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刘福通的东系红巾军,还是徐寿辉的西系红巾军,他们发动农民起义的思想武器和组织形式,都是尊奉弥勒的民间宗教。他们发动起义的口号都是“弥勒降生,明王出世”,他们同奉弥勒为救世主,世人都称他们为弥勒教徒。起义酝酿阶段,他们皆是焚香礼佛,夜聚晓散,起义军建立起来后,又皆是头裹红巾为标志,同被世人称为红巾军,但他们在组织上却是互不相属的。倘若细分,他们则是同拜弥勒的两大宗派,一是以北方韩山童为教宗的白莲教,它的主要渊源来自佛教净土宗,又杂糅进民间固有的五斗米教,以东汉末年黄巾起义领袖张角为祖师。一是以南方彭莹玉为教宗的明尊教,它的源头来自波斯的摩尼教,羼杂来自欧洲的基督教后又同中国固有的白莲教相混合而自成体系。明尊教的信徒都身着白衣,头戴乌帽,他们有一别称叫“食菜事魔教”。这个诨名的由来,是因为入教者人人平等,崇尚俭朴,互济困厄,他们有严格的教门戒律,不淫不杀,不饮酒,不吃荤。这些分散在各地的教徒,平素聚众燃香,唱偈拜弥勒,皆尊其男首领叫魔翁,女首领叫魔媪,所以被人戏称为“食菜事魔”。其教徒认为世间只有善与恶两大势力,善为光明,恶则是黑暗,善恶相斗,未来必是善战胜恶的光明世界,所以民间又称它为明教。北宋末年的方腊起义,即是江南的食菜事魔教教徒发难的。到了元末,世道不平,潜伏民间的食菜事魔教死灰复燃,入教者遍布大江南北,红巾军攻城略地,各地白衣乌帽的教民无不焚香道左,箪食壶浆以迎义军。
江浙省城杭州,行中书省官署里,那一班昔日作威作福的平章、参政们,接到探子谍报,闻知彭、项所部红巾军,偷袭昱岭关一举得手,大军如钱塘潮水,已漫山遍野席卷而来,满堂金紫,顿时乱成了一锅粥。城中元军已渡过钱塘江北上作战去了,城内空虚,民情汹汹,这如何抵挡?项普略挥军入城,彭莹玉传下严令:入城将士,不得妄杀一人,不得淫人妻女,违令者斩!所查官府金银财帛,一律封存,不得擅入妄取。凡愿归顺的士民,只须将姓名登记到簿籍名册上,便可保全家无恙。安民告示一出,市井如常开业,城门启开,商旅依旧穿梭如流。
彭莹玉厌恶杭城官署的雕梁画栋,更厌恶衙役皂隶的前呼后拥。“我们找一个简朴的去处安歇吧,进城好几天了,我想访问几个这里的父老。”他对随从的亲兵说,一转身,走出省城衙门,驱马往城北而去。
天完祖师就住在城北妙行寺。这儿树木扶疏,佛殿宽大,每日料理完军机大事,他都备上香茗,请来杭城父老,相对纵论天下事。不几日,城乡士庶,纷纷来此烧香拜弥勒佛,男女妇孺,相携而至者不绝于途,每夕皆塞满庙门。可谁也没料到,城中潜伏的猾吏奸徒,早已和北上的元军暗中勾结,他们又收买了一批游手好闲的地痞无赖,经过一番密谋策划,趁一个月黑夜,放火焚烧妙行寺,里应外合,潜伏城外的元军趁机突入城中,逢人便杀,见房便烧。当彭莹玉仓皇上马,刚行至庙门,早已埋伏多时的歹徒“嗖”地射来一支冷箭,祖师啊呀一声,顿时跌落马下。
这一战,红巾军失了杭州,城内火光冲天,血流成河,可怜百姓携儿带女,尚追随红巾马后逃命。
亲兵救起祖师驰出城外,箭创伤在胸口,鲜血浸透战袍,当甩脱敌兵行至一处山冈,创口流血不止,祖师已是垂危难救了。坐骑也攒满箭矢,瘫卧一旁。“项将军何在?”彭莹玉望着身后火光冲天的杭州城,问道。“项将军闻变,赓即披甲上马,连斩数员元将。可后来,……后来他在巷战中手刃数十元兵,终陷入奸人圈套,项将军已死在乱箭之下了!”随行的亲兵抽泣着,不由得泪如雨下。亲兵要背负祖师继续前行,彭莹玉摆摆手,执意不允。“各自逃生吧!”彭莹玉依然如平素那样坚毅又安详,轻声地,但却也是果决地对面前这个年轻的小卒说道:“杀我者,歹徒奸党也。我死不足惜,本是九死余生之躯,死则裸葬,勿累众人。今日天下,红巾百万,其必有豪杰出,辅佐徐主(徐寿辉)以定天下,天完,天完,天必亡大元矣!”亲兵小卒泪流满面,悲泣着叫道:“祖师,祖师,尚有何言晓谕将士?”彭莹玉忽然回光返照,为这个年轻小卒拭去脸上的泪水,面露微笑,很安详很恳切地说道:“明王出,中夏靖。庶民百姓,人人皆我兄弟姊妹,天完将士,切记切记!”当他吐出这最后一句教义,这位一生为弥勒教理想而奔走奋斗的农民领袖,便带着笑容闭目圆寂,魂归西天净土而去了。
