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波涟涟的沔阳湖,这儿是古云梦泽的所在地,当年楚王夸富于中原诸侯,就曾说这儿水波浩渺,千里渔猎,其乐融融。而今战乱频仍,渔舟早已落帆收楫,消失殆尽,代之而来的是艨艟战舰,水寨森严。
明玉珍带兵赶到黄梅山,四出探询,好不容易才在山中一户农家之中寻找到了天完皇帝徐寿辉。天完政权两位最坚定的领袖人物相聚于患难之中,二人不禁抱头痛哭。徐寿辉毕竟天性宽纵,他唏嘘着悲悼了天完政权数百臣僚的为国捐躯之后,并不责难倪、陈二帅,只是用一双宽厚慈祥的目光凝视着面前这位征虏统兵都元帅,注视良久,敛住了刚才的悲泣哽咽,缓缓地也是坚定地嘱托道:“世道昏昏,天下都盼明王出世。教徒们拥戴我为弥勒佛,但我徐寿辉无德无能,而今自身难保,还谈什么救世救民。不过,我平生向往西方莲台圣境,天下之人,有田同耕,有福同享,无贵贱之分,无贫富之别,四海之内,皆兄弟姐妹。历朝历代的饥民造反,农民起义,不都是追求这样的清平世界么!事在人为,人定胜天。明将军,你心存诚善,又晓韬略,收复蕲都,重振天完大业,今日我只能倚重你了,重托,重托!”
明玉珍屯兵沔阳湖,以数万之众抵抗前来围剿的二十余万元兵,不消说,仗是打得很艰苦很激烈的。
拿下蕲都的卜颜帖木尔,不断向大都朝廷送去捷报,以图邀功请赏。他在给朝廷的奏章中不仅开列了收复失地的一长串清单,而且还有每仗斩获草寇的一笔笔庞大的数字。其实,元军斩获的草寇,若要认真清点首级,大多是民不是兵。卜颜帖木尔带兵有术,术在嗜杀。他在军营中广贴赏格,军士们要喝酒吗,要赌博吗,要逛窑子吗,你就拿人头来换赏银。他每攻占一地,必下令大索七日,纵容军士入民宅大抢大杀,他要斩草除根,不使草贼死灰复燃,自以为这是一个绝招。当四川元将哈林秃前来议事,声言明玉珍所部红巾军已进入沔阳湖扎营,即日将有一场恶战的时候,他冷笑一声,十分轻蔑地嘲笑他的同僚:“将军前次受挫于草贼,今日怯战了吗?我本来想跟倪蛮子交手,斩枭将于阵前。也好,今日来了个明玉珍,将军且看我明日入湖擒贼。”
战书送到红巾水寨,玉珍欣然允诺。波涛浩渺的沔阳湖上,金鼓齐鸣,呐喊声声,两支水军如期展开了一场殊死的搏斗。
卜颜帖木尔不是宽彻普化,他的江浙水军是一支久经沙场训练有术的劲旅。他仗着楼船巨舰,兵多将广,船舰成一字长蛇阵,横冲水寨而来。红巾水军也有几条楼船战舰,玉珍立于船头,头上“明”字帅旗迎风招展,他喝令一声,寨门大开,红巾战舰直冲而出,接住元兵厮杀。双方弓弩手箭矢齐发,互有军士中箭落水。当双方战船靠近时,元舰暗舱中藏匿的敢死队突然跳踉而出,他们打着赤膊,举着盾牌,一个个舞刀跃上红巾战船。玉珍觑得分明,他令旗一挥,红巾战舰甲板下,忽地冒出一群奇兵,他们使用钩镰长枪,枪法异常娴熟凶猛,上刺咽喉,下钩足踝,元兵敢死队躲不胜躲,防不胜防,一个个不是被刺死船头,便是被挑落水中。卜颜帖木尔见状大怒,亲擂战鼓指挥元舰包抄过来,玉珍战舰略一转舵,觑准敌舰包围圈的一个空当,如蛟龙戏水一般,迅疾摆脱元军战舰,一股旋风似地向湖水深处驰去。