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西流民拥入沔阳,没有激变成青巾。
沔阳府统兵征虏都元帅明玉珍,练兵之余,亲率僚属巡视各州各县,督促地方官员大设粥棚,赈济络绎而来的邻境饥民。万户戴寿和府尹向大亨,主持赈饥之事,更是不敢懈怠,外来的饥民安置在湖滨和山中,任其开垦滩涂和荒地,伐竹为椽,割茅盖屋,公家贷以种子、耕牛,百姓无不额手称颂:生我者父母,这父母就是沔阳红巾地方官,就是沔阳红巾明元帅。
一天,戴寿和向大亨,带着府衙中一帮衙役皂隶,又来到饥民中帮助那些寡母弱子伐竹割茅,盖房扎篱。望着那些脸上菜色尚未消尽的孤老稚子,向大亨无不忧虑地说:“万户知道吗,眼下的粥棚,粮食已快告罄了。”戴寿正在给一户饥民的竹篱扎木桩,他拍了拍襟前的泥土,有些警觉地问:“还能维持多久?”
“三天。我按人头仔细算了算,三天后就要断炊了。”向大亨皱眉苦脸,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眼下是青黄不接的日子,小春作物播下不久,麦菽皆是幼苗,收获尚需时日呀。戴寿扳着指头计算,这赈济的日子,还得坚持一月有余。“唉,玉珍呀玉珍,你平日那般节俭,多年来不许府中有一次公宴,更不许属僚积有余财,弄得大家一个个两袖清风,而今无钱无粮,这赈济之事,叫我如何去办?”戴万户叹息着,不免着急起来。
这回是大亨胸有成竹了。他在一旁挽着衣袖拴牢了竹篱边的木桩,缓步过来,为万户排难解困献策道:“这几年年年打仗,军饷军粮确实弄得公家仓廪积蓄不多,但赖沔阳地方风调雨顺,称得上富户的殷实人家也还不少。若向他们借粮,万户以为怎样?”
“看你一张苦脸下,胸中自有万全策呢!”戴寿轻松地舒了口气,他知道这位当年平林聚的社长,而今沔阳府的府尹,管百姓穿衣吃饭,是不缺经验的,他立即就采纳了这条良策:“好,我的钱粮师爷,解救饥民之急,下一步就照你的主意办。”
于是,沔阳府广张告示,一面安抚饥民,无须惊慌;一面又恳请富户共济时艰,贷粮于官司以解燃眉。告示中规定了各地富户,家有存粮一囤者,输粮于粥棚赈饥三天;有存粮五囤者,赈饥半月;若有存粮上十囤者,这青黄不接一月有余的日子,就全由他襄助了。
其实,在出告示之前,向大亨早已明察暗访,对各处富户家中存粮,已在心中有了谱儿,因此他带着粮车出去,多半不会空手而归白跑路的。但他到汉川县,一位员外家却给他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软钉子。
那一天,向大亨在乡下一处临时办公的地方,正吃午饭,忽然,房门吱嘎一声推开了,那位员外家的老仆神秘兮兮地进来献上一个完整的清蒸南瓜,说了些“大人辛苦,我家老爷特意犒劳,还望笑纳”之类的恭维话,溜走了。向大亨觉得蹊跷,他捏着瓜蒂轻轻一提,噢,瓜心里原来藏有一捧晶莹剔透的珍珠。
“贿赂!”向大亨愠怒了。但话一出口,他反倒镇静下来,只有心下嘀咕:“老滑头,你家明明藏有二十囤粮食,推说颗粒无存。你来这一手,我可抓住你的狐狸尾巴了!”要是平日,他向大亨是要直登贵府,当面斥责的。但今日不行。因为这员外不是别人,正是汉川县那位知县大人的姐夫,要借别人的粮,总得给个面子吧。于是,他搁了饭碗,立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踱步,一番皱眉苦脸之后,办法有了。他提笔在一条绢帛上写了几行字:“员外私物,我岂敢沾?匿藏赈粮,其罪不贷!”塞进瓜心,嘱一个衙役,携去原物奉还。