骑卒飞马急驰,噩耗传到蕲都,徐寿辉仰天号哭,意欲亲征,要为祖师报仇,好不容易被诸将劝止。噩耗传到沔阳,旻玉珍痛失恩师,禁不住拊膺悲泣,他再三问及恩师临终,可有什么教诲留世,那带来讣告的使者呜咽着,把彭祖师的临终遗言复述了一遍。玉珍止住泪水,悲戚地喃喃自语道:“是呵,是呵,我教千条理,万条理,开宗明义,就是一句八字口头禅:明王出世,天下太平。”
至正十二年(1352)闰二月,另一个佛门弟子、凤阳钟离人朱元璋,离开被战火烧毁的皇觉寺,投奔濠州红巾郭子兴,几乎是与旻玉珍同时,也开始了他非凡的人生生涯。江淮红巾聚义,乱兵如麻。是年,濠州大饥荒,郭子兴遍设粥棚,赈济饥民。这一日,朱元璋披着一身破袈裟,好不容易挤进饥民堆中,挤到粥缸前,一个掌勺的军士舀了瓢稀粥给他,他托着一个破瓦钵,边走边喝,一出粥棚,迎面便撞见了又一个着破道袍托破瓦钵的道人。这道人又瘦又高,疯癫癫的,近前来便将元璋瞅了又瞅,盯了又盯,不知他从元璋那副凸额鼓眼阔下巴的丑脸上看出了什么,元璋正待发问,他却拊掌而笑:“哟,师兄,你不就是凤阳皇觉寺的烧火僧么,唉,天皇佬儿长睡不醒,一觉醒来,怎么就遣你这个孽僧来收拾乾坤?”元璋愣怔着,不由心下嘀咕:“兵荒马乱的,老天就不许人混口饭吃?”那疯癫道人却敛容唱道——
喔嗬嗬,喔嗬嗬,
你须打破一个桶,
却又造出一个桶。
嗬哟哟,嗬哟哟,
天底下,一个桶,
上无盖,下无底,
孽债渊薮蓄里头,
何年何月方可休!
元璋还在纳闷,这疯癫道人竟狂歌不止,扬长而去了。
元璋的走运是从他娶了郭子兴的义女马氏开始的。这位大脚马氏,本是宿州马公之女,马公行侠仗义,因杀人远遁他乡,不得已将幼女托付给子兴。这个寄人篱下的马氏女,虽深居闺阁,但自幼知书识礼,尤其敏感于乱世的炎凉,人情的冷暖。元璋由十夫长擢升为将佐,郭家二位公子对这个出身卑贱的暴发户妹夫十分鄙薄,一次,桀骜不驯的元璋因出言不逊触怒主将,按军法被置于监中拘押。二位郭公子落井下石,密令伙房不准给狱中送饭。一连三天,囚禁中的元璋已奄奄一息。马氏闻讯潜入伙房,从蒸笼里偷出两个蒸馍,便急忙往囚室而去,不料义母却迎面碰上,躲是躲不及了,马氏顺势将烫手的热馍塞入怀中。如此的慌张失态,义母料定必有隐情。当马氏哭诉了元璋的冤枉后,义母解开女儿的衣襟一看,呵,那烫人的馍馍粘在马氏的乳头上,已将女儿娇嫩的乳房烫得红肿了。赖有义母奔到郭子兴军帐中大吵大闹,元璋一场厄运,才得以化险为夷。
但二位郭公子并未就此罢手。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一次,两位公子哥在城外树林中埋伏下刀斧手,假惺惺邀请妹夫前去踏青赴宴。
“夫君切莫出城!我已回绝了二位哥哥。”马夫人洞察隐情,实言相告。
“去,我去。夫人放宽心,我自有妙策破之。”元璋思谋良久,早已成竹在胸。
朱元璋骑着一匹黄骠马,向二位公子打躬作揖之后,若无其事地与他们并辔策马出城,眼看前面的树林不远了,两位公子哥满心欢喜,只等须臾间,便可取下他的人头。
三人一路说说笑笑,嘻嘻哈哈甚是亲热。元璋望着前方的树林,心中早拿定了主意,突然间,空中不知从什么地方蹿来一只老鸹,“哇”地一声从头顶掠去,元璋陡地一惊,趁势滚鞍落马,一双鼓眼直愣愣地仰视天空,口中直喷白沫,咿咿呀呀喃喃不休。二位公子顿时傻了眼,不知如何是好。而元璋趁其不备,又猛然翻身跃上马背,一扬鞭,拨转马头溜走了。
“元璋,你怎么半途而归?”两个公子哥糊里糊涂,还在发问。
朱元璋回转头来,远远地丢下一声呵斥:“两位公子暗计害我,幸亏刚才得神明相助,神明示我速归,请恕我不辞而别!”