卜颜帖木尔哪肯甘休,他率领元舰,衔尾直追。玉珍战舰东拐西转,一会便消失在一片港汊的芦苇滩后面去了。元兵毕竟远道而来,不识水情水路,擒贼不得,正想转头返航之际,猛听得嘭嘭嘭,三声炮响,纵横交错的港汊芦苇丛中,顿时如飞箭般驰出上百艘艨艟快船,铺天盖地射向敌船。红巾使用的武器很特别,名曰“没奈何”,即以芦席作圈,围三尺,长七尺,糊以纸布,丝麻缠之,内贮火药捻子及火箭、火炮、火蒺藜等火器,悬于桅杆之上,靠近敌船,即点燃火线,射入元军楼船巨舰之中,诸火器俱发,使敌船陷入一片焰烟火海之中。卜颜帖木尔惊惶失措,急得大叫一声,呕出一口鲜血,不由得一失足,便一跟头跌入了水中。
玉珍亲驾艨艟快舰,直冲过来擒敌,但元军亲兵早已救起他们的主帅,扶上快船,没命地突围逃窜。现在已是攻守易势,卜颜帖木尔在前面奔逃,玉珍在后面衔尾直追。湖面焰烟弥天,两条快船,一逃一追,湖面上到处是燃烧着的残楫破板在漂流,玉珍驾舟绕过漂流碰撞的破板残楫,眼看逃敌之舟已驶入前面一处芦苇滩,拐了方向想隐蔽脱逃,玉珍急忙追向芦苇滩,大叫:“元酋老贼,休得躲藏!”谁知话音刚落,芦苇深处便“嗖”地一声,射出一支暗箭,玉珍来不及躲闪,箭矢直中面颊,风急浪花高,小舟颠簸,玉珍一时站立不稳,竟仰面跌入湖中……
原来,卜颜帖木尔追击红巾战船的时候,四川元将哈林秃情知玉珍足智多谋,他担心前面布有陷阱,因此带了四川元兵前来接应。哈林秃战船驶近港汊战场时,江浙元兵的楼船巨舰已陷入火海,哈林秃只好在烟雾的掩护下,遣出小舟,营救那些落水的元兵。正当他打探江浙水军大帅的下落时,忽见卜颜帖木尔乘小舟从弥天的焰烟中逃出,定睛一瞧,啊哟,小舟后面衔尾紧追的,正是红巾统帅明玉珍。哈林秃又惊又喜,于是埋伏在小舟必经之地的芦苇滩,暗中施放了那支冷箭。哈林秃阴谋得手,率战船直扑过来,但红巾水上大将明二将军也接应玉珍来了。明二将军一杆青龙大刀,在交战中连劈几员元军裨将落水,待红巾士卒救起玉珍,他才且战且退,掩护着主帅撤离战场。
这一仗,元兵江浙水军全军覆没,但明玉珍红巾水军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狡猾的哈林秃趁玉珍与卜颜帖木尔激战之机,他偷袭红巾水寨,一把火烧了水寨兵营,辎重粮草,被烧得荡然无存。更令人担忧的是,玉珍彭氏夫人和她怀中的婴儿,以及同在一处的明二小彭氏夫人,于混乱之中已失踪了,有士卒报告说,他们亲眼看见彭氏姐妹所乘战船离开水寨,但在湖中遭遇元舰追击,风急浪大,红巾战船又中火箭着火,姐妹俩无路可逃,已双双跃入湖中……
一场大战之后,沔阳湖又恢复了平静,湖面上,又是水波浩渺,白鸥点点。只是偶尔可见一些断樯残桨,破碎船板还在湖中无奈地漂荡。
