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叛乱平息,万胜击退来犯剑门关的元军,夔门以内,千里巴山蜀水,又是一片男耕女织,鸡鸣犬吠的太平世界。朝堂庶务繁多,百废待举,至正二十五年(大夏天统三年)春,玉珍改六卿为中书省和枢密院,分别处理政务和军务,以戴寿为中书省左丞相,万胜为右丞相,以向大亨、张文炳二人同为枢密院知院。以邹兴为平章,镇守成都,以吴友仁为平章,镇守保宁,以莫仁寿为平章,镇守夔塘。玉珍依然宵衣旰食,朝廷大小庶务,三天一小朝,旬日一大朝,文武百官,按部就班,井然有序。前次骚扰赤水河边的乱兵被肃清后,前去征召哈米里的使者回来说,那位虬髯老伯已受山民之聘,在山里招收了一批蒙童,过起了村塾先生的生活,他同秀娥姑娘相依为命,不愿出山。玉珍轻叹道:“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也就不再勉为其难了。但这个使者在回来的路上,经过江水之南一条名叫笋溪河的地方,说那儿有一位为民请命的周姓乡绅被杀了,杀人者自称是江湖独行侠陈亨,现在凶手远遁,乡里人情汹汹,不知那儿会不会又出现骚动?
重庆朝廷得知陈亨去了扬州,于是派人跟踪追来。陈亨好生奇怪,那笋溪河他并不曾去过,怎么会在那儿杀人?当他随来人返回蜀中,到笋溪河边出事的那个县衙对簿公堂时,目睹过杀人现场的乡绅家人都傻了眼,他们一下明白了,那刺客原来是冒名顶替者。
迷离奇案一团乱麻,知县大人一筹莫展。出事的地方是笋溪场,它是川滇路上的一个大集镇,油盐柴米酱醋茶,店铺林立,猪羊牛马鸡鸭鹅,市场齐备。但要说最兴盛的,还数米市,米贩子鳞次栉比,沿笋溪河十里河街铺过去,前不见头,后不见尾。转眼间冬去春来,笋溪河边一个乡绅遇害,在这个热闹的集镇上,犹如一粒石子在水中打了一个水漂,泛起几个小小水花后须臾间便悄无声息,不过是茶肆里少了一个茶客,酒楼中少了一个饮者,笋溪场依然是商贾如云,白花花的银子如潮水般在这里流来又流去,街上的香巢,水上的画舫,依然是艺伎麇集,丝竹袅袅。但自从出了乡绅被杀的悬案后,这笋溪河上却突然多了一条渔舟,每至傍晚,两岸红灯升起的时候,这渔舟上有一落魄书生,总要横着一支竹笛,吹奏一曲灯红酒绿中极不和谐的民谣——
虎告使君听我歌,使君比我杀人多。
使君若肯行廉政,我自双双北渡河。
这书生姓刘,名唤刘仁,是乡间一位落第秀才。听着他这半癫半狂的歌吟,有妓船上的姐儿擦身而过时便笑道:“刘秀才,想上船来寻快乐么?你在等谁呀?”秀才不答,每晚都照样吹着他那支幽幽的笛。
确实,他在等人,在等待一个机会。一天晚上,机会终于如期而到,不过,相邀他的不是妓船,而是泊在江心的一条客船,是听其歌如逢故人的那位船舱主人。
“你不是要寻找使君听你歌吗?秀才,我是使君的朋友,你能同我随便聊聊吗?”船舱主人吩咐上酒上菜,他要同秀才小酌对饮。
刘仁打量对方,这船舱主人青衫儒巾,一副村塾先生打扮,年纪又属长辈,他自是乐于交谈。既然讨得人家一杯酒吃,那就乘着酒兴一吐为快吧。于是他说,眼下蜀中粗安,但读书人谁不在忧人忧天呀,蜀中赋税,初时十取其一,大夏皇帝有明旨颁告天下,但笋溪河两岸猾吏太多,就说这笋溪场吧,茶盐酒醋,哪样税额不是年年攀升,已比初时多出数倍?牙侩阳奉阴违,媚上欺下,谁不是巧取豪夺肥了私囊的?市井细民,不堪其扰。更不要说那些县官、州官,他们居官有俸禄,居家又买田置产,私家暴富,官帑难敌,但他们终日花天酒地,仍还是人心不足,欲壑难填呀。
“前一向,州府衙门不是有人来笋溪河