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莹玉毕竟是老资格的弥勒教资深首领,多年来秘密传教,走州过县,使他在社会底层三教九流中结交了许多朋友,而眼下在他军营中任万户指挥的戴寿,便是他的老友。这戴寿本是蕲春人氏,一介书生,自幼饱读诗书,但在九儒十丐的元朝等级社会中,不过在县衙中做一名管理钱粮的记账小吏。此人审时度势,胸有成竹,且有辩才,延揽人才,何不遣他前往?于是,彭莹玉召他来帐下议事,祖师开门见山:“随州旻玉珍,万户听说过么?”
“略有所闻。其人精骑射,喜读兵书,少有大志,但沉沦下僚,现在屈居人下,不过是梅丘弓兵牌子头。”戴寿打量着祖师,不知有何公干。
“蕲黄起义,应天顺时。饥民蜂拥而起,红巾士卒成千累万者何处无有?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呵。”
“祖师以为旻玉珍能带多少兵?”
“十万。他带十万兵打天下,可安定一方,民无忧患。”
“何以见得?”
“玉珍这小子,他还是总角小儿时我们就有缘见过一面,那是饥荒岁月,几个小儿争吃桃子不均,他就敢于头撞比他强悍的强者,扶弱济困,乃其天性。成年后耕读持家,他父亲去世得早,堂上老母尚在,玉珍侍母甚孝,族亲乡党有口皆碑。其人秉性刚直,判事公断,乡人有讼,无不听其规劝而自解。这样的人,牧民必公,治军必严。万户此去,务必为我红巾招揽此一良将贤才,重托,重托!”
戴寿得了祖师嘱托,事不宜迟,收拾好行李,便匆匆上路了。一路上战火迭起,乱兵如麻,戴寿东拐西绕,寻山间小道前行,但行至沔阳府境上,一个叫金刚台的要隘,再也绕不过去,因为这里两军对垒,大战在即,他被巡逻的军卒盘查,答不上口令,立即被逮送到军中。
幸好是在红巾军一方,主将乃天完丞相倪文俊。“就数他彭和尚花招多,哥们儿在这里玩命,他还去哪里选将才?不就是一个牌子头么,万户留我军中歇息几日,待我活剐了武昌来的那个威顺王佬儿,即日遣几个骑卒将那旻玉珍捉来便是。”倪文俊问了戴寿的来由,不容分说,就留他在帐前效命。
两军交兵,已过月余,尚胜负难分。元军高踞隘口山寨,倪文俊吆喝着红巾弟兄们多次仰攻,损兵折将,一筹莫展。戴寿不免也为之焦急,他在阵前察看地形,向主将献上一计,隘口侧翼有一凹陷山岩,何不抢架天桥猛攻?
倪文俊听计,亲率红巾壮士,就近伐来林中树木,趁夜搭桥,偷袭的奇兵迅疾攀崖而上。但不知是什么声响惊动了寨上哨兵,即刻寨上悬出一串灯盏,将崖壁照如白昼。滚木礌石随之倾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听得林中一声呼啸,不知是哪来的两骑壮士,飞驰桥上,嗖嗖嗖,连发数箭,那一串明晃晃的灯盏顿时熄灭。奇兵绕过滚木礌石,偷袭一举得手。这一仗,全歼敌军。威顺王爷狼狈逃遁,但他的大公子别帖木尔却未能幸免,他刚从睡梦中惊醒,还来不及上马,便被倪文俊一把生擒过来。
战罢论功,倪文俊大声喝问:“射灯盏的壮士是谁?”沉默良久,方才有人答道:“是两位歇息林中的江湖好汉,攻下山寨,他们就穿过隘口飞驰而去了。弟兄们向他们问话,一人操黄陂口音,报姓名叫万胜;一人操随州口音,报姓名叫旻玉珍。”
随州,青林山。
已拉起一支队伍的旻玉珍,被众人推为屯长。早年,他就随父亲拜过弥勒教的弥勒佛,在家中接受过云游和尚彭莹玉的传教说法。蕲黄起义,天下响应,他和义弟万胜曾穿越金刚台隘口,想去投奔景仰已久的彭莹玉。但彭莹玉队伍已顺江而下,远走江西了。回来后,他带领梅丘的一帮豪杰,募集了上千丁壮,到随县青林山结栅筑垣,竖起了保境安民的旗号。