湖心深处,一弯残月照着一片凄冷的芦苇滩,芦苇深处,有婴儿呱呱的啼哭声。小彭氏怀抱襁褓中的婴儿,怎么诓也止不住小儿的哭闹。原来,彭氏姐妹落水之际,婴儿从姐姐彭氏夫人怀中抛出,落于水中随波逐浪而去,妹妹小彭氏落水抱住一截断樯,连忙搭上流水,漂流过去抓住了襁褓,但回头瞧望,已不知姐姐彭氏夫人的去向。风吹浪涌,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浪花把她推到湖心这一片芦苇滩上。襁褓中的婴儿已啼哭一日一夜了,啼声已经嘶哑,她解开衣襟,将乳头塞进婴儿口中,婴儿猛吮着,无奈没奶水,婴儿歇了一时又哭闹不休了。四面湖水茫茫,见不到一块陆地,她焦急地寻望渔舟,但大战之余,渔民岂敢入湖。小彭氏不甘心,怀抱襁褓中的小甥儿,绕行芦苇滩再次寻望,好不容易发现远远的湖面上有几点渔火,她大声呼唤,但渔火太远,她的声音还未到达,早被湖面上的夜风吹散了。熬到天亮,渔火消失了,她拖着疲惫的脚步继续寻望,咦,前面又有几点火红的东西,她打起精神走过去,噢,这里还有一片野荷。那火红的东西就是将残的荷花,她顺着荷花望过去,终于发现田田的荷叶之上,已结出了绿色的莲蓬。“呵,天无绝人之路,上苍救助我明氏小儿!”小彭氏念叨着,采摘来莲实,嚼碎哺乳婴儿,饥饿的小儿竟也吃得津津有味。这姨娘与甥儿,赖有湖中莲实,栖息湖中芦苇滩七日七夜,后来红巾士卒出来搜寻的小舟发现了她,才把这姨娘和甥儿,平安地载回了红巾水寨。
姐姐彭氏夫人呢?彭氏落水,也搭上破船板漂流,流水将她漂流到一处渔村,幸被渔民救起,渔媪渔妇询知她是红巾将士的眷属,就把她藏匿家中。没几天,元兵进渔村大索民宅,渔舟已被收缴,彭氏只好跟随渔妇渔女们逃离湖岸,远去山中,躲在一处废弃的破瓦窑里。进村的元兵要喝酒吃肉,要聚赌嫖女人,他们驱使渔民下湖捉鱼,以烹鲜佐酒,又从城里弄来几个娼妓,陪他们唱淫邪小曲,陪他们睡觉。这群元兵好生浪荡快活,看来是不想挪窝了。彭氏在破瓦窑里躲了三天,在第三天的傍晚,她便从回村打探消息的渔媪口中,知晓渔村里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渔媪说,村里的那群兽兵,不知从哪里搜索出一个来不及逃匿的渔家女,这渔家女还是一个年仅十二三岁的小丫,她被带回元兵们滥赌狂嫖的住处,就在那间堂屋里,这群兽兵一边饮酒,一边轮奸了她。沔阳湖的渔民是强悍的,沔阳湖的渔妇渔女也不好欺侮,这个事件把全村人都激怒了,于是,经过一番密谋,是夜,村里的男人用醇酒灌醉了这群元兵,待到夜半时分,狂嫖滥赌的元兵早已烂醉如泥,村中男人们一声呼哨,操起渔叉冲进屋里,将进村的元兵杀了个干净。而破瓦窑中的渔妇渔女,也随那个渔媪早下了山,趁黑摸到湖边,夺了封存的渔舟。彭氏也在这群渔妇渔女之中,她随渔村的女人们一道,纵火烧了村子,会合渔村的男人们一起登上渔舟,连夜驶向湖心,投奔红巾水寨,也终于返回了玉珍军营。
在彭氏夫人的护理下,玉珍的箭创伤口渐渐愈合,之后,结痂,脱痂。彭氏给夫君取来一面铜镜,玉珍对镜观容,几个月来,一是军务操劳,二是养伤,自己的容颜明显地消瘦了。前日那支冷箭,射中面颊,伤口紧挨右目,看来右目经络受到伤害,这只眼睛视物已大不如前了。难怪他已听闻有些憎恶红巾的土豪劣绅在暗地里咒他为明瞎子。他叫夫人取来前日收藏的那支冷箭,捏在手中,略一端详,便啪的一声折断了:“蟊贼鞑子,阴暗小人,我会有收拾你的时候!”