这一手真灵,那个员外本是想在黑市上,将存粮卖一笔好价钱的,谈妥的粮贩子已将粮车推到了他家后院,但员外犹豫了。当他从瓜心里取出府尹的赠语,不由双颊好生羞赧,是日午后,他又嘱老仆再去沔阳府衙处,这次,是报告他自愿输粥棚的赈粮,自家所存二十囤粮食,颗粒不留。
百姓又度过了一个活命的关口。是年秋后,沔阳府征得田赋,如数偿还了早春所贷。
一日,玉珍在府中无事,他随意备了一桌素餐,邀戴、向二人过来用饭。席间把盏聊天,说古论今,纵谈天下酷吏良臣,戴寿津津乐道汉臣唐吏如何解民倒悬,玉珍自是颔首。但转瞬,他又说:“那是治世。今日乱世,二位知道我最厌恶什么人为官吗?”还是昔日平林聚的老社长懂得当年梅丘牌子头的心思,他望着玉珍狡黠地笑了笑,扯了扯自己身上那件布袍的前襟,扮作净丑戏子,美滋滋地道了一句白:“看俺腆着个肚子登上要津。”接着便幽默地唱起了时下很流行的戏文:“哐锵哐锵哐,俺做官图的啥?只不过多吃些筵席,多安插些旧相知,家庭中多添些美姬,囊箧里多攒些东西!”
唱罢,向大亨那张皱眉苦脸竟像花朵一样绽开了,那模样引得玉珍不得不笑,接着,三人都笑了个前仰后合,不亦乐乎。
说到大元帝国的官制,这个官僚体制煞是特别,它既不同于汉魏南北朝时期由世家豪族垄断的九品官人制,也不同于隋唐以来开科举取士入仕,让天下读书人十年寒窗,可盼一个一朝中举的前程,有元一代,是蒙古人入主中原,其官僚来源,乃是蒙古亲贵和功臣子孙。遍翻元史记载,你会发现大都朝廷的中书省(即中央政务院)的左、右丞相,平章政事,皆是蒙古亲贵;枢密院(即国防部)的知院、副枢,也是那些素餐尸位的蒙古亲贵,难有汉人南人登此要津。元世祖忽必烈执政之初,为笼络汉族士人,曾聘任过二三个北方大儒做翰林、编修之类的官,就被一些史家称为罕有的盛举了。元朝版图辽阔,全国划分为十四个行省,行省多是以平章政事(简称平章)为最高行政长官,但十四个行省众多的平章中,你也几乎见不到一个汉人平章。后来红巾造反,元廷曾以平章之职衔招安过东南红巾大帅,但那些红巾大帅实际上并不受元廷控制。天下太平之时,元朝政府台省要官多是蒙古人色目人充任,汉人南人百无一二。通常的惯例是,在皇上身边做过几年侍从,便可放到行省去做平章、左右丞和参政,因为他们是皇上最信任的鹰犬和奴才,而行省的这些长官也依样画葫芦,又把他们鞍前马后效劳了几年的随从,放到州县去做官。元朝科举考试时有时无,时开时停,就算你十年寒窗中举入仕,其官阶甚微,不过是从八品、从九品的县丞、主簿之类,能靠政绩步步上升,做到像本书开头提到的那个张养浩所任御史中丞(官阶正二品)那样的高官,那真是寥若晨星,上天格外开眼了。行省之下,辖有路、府、州、县,其长官称万户、知府、知州、知县,这批官员中,虽时有汉人,但他们不是掌权者。在这些官署中,元朝政府设有一个很特殊的官,其名称叫做“达鲁花赤”,这是蒙古语的音译,其意思就是镇压者、制裁者、盖印者、掌权者。各级达鲁花赤,既掌军权,也管百姓,官署种种大小权力,皆集于达鲁花赤一身。而大元帝国有严格规定,各机构之达鲁花赤均由蒙古人充任,偶尔可用色目人(即原西域各国归附蒙古者),绝对不允许汉人任此官。还须一提的是,这些蒙古人官僚,大多不读书,不过粗通文墨而已。如果说,他们的祖先还算只识弯弓射大雕的一代英雄人物,那么到了元末,这些子孙后代已经既缺文韬,也乏武略了。怪就怪在这些识字不多的纨绔子弟,膏粱浮浪子,偏偏又是在平章、参政之类的文官头衔之下,牧民治军,带兵打仗,常常会弄得读史书的后人们云里雾里,啼笑皆非。
