跪下道:“贵人恕罪!奴才不敢胡言,奴才的父母刚被奴才接来,却就要饿死在城中了。本来奴才还想接他们来享享清福,谁知道……”
我命旺财起来说话:“城中怎至于如此?莫非是皇上赋税过重?”
旺财却说:“不是,是城中两位皇亲斗富。”
“这我却不信了。他们斗富,与百姓何干?”
“两位皇亲,皆是位及人臣,又素来不睦的。摄于天威不敢造次,所以斗富。他们日日驱赶城中百姓为他们兴建亭台楼阁,又上街强抢壮男少女,充作奴婢。城中百姓只好闭门不出,躲避他们。可这也不成,要是听说谁家有好东西,哪怕好看点的孩子,就有人上门来抢,几乎都要破家。
有点能耐的已经跑了,剩下的都是跑都没地方跑的,贵人您说,这还有老百姓的活路吗?”
“难道衙门不管?”
“他们一位是承恩公,一位是安居侯,都是太后至亲,承恩公是太后的亲外甥,皇后和懿妃的亲兄弟;安居侯是德贵妃的父亲,皇上的亲舅舅,贵人,谁敢管他们啊,皇上都不敢。”
我心中骤然一紧,承恩公,他也是我的兄弟吧?竟然如此不堪?低声道:“不要胡说!想死么?”
旺财哭道:“奴才进宫来,就已经不怕死了。我家穷苦,爹是个肺痨,只靠母亲一人支持家业,几个哥哥都当了兵,再也没回来,还有个小弟弟,总不能眼看着他们死。
贵人,我好容易积攒了几两银子接他们来,倾了本置办的家,本来是想让他们过几天安生日子的。可是您看,这不是更要他们命了么?”
我迟疑道:“旺财,不是我不肯帮你,你也晓得我的处境,连书信都不能和家里通的人,还不如你可以时时出去看看父母呢。你也说了,这事连皇上也不敢管,话是不敬了些,可我和皇上也说不上话啊。太后也断不会为我和自家亲戚翻脸的,如何能帮你?”
旺财跪着不肯起来:“贵人,就您能帮我了。如今您兄长是征西大元帅,当今的大红人,最是威风的。何况,纳兰氏族的男丁按例都要送到军中磨练,如今西北战事,为了立功,两位皇亲的孩子都在大元帅麾下,谁的面子他们都可以不给,大元帅的面子他们一定会给!”
不等我开口,旺财就道:“奴才没别的想头,只求贵人看我伺候几天的份上,许我父母一家卖身为奴。往后旺财的命就是贵人的,求贵人千万开恩!”
这倒不是难事,要家中多几口人吃饭只怕还不难,收服了旺财,也是好事,我正要答应:“事情倒是好办,那你什么时候出宫,就替我到家说声。”
旺财大喜:“谢贵人隆恩,只是奴才虽能出宫,可按宫规奴才没有内监司令牌是不能随便到贵人府上去的,要被人检举了就是结交外戚的死罪,还要连累贵人。再说如今人人都要找庇护,城中的大户人家不肯受纳,怕是不小心得罪了皇亲惹麻烦,还要求贵人修书一封说明才好。”
如此一说,我便犹豫,不知道这事真假,白姑姑也说过当年她就是因为夹带获的罪。宫中险恶,旺财又非我心腹,他若要害我,拿我的书信检举可怎么好?
正考虑间,门外有人轻轻击掌,我正奇怪,谁这么没规矩,旺财已自己擦着泪,又央求我道:“贵人,白姑姑回来了。您千万可别告诉她,要不,我的小命就没了。”
我正要细问,白姑姑已经进来回话了。我只好示意旺财退下,看了看做成的寿礼,到底还是不像样。想了想,记得我家里有大伯带回来的,便与白姑姑商量,叫人到我家取些。
白姑姑也觉得东西不大体面:“这东西味道是不错,只是样子是太难看些,不好就献上去的。既然贵人家中有,就最好了。”
说完,就要派人去拿。我喊住姑姑,又道:“不知姑姑让谁去?”
白姑姑道:“不是通知一声内监司让他们取来就是了么?”
我不肯:“这东西本是不值钱的,不过一番心意。让内监司去拿,怕不大家都晓得,再者他们现在又忙,耽误了时候,倒不好了。不如让个小太监取回来,倒还干净利索。”
白姑姑笑道:“既然贵人如此想,那就叫人去趟就是了。”扭头喊旺财过来,我见白姑姑脸上有轻蔑的神色,晓得她是嫌我小家子气了,也不管她,等旺财过来了,我细细说明,要什么东西,什么样子的,什么大小的。
旺财不明所以,只说:“贵人要的是什么东西?我在宫中也有些年头了,还没见识过呢。这么多道道,怕是小太监还记不过来。”
白姑姑叱道:“小崽子,几天不教训你就没规矩!什么小太监,你自己去!耽误一星半点,我就剥你的皮!”
旺财赶紧答应了,又道:“还是请贵人写下来吧。奴才也好出去淘换。”
我笑道:“也不用别处去。我家就有,你上门去要就是了。”
旺财这才明白,当着白姑姑又不好说什么,只答应着问何时去。白姑姑又骂旺财没眼色,赶明儿就万寿节了,自然立马就去。我不知道旺财为何如此惧怕白姑姑,也只有以后慢慢打听了。
白姑姑又喊住旺财:“臭小子,你这么着就去不是给贵人惹麻烦?先去内监司禀明了,就说上次贵人家里送来的孩子衣物贵人很喜欢,让你去问问还有没有别的样式的。”
旺财一叠声答应着,跑得飞快,一溜烟儿就不见人影了。白姑姑冲着背影道:“干什么都这么毛毛躁躁的,不成样儿。”
我心中有事,也不搭理她,又靠着榻躺着。白姑姑给我端了杯茶,道:“这是下面新送上来的,您尝尝。”
我看白姑姑为人虽是刻薄,照顾我却是十分细致的,心下感激,又想旺财的事要不要告诉她。
左思右想,到底还是按下不说了。既已然揽下,不过是让府里收容几口人,每常在家,灾年的时候我家也常有人自个儿来的,不算什么事。难得正好又有个由头可以推脱,就算真闹出来了,横竖我也没给旺财写书信,到时候抵死不认,我又怀着孩子,总不好怎么着我。
再说要是成了,旺财就是我的心腹,我也算是有个臂膀了,就不知道在门口给他递信的谁?看来这宫里也不是白姑姑一手遮天呢。
打定主意,我又想到三哥,不过一年不见,他就从将军成了元帅了。旺财说许多皇亲都在他手底下当差,想必是极难节制的,打仗又是生死相搏的,要是不小心死了一个,真就是大祸临头了。如此想来,不由心惊胆寒,肚子也阵阵疼起来。
白姑姑看我难受,赶紧喊了御医。御医只说不妨事,孩子月份到了,自然动得多了。姑姑还是不放心,又传了别人来问,都这么说。我反安慰她:“现在倒又不痛了,姑姑忙了大半天,也歇歇吧。”
白姑姑发愁:“明儿还要去给太后磕头,也不知成不成。”
我笑笑,就算再疼,这礼数还是要去敬的。
晚上的时候,皇后特为派人过来,问我身体可还好,又说明天尽可以晚点去,不妨事的。我再三谢了,只说问过御医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