沔阳湖保卫战互有胜败,两军对峙交锋,一直持续到是年秋后。这年秋天,忽传淮西爆发流民暴动,暴动的流民兴起了一支青巾军,头裹青巾,身着青衫,他们既不归附红巾,也不同于地主武装黄衫军,其军中无业流浪汉甚多,也有裹胁而来的饥民,大小头领多是城乡无赖地痞,所到之处,残害地方,也摧毁官府。淮西连年遭灾,老百姓家中有多少东西可供抢劫?于是他们攻陷了繁华富庶的扬州城,扼制住大元帝国南北漕运的咽喉,江南粮仓的粮米无法运抵大都。大都一时陷入饥馑,大元君臣恐慌起来,皇上敕令围剿沔阳的元军火速驰援淮西,这不啻是给了久战无功的元军围剿部队一个下台的台阶。各路元军趁机溜走,卜颜帖木尔不给哈林秃打个招呼,也急急忙忙带上他的江浙残军宵遁了。一觉醒来,哈林秃发觉自己已成滞留敌境的孤军,不由冒了一头冷汗,连忙传令全营开拔,扔下粮草辎重,轻装逃命。
哈林秃未奉诏去淮西,他是掉头西窜,想撤回到他出发时的荆州据点。哈林秃刚走到沔阳西部的边界上,前面隘口一声炮响,一彪人马闪出,顿时拦住去路。来者乃玉珍帐前大将莫仁寿,黑脸,虬须,手持一支丈八蛇矛,活脱脱一个黑张飞形象。“哈林秃,胡虏小儿,你也算一条汉子么?战场上不敢真刀真枪拼杀,只会躲在暗处放冷箭。来来来,今日撞着莫爷爷,你不留下狗头,休得走路!”莫将军厉声呵斥,哈林秃心下暗吃一惊,但又不得不鼓起余勇,舞刀上前迎战。两马相交,战不上七八个回合,哈林秃已招架不住,他虚晃一刀,转身欲逃,但蛇矛余风,已把他的头盔扫落马下。哈林秃转身窜逃,莫将军遵玉珍之嘱,并不追赶,只是余怒未消,还用蛇矛指着逃将痛骂:“哈林秃,卑鄙小儿,你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
哈林秃不敢走大道,他绕行山间小路,好不容易赶到荆州,但驻马一看,荆州城头已换了旌旗,城楼上一位红巾赭袍的将军已等候他多时了:“蟊贼哈林秃,我乃红巾大将邹兴,奉主帅之令,已得荆州多日了……”不待邹将军说完,哈林秃见事不妙,掉转马头欲走。城头邹将军哪里肯依,立时挽弓大叫:“蟊贼小子,你前日冷箭伤我主帅,且看今日,也吃我一箭!”只见一支雁翎响箭呼哨着,飞下城头,端端地直插逃将的后背。哈林秃啊呀一声,险些落马。他惊惊惶惶绕城而过,沿途损兵折将,丢盔撂甲,最后只带了寥寥几骑随从,失魂落魄逃回了四川老巢。
天完政权保住了,天完政权赖以生存的沔阳根据地保住了。明玉珍休兵安民,一面犒劳将士,操练兵马;一面抚恤孤寡,奖劝农耕。冬去春来,沔阳百姓的日子渐渐安定下来。一日,玉珍正在府中与戴寿下棋聊天,忽有使者快马驰来,递上一份边隘守将的急报,声言淮西流民成百上千,扶老携幼拥向沔阳而来,他们叩城门乞食,特请示主帅,这城门是闭,还是开?
玉珍叫来沔阳府主管民事的府尹向大亨,询问仓廪之中,还有多少存粮。向大亨一张苦脸,皱着眉头说:“沔阳虽地沃人稠,但元帅轻徭薄赋,一年能有多少积蓄?这几年元帅严饬属僚,禁铺张,倡节俭,节余之物尽充仓廪,尚可清点少许。但天灾何方无有?万一……”
玉珍挥挥手,打断大亨,转向戴寿:“万户在此,我倒想听听你的高见。”戴寿是棋迷,他还在注视棋局中的楚河汉界,见玉珍催促,他方才从棋盘中取出一颗“相”字棋子,盯着大亨说道:“车横行,炮翻山,马走日字相飞田。这个相的职事,千条万条,条条离不了田垄上的百姓呵,而今淮西田垄,赤地千里,颗粒无收,沔阳的,是民,淮西的,也是民呵。”
向大亨支吾着,他还可以道出沔阳的一大堆难处。玉珍很欣赏这位府尹的能干,但他略一沉思,还是上前亲昵地拍了拍府尹大人的肩头,很大度地定夺:“我的钱粮好管家,我知道你是唠叨婆娘糍粑心。万户说得有理,我们做父母官的,不能弃儿女不管。你还是下去晓谕各州各县,叫他们大开城门,接纳饥民来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