青林山,又叫青山。离青山不远,有一个山明水秀的村落,名叫平林聚,那就是旻玉珍祖辈世代务农的地方。元代是蒙古贵族的天下,它的官制和统治形式,都迥异于秦汉唐宋以来的汉族王朝。基层社会实行的是村社里甲制,县镇所属的村庄,五十户设立一社,选拔一位知晓农时农事的汉人为社长,执掌教导督察农业生产。二十户为一甲,由蒙古人做甲主,执掌地方治安,蒙古人不足充任,则由色目人充任。民间严禁汉人带刀,铁匠铺只能打造锄耙犁铧之类的农具。每个农户的田界都由官府竖有牌橛,上面写着农户姓名,插禾植桑,不得越界。唯有近水人家可得一点自由,允许开池塘养鱼虾,放鹅鸭,也可种植莲藕、菱角之类。玉珍母赵氏是勤快人,丈夫去世后,由她一手将两个儿子抚养成人,并且都娶了媳妇。这两兄弟娶的是同村彭家两姐妹,姐姐嫁给玉珍,人称彭大姊;妹妹嫁给玉珍的弟弟,人称彭细妹,也就是当年同玉珍他们一群小伙伴到山中寺庙去偷摘桃子的那个小丫。大姊贤淑,与玉珍夫唱妇随,琴瑟和鸣。可细妹薄命,婚后尚未回门,玉珍弟便病亡,好在孀居在婆家,婆母赵氏甚是怜爱,已把她当做己出的亲生女儿。玉珍奔波在外,这三个女人倒也把一个农家操持得像模像样。
一日,大姊对细妹说:“去年冬天,玉珍、三奴他们上了青山,转眼又是春暖花开,到了养蚕的好时节。细妹,今晚我们得烧香敬迎蚕神紫姑仙子了。”
乡间风俗,蚕妇迎得紫姑神,方可蚕茧丰收。细妹也说:“这几天布谷鸟儿一个劲地唤‘脱却布裤,脱却布裤’,天气转暖了,今晚我们敬了紫姑仙子,明日我们姊妹俩,也该给青山送去新的征衣了。”
是夜,一轮圆月高悬碧霄,四野寂寂,池塘偶尔蹿出几声蛙鸣。田间一棵老桑树,枝叶婆娑,树下一张香案,香烟袅袅,彭氏姐妹把备办的酒果置于案上,便双双祈祷神灵了。说是祭蚕神,其实民间风俗,都说蚕神紫姑仙子也管女儿家事。大姊燃香默祷,自有祝辞:“紫姑呀,紫姑,而今世道纷乱,夫君立寨青山,愿紫姑一保夫君平安,二保乡邻安泰。”一旁的细妹,礼拜仙子,更是虔诚。只见她云髻婵娟,星眸微闭,一双长长的柳眉直插云鬓,她翕动着樱唇,在心底默祷:“紫姑若有灵,就拯救拯救天下苍生吧!而今世道不平,玉珍哥立寨青山,三奴哥追随左右,我一愿好男儿志在四方,铲尽不平得太平;我二愿好女儿不受侮,不受辱,男耕女织,同享安乐;细妹我还有第三愿,此一愿……哎呀呀,从何说,三奴哥本是黄陂打鱼郎,自从杀了渔霸逃来我处,白日里他同玉珍哥同耕垄亩,夜晚灯下,又同玉珍哥同读兵书论韬略,他俩别人看来是金兰昆仲,我看实在是亲如胞弟胞兄,婆母视我为亲生女,早已有意招他做夫婿,可他怎么总不提亲开口?此一愿呀,只愿女儿痴情郎知晓,愿有情人终能成眷属!”细妹祷罢,仰起头来,月光下,她已泪流满面。
这姐妹俩月下拜仙姑,线香燃残了,又续上几支。谁知,这静悄悄的桑林深处,却有一双淫邪的眼睛盯上了她们。“嗬,好一个楚楚动人的小娘们!”突然间,近旁灌木丛中蹿出一条黑影,满身酒气,跌跌撞撞扑来。姐妹俩无处躲避,这蟊贼一脚踹翻香案,不顾姐妹呼喊,贼人已将细妹掳掠上马,一扬鞭,径直奔出林外,沿林边大道向远处飞驰而去。