有元一代的书生属臭老九。当时社会的等级是,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民九儒十丐,一个读书的儒生,能在官府中谋一个职位,不啻是从九渊之低飞升到了九霄之高,他如何爱惜到手的官职,可想而知。红巾造反,一反胡元成例。红巾们常常是重吏不重官,官员们发号施令,离他们太远,只有小吏在他们身边干着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事情,他们能清楚地辨别其廉贪贤愚。明玉珍乃出身于耕读持家的农家子,他对官吏的任用与考察,当然十分留心,有时还显得很苛刻。
那个汉川县的知县大人就是通过科举之路步入仕途的,他在县衙主簿那个位置上一干就是八九年,升官没靠山,没后门,红巾起义,原县令被杀,他归附红巾,一夜之间便成了一县百姓的父母官。时尚不重儒学,他揣摩牧民治世之道,转而倾慕商君之术。因前次他劝其姐夫贷粮赈饥,不大不小还有些德政远近传闻。这一天他在县衙劳神案牍之际,忽听得衙门前有人击鼓申冤,一会儿,衙役便带进来一个告状的年轻妇人。这女人的冤情很简单,说她平日在家编芦席,芦席由她男人拿到集镇上贩卖,但他男人把卖芦席所得之钱,拿去赌场中全输掉不说,因欠下赌友所输赌资三十缗,竟将她抵押去了赌友家,典妻以还债,她好不容易逃出那个赌棍家,今日要请县大老爷为小民做主。
知县大人查得冤情属实,他的判案很特别。两个赌徒,输赢不是三十缗么,那好办,他于集镇路口立两根木桩,名曰“痞神桩”,把赢家和输家各缚一桩,从上午巳时到下午酉时各示众三十天,淋雨晒太阳不得解缚。那女人自是放还,因她举报有功,还抽赌资十分之一奖赏了她。
奇闻传到玉珍那里,玉珍甚觉新鲜,于是,他趁军务之余暇,便到汉川巡察来了。这知县大人毕竟是从旧政权过来的人,讨好上司那套礼仪他丢不掉,玉珍刚到城门,知县大人便以锣鼓热烈迎接了,衙役们的锣槌鼓槌训练有术,一声锣二声鼓,节奏好生铿锵响亮。皂隶们在前头导引喝道,气势慑人,好不威风,两旁百姓你推我搡拥过来,人人都要争睹青骢马上身材高大的明元帅。玉珍斜睨了身旁知县一眼,他的心中却并不痛快:“唉,又是旧官府那一套。你怎么不闻时下有民谣传唱:解贼一金并一鼓,迎官两鼓一声锣。金鼓看来都一样,官人与贼不争多。你把这劳什子仪仗拿出来抖什么威风,我不是说过要革除吗?”
进了县衙,稍事寒暄叙谈,便已午时,一会儿,县署的厨子便送来午间的膳食,玉珍平素不饮酒,知县吩咐醇酒就免了。玉珍家乡随县是有名的豆腐之乡,知县吩咐烹制了一大钵菠菜豆腐汤,又配以杵碎的盐巴青椒做蘸水作料。玉珍瞅了瞅,拿起竹筷点了点汤钵:“这个菜好。一青二白,是我平素最喜爱的了。”厨子又上了两盘油煎蔬菜,两菜一汤齐了,玉珍准备用饭。但当他刚刨了几口米饭下肚,只见厨子在知县官儿的吩咐下,又端了一份大菜上桌。玉珍定睛一瞧,是两只清炖仔鸡,他不由皱起眉头,心下在喝问:“知县大人,你是怎么搞的?沔阳府颁有明文规定,官员公宴,只许两菜一汤,且不得有荤。你怎么明知故犯呀?”