两位公子哥更加糊涂且惶恐不安了,不是相传朱和尚长相奇特,相者相他贵不可言么,今日之事,兄弟俩亲见,难道他真有神明附体?
这件奇事一传开,军中士卒人人侧目。红巾军本是烧香拜弥勒佛起事的,这些穿上军装的弥勒教信徒们,从此常常私下窃议:朱将军有种种异常之举,我辈弟兄们切切不可小觑。
马夫人更是高人一筹,元璋脱险后,她连日忧心忡忡,一天,她对元璋说:“夫君自幼多磨难。记得你曾说起小时候就进皇觉寺为僧,庙中老和尚就教你识字,也曾读过几本史书。我想考考你,西汉末年赤眉绿林之乱,汉光武帝刘秀寄人篱下,险遭暗算,他是如何化险为夷,时来运转的呀?”
元璋瞟了夫人一眼,不由露出自得之色:“略施小计,略施小计而已。”
“不,刘秀这人城府深沉,目光远大,小计不屑为,其英雄韬略,全在河北略地,终成大业!”马夫人一口气说完此话,似觉对义父母有些不恭,接着又把口吻变得委婉一些:“义父不是有仇人在滁州吗,夫君何不回凤阳老家,自募一支人马,率兵前往何尝不可。”
朱元璋是何等聪明的人,夫人话中之话使他坐不住了,大计须深思,第二天他托病静养,独自去了山中一小庙中,三日三夜不语,看似在祭神默祷,实则他在心中反复咀嚼、一遍遍反刍乱世以来林林总总的世象与人物,终至大彻大悟:“什么明王出,中夏靖,什么弥勒降世,天下太平!收拾乾坤,不过二字:诈与力而已。诈术不难,我自有之;力者,兵也。诈恃兵而行,兵恃诈而胜,封神榜中哪吒脚下不是有风火二轮么,英雄横行天下,原来却是赖有这两件法宝!”他一遍遍地在心中念叨着自己的人生哲学,兴冲冲地下山了。
朱元璋向郭子兴提出募兵取滁州的建议,很快得到应允。他返回凤阳故里,慧眼识英雄,一下收揽了徐达、常遇春、花云等七百多名壮士,随即率领这支家乡子弟兵出征,一路上收流寇、败官军,当攻下滁州城池时,朱元璋麾下,已经拥有两万之众了。
弥勒教在蕲都,在沔阳,依然罩有一层神圣的光辉。
沔阳府,原本地沃人稠,青山绿水,境内有一大湖,名曰沔阳湖。湖水烟波浩渺,渔舟点点,乡民陆居可耕田,水居可捕鱼,天下无事,本是一处安居立业的乐土。元末天下大乱,红巾遍东南,旻玉珍奉天完皇帝徐寿辉之命,移兵沔阳,隶天完丞相倪文俊麾下。作战之余,练兵之暇,玉珍也时常去乡间走走,一方面要抚恤那些在战乱中成为鳏寡孤独的农户,一方面也要访问乡间的耆老乡绅,筹集军饷,共商保境安民之计。一天,玉珍和万户戴寿同去拜访一位山中耆老,老人皓首白眉,结庐深山,一见他俩身着赭红战袍,料想必是红巾将领。一番寒暄之后,玉珍已知老人乃沔阳弥勒教宿老,此山山民呼为魔翁,平素仅靠山中烹夫的施舍,粗茶淡饭度余生。
“不是说你还有个儿子吗,当年抗渔税闹官府,今日可在红巾军中?”县小吏出身的戴寿对百姓闹官府的风潮多有所闻,对老人悽凉的晚景,甚是同情。
老人唏嘘摇首,顷刻,一双白眉颤抖了一下:“唉,他不该追随那个倪蛮子。”
“老人家是说当年倪丞相入湖为寇?”玉珍早先曾听闻其事,但不知其详。
这魔翁老人白眉抖动得更厉害了:“教中孽障,孽障呵,倪蛮子杀渔霸,何等功德。但功德之下孽根难除呀,我教不茹荤,不饮酒,不淫不杀乃天规,他倪蛮子日饮斗酒,每宴必烹牛宰羊。唉,为盗打家劫舍,原本常事,但他打劫人家,偏偏要掠人妻女,抢去湖中做压寨夫人……”
“唔,有此等事?”戴寿似乎明知故问。
“我那儿子天性憨直,一次,倪蛮子抢了我村邻里一家儿媳入湖,我那憨小子与他拔刀相向,早已作了孽障刀下之鬼。”
“噢?”玉珍惊愕了。