此蟊贼是谁?熟门熟路的,抢人如此麻利。原来这贼人乃平林聚甲主之子,人唤“绿睛回回”,此泼皮惯常抓拿骗吃,强占民女,按大元的王法,此等作奸犯科,汉人是要杀头的,但绿睛回回属色目人,色目人同蒙古人一样享有特权,大元律令上的条文规定,顶多不过罚几两银子了事。这天,此泼皮在镇上同他那一帮狐朋狗党聚赌酗酒,玩樗蒱赢了一大叠掉了价的至正楮钞,骑马归来,一路嘟嘟嚷嚷。他路过平林聚社长家门时,还顺手牵羊捉了社长家养在池塘中的两只肥鹅。两只鹅悬在马屁股上咿呀直叫,他走了一程,觉得鹅叫得烦人,又拧断鹅脖子,把肥鹅扔在路上。当他醉醺醺穿过桑林,陡然撞见两个美人在月下焚香,定睛一瞧,哟,是彭氏姐妹,他对细妹早已垂涎三尺,乘着酒兴,便一股脑儿将美人抢走。回到府上,家人已经入睡,几个家丁提着灯盏迎出来,他一迭连声“去,去,去!”拥着美人,就进了他的屋子……
殊不知久走夜路要撞鬼。这个夜晚也活该此泼皮倒霉,他在路上捉鹅的时候,平林聚社长已走了出来,此社长姓向,名叫向大亨,平素小心谨慎,既要维护乡邻,又不敢得罪豪强地头蛇,他原本想吞声忍气,但月光下,他看见泼皮在前面又扔下他的两只鹅,于是他蹑手蹑脚走过去,想把那两只肥鹅捡回。可当他走到桑林边,便听见两个女子的呼叫,他连忙奔进林中,便亲眼目睹了绿睛回回抢人的一幕。唉,这个泼皮,谁家的女子不好抢,偏要去抢旻家的媳妇!眼下旻玉珍立寨青山,要是过问起来,他这个社长脱得了干系吗?再说,这绿睛回回甲主家,几代人称霸乡里,鱼肉百姓,现在平林聚,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恶贯满盈,也该是清算的日子了!事不宜迟,迟则生变,社长向大亨立刻跨上快马,乘月夜一溜烟直奔青山……
青山山寨,议事厅。
这一夜青山甚是不平静,旻玉珍召集众豪杰在议事厅议事,尽管厅外明月如昼,但厅内仍是四壁灯烛,照耀得一片光明辉煌。玉珍一身戎装,在厅中来回踱步,他已向青山众头领讲述了天下形势,结栅立寨的这几千弟兄,何去何从,他要听听众人的高见。
“哼,倪文俊不就是那个沔阳湖中的草寇强盗倪蛮子么,现在他追随徐寿辉,做了天完丞相,也敢这般小觑我青山豪杰。嗯,他在来信上怎么说来?”一个壮实的汉子气呼呼的,他姓吴,名叫吴友仁,是平林聚的佣耕雇农,有一段日子,也做过给人家骟猪骟鸡的刀儿匠。当年小孩子时候,他就是跟玉珍他们一群小伙伴在山庙中偷吃桃子的那个狗娃,而今上了青山,舞刀弄枪,他是一把好手。
当年在山庙中偷吃桃子的那个牛儿,此时也在议事厅中,他姓邹,名叫邹兴,是梅丘私塾教师的儿子,自幼随父识字念书,粗通文墨,倪文俊遣人送来的,是天完皇帝的敕令,他看过多遍,此时随口吟出:
“予起兵举义,驱逐元虏,以靖中夏。若归,共图大事,甚善;不来,且先加兵。”
“前面说的很合弟兄们的胃口,驱逐元虏以靖中夏,若归共图大事。弟兄们保境安民,终归是要驱除鞑虏!说到后头,怎么就要加兵于我,他把我们这一班青山豪杰,看成可以随便收拾的草寇吗?”从座位上站起来说话的这人,对来信有褒有贬。此人姓莫,名叫莫仁寿,是梅丘镇上铁匠铺里的一名铁匠,黑脸,虬须,他早年认识彭和尚,也拜过白莲教的弥勒佛,他早就向往徐、彭的红巾起义,但见了来信,又有些气不顺。
头领们议论纷纷,各持一端。万胜与倪文俊同为黄陂渔家子,又一同抗税抗捐打杀渔霸,后来,一个落草沔阳湖,一个逃匿梅丘。前段时间,他跟随玉珍哥一道去投奔彭莹玉,他知道“驱逐元虏以靖中夏”,乃玉珍哥平生大志,但倪文俊的做派他实在不敢恭维,这次归附,怎么就偏偏要归附到倪文俊的麾下?玉珍踱步走到他的面前,拿眼睛盯着他,意思是征询他的意见。万胜回答很爽快:“何去何从,我万三奴唯大哥的马首是瞻!”