陪坐用餐的知县是乖巧人,他觑了一眼玉珍的脸色,似乎已猜到明元帅心思,便不知是讨好,还是自我圆场地说:“官员公宴,两菜一汤,这个下官清楚。”他又偷觑了玉珍一眼,心里在犯嘀咕,官宴不准沾荤,那不过是一纸公文,谁又曾当真?但话到嘴边,他又不得不改口说:“但下官念元帅路途劳顿,特意去厨下吩咐,精心烹制了这份……”
“你以为我的律令条规,只是说说而已吗?”玉珍打断知县的话,陡然放下碗筷,正襟而坐,尽量低沉着声音斥问。
“下官不敢,只念……念元帅辛劳……”一向熟悉官场旧习的知县,这次猜不透上司要干什么了,他已慌了神,不知道该支吾些什么才好。
“来人呀!”玉珍猛喝一声,一班衙役见状不敢吱声,都乖乖地伺立一旁。
知县情知大势不妙,连忙下座,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声求饶:“下官糊涂,下官知罪!”
玉珍盯着座下的知县官儿,放缓声调道:“我念你尚有几条勤政之功,勤政的地方自可叙功论赏。但为官者,岂可知法犯法,今日之事,你说说,按律该笞责多少?”
晦气的知县不敢抬头,只好低下头无可奈何地回答:“下官知罪,下官悔过,按律须笞责六十。”
“拖下去,打!”玉珍还是决断地喝令衙役们动手,扒了知县老爷的裤儿,举起南竹片子打屁股了。
知县大人倒了霉,有一个人却很欢喜。此人就是多年前为婴儿时的玉珍摩顶祝福的布袋僧,那时他刚巧从县衙门前经过,玉珍走出县衙,正要打道回府,只见这袒腹跛足的布袋僧,正拍手而歌——
知县知县,露了光腚。
笞责六十,悔过减三。
玉珍打量着这个奇怪的游僧,似曾相识,但又记不起在哪里见过。看见脐下悬着布袋似的大肚,想必他就是江湖上传言的那位神秘的布袋僧了。于是,玉珍上前,恭敬地一揖,方才问道:“师傅,你怎么知道刚才堂上挨板子的,是汉川知县大老爷?”
“哈哈,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要是打小民百姓,县衙之门大大开,刚才堂上板子响,大门紧闭,这不是要给挨打屁股的知县大人留面子吗?”布袋僧笑嘻嘻的,有点幸灾乐祸。
“笞责律令,规定六十,师傅又何言减三?”玉珍也乐了,再问。
“板子声那么响,我在门外数过了,只有五十七。这是念知县大人悔了过,天减他一笞,地减他一笞,你明元帅也减他一笞,不就是笞责五十七吗?嗬嗬……嗬嗬,”布袋僧言罢,转过身拿起一旁的竹杖,靸一双麻窝子草鞋,又要赶路了。
玉珍好奇地盯着这个奇僧布袋似的大腹,忽然想起,儿时母亲就告诉过他,他刚出生不久,就曾有一个袒腹跛足的奇僧为他摩顶祝福。——噢,就是他,就是那位曾经唱着偈语揭示命运前程的奇僧!玉珍不由得追上去,再次恭敬地一揖,然后虔诚地问道:“师傅!师傅乃当今神人,而今纷纭乱世,欲为百姓祈福,这路,又在何方?”
布袋僧回头瞥了玉珍一眼,又朗声唱起了一首偈语诗——
明王西行,分茅列土;
莲台西渡,凃山天都。
玉珍还想问个明白,但见那布袋僧拄着竹杖,靸着麻窝子草鞋,虽跛着脚,却步行如飞,转瞬间,已消失在市井茫茫人海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