“那不是今日的倪丞相。为寇之事,不过昔日为寇难免之事。”戴寿连忙打断老人的话,忙不迭地宽慰老人。并说今日旻玉珍在沔阳为将有成例,鳏寡孤独,皆得周济,过几日,一定派人上山,给老人家送衣送粮。
老人感激涕下,留二位贵客在茅舍中吃了一顿苦荞稀粥的晚饭。饭后,天色已晚,山中一片昏黑,他们迷失来路,在山中转来转去,挨到二更时分,好不容易才望见前方有一灯火。走近前去,原来是山中一庙,庙很破败,柴扉空空,不知禅房中可有和尚?玉珍和戴寿穿门过殿,刚走到禅房窗下,忽听得里面有女人的声音,二人好生惊诧,顿时伫立窗外,侧耳细听。
“三郎,我们来山中双飞双宿,日子不短了吧。”这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山中清静,青灯黄卷好过日子,有莲姑你在庙中,管它日子是长是短。”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英儿呢,我们的英儿都三岁了,都怪你披了这身袈裟,害得我们母子俩都不敢回家。”不知女人是伤感还是在娇嗔。
男人无语,只听床笫咿呀作响。男人喘着粗气,女人也呻吟起来:“你还做那事。三郎,我有了,我肚里又有了……”
佛门清静之地,怎么竟有这般孽障?只听“哐当”一声,玉珍猛一腿踹开房门,冲到床榻前掀开蚊帐,一把揪起那个秃头和尚,将和尚赤条条地掷在地上,拔出腰刀,正要一刀剁下去,但紧随其后的戴寿阻止了他。那年轻女人也顾不得穿衣着裙,竟裸着身子翻下床来,急忙磕头哀告:“使不得呀壮士,他是我丈夫,是我结发亲丈夫呵!”
二位将军一时都傻了眼,待那女人穿好衣裳,细细道来,他们方才知道,这女人就是民间俗称的梵嫂。所谓梵嫂,即庙中和尚合法之妻。原来,这个叫三郎的男子本是远处村庄一个做豆腐生意的小贩,这年头兵荒马乱,他生意蚀本,欠了作坊老板一身的债,债主催逼,无以脱身,才携妻挈子逃进深山,赖有庙中老和尚收留,得以削发为僧。老和尚死后,小两口耕种庙后十几亩庙田,无租无税,日子还算过得去。只是离乡久了,断不了思乡之情。
“过去做和尚,须得官府签发一张度牒,算是和尚身份证。而今官府自身难保,做和尚已不需要什么度牒了,年辰好就在村中为民,活不下去了就到庙中为僧。落发蓄发,须臾间事,红巾兴起,弥勒教徒遍天下,僧亦民,民亦僧呵。”下山的路上,戴寿好不感叹时事的维艰。
“饥民们就没有其他活命的地方吗?”玉珍似乎在沉思。
“有。”戴寿毕竟做过县衙小吏,对百姓生计多有洞察,“天下大乱,要活命,就到兵营中去。拜弥勒佛的乡民,不就在将军麾下吗,兵亦僧,僧亦兵呵!”
“万户好眼力!”玉珍在沉思中似乎有所警醒。
“将军麾下的士卒,哪一个不是穿上军装的饥民,哪一个不是穿上军装的弥勒教信徒?”
“万户说得好,但军营乃杀伐之处,怎么就成了信徒们相聚的莲台净土?”
“将军治军,这下可抓住要害了。红巾起义以来,破敌可谓摧枯拉朽。但对百姓来说,它又须是不淫不杀、不掳不扰的莲台净土。”
沉默,山道上好一阵沉默。之后,忽听玉珍轻轻地断喝一声:“得民心者,得天下。得民心者,得天下呵!”
不知什么时候,一轮月亮从云堆里钻了出来,朦朦胧胧的山道一下明亮起来,二位将军刚出山中,迎面就遇上了来寻主将的亲兵。亲兵军佐递上一封信札,玉珍就着火把匆匆浏览一遍后,回头瞅了万户戴寿一眼:“快马回营吧,天完皇帝有敕令,命我等整饬兵马,即日将有大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