议事厅群雄聚议,尚未决断。此时平林聚社长忽然闯了进来,都是乡邻,熟人熟面孔的,向大亨也不忌讳,径直将细妹被掳之事道了出来。这突来的危情,使议事厅一下炸开了锅,众头领咬牙骂娘,玉珍要亲自下山,最急的还是万胜,他恶狠狠地抖出一句话:“杀鸡焉用牛刀!”便冲出议事厅,纵身跃上快马,如一股急风直向绿睛泼皮的府上扑去。
平林聚绿睛回回甲主家。
从那个泼皮小子的曾祖算起,就世代相传做甲主了。当初元世祖忽必烈攻南宋,绿睛泼皮的曾祖不过是屯田商州的蒙古部族探马赤军一小卒,执掌牧马。忽必烈攻破襄阳,十万铁骑横扫江南,沿途设立里甲,这牧马卒成了此地的第一任甲主,从此就过上了不耕而食,不织而衣的享福日子。后来,甲主家又在梅丘镇开银楼,专为闺阁女子打造花钿簪钗,既赚银子,还趁机强占良家女,干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遇上贞烈不从的女子,他就罗织罪名,将其父兄锒铛下狱,乡人皆视其家为罪恶的渊薮。
这天晚上,绿睛泼皮乘着醉意,将旻家的媳妇彭细妹抢到家中,欲行非礼。他涎着脸尽说些秽言淫语,像他平日在妓院那般挑逗嬉戏。细妹不理不睬,只拿一双鄙夷的眼睛盯着他。但若这泼皮小子耍横怎么办?锦帐罗衾的床榻就在一旁,这小子随时都可能扑过来强扒她的衣裳,这怎么办?
也是细妹处变不惊,情急生智,她知道:时间,眼下只有时间才可能帮她拯救出危境。她先是惊恐,愤怒,挣扎,想扇这泼皮的耳光。但很快她镇定下来,忽然正色道:
“你知道我是谁吗?”
“咋不知道,旻家的小寡妇呗!”泼皮仍在涎脸。
“你知道我刚才烧香是烧的什么香?”
“咦,是烧的哪门子香?”
“告诉你吧,是给我那死去的男人烧香,但愿那冥冥中的他能宽恕我,宽恕我另觅佳婿。”
“另觅佳婿,谁?”
“旻玉珍义弟万三奴。”
“噢——”绿睛回回一怔。万三奴三个字居然镇住了这泼皮小子,顿时使他酒醒了一大半。但面对屋中这个楚楚动人的小娘子,他又不甘心放弃。
是夜,细妹施展自救的妙计,跟绿睛回回若即若离,巧妙周旋,转眼两三个时辰过去了。周旋到三更时分,那绿睛泼皮再也按捺不住难耐的欲火,又“小娘子,小娘子”地叫着,把细妹逼到了屋角,细妹眼疾手快,一手掀翻柜上的一个瓷罗汉,呯的一声摔碎在地,一手飞快地抓起柜角的一把剪刀,明晃晃的,直对着瞪起一双淫邪绿睛的泼皮回回。就在这对峙的瞬间,突然哐当一声,屋门被踢翻了,随着一声“蟊贼岂敢无礼”的猛喝,万胜一个箭步蹿过来,已将一把冷森森的钢刀架在了泼皮的脖子上。
不由分说,万胜三下五除二,一条绳索捆绑了这泼皮小子,带着细妹,又星夜快马飞驰,回到了青山。
不平静的青山,今夜议大事,举义旗,在旻玉珍的主持下,总算消除芥蒂,大计定夺。这中间还有一个小插曲,就是从天完皇帝身边还来了一个使者,此人也在今夜披星戴月赶来了。这使者是谁?原来是万户戴寿。戴寿在金刚台大战之后返回天完都城蕲水,徐寿辉将他留在蕲都,后来接到谍报,听说旻玉珍已在随州聚义,屯兵青山,兵势甚壮,于是这位天完皇帝草拟了一封敕令,交倪文俊传檄青山,没过几日,他又觉不妥,因此又遣戴寿亲赴山寨,婉言道明天完皇帝求贤之意,并由戴寿带领一支人马,隶属旻玉珍指挥,天完皇帝诏书亲授旻玉珍为统兵征虏都元帅,为逐元虏计,命他领兵出境,移镇湖广战略要地沔阳。
青山寨将士雀跃,群情欢呼。山寨大纛换了红旗,将士们头裹红巾,齐集帅旗下,誓师出征。旻玉珍骑在一匹高大的青骢马马背上,绕寨检阅了他的数千随州子弟兵,之后他喝令刀斧手,推出绿睛回回,砍头祭旗。
金鼓声中,随州子弟兵告别青山,队列严整地向沔阳行进。一路红旗猎猎,马鸣啸啸,刚进入沔阳境界,就忽见有红巾骑卒高举露布报捷来了。原来,露布上的捷报是,彭莹玉和项普略所率领的红巾军,顺长江而下,势如破竹,连月来已攻下太平、九江、安庆、徽州、饶州、龙兴、吉安、瑞州等数十州县,已将南中国一大片土地,搅成了风起云涌的红旗红巾的红海洋。现在彭、项所部,兵锋直逼昱岭关,不日就将攻打江浙省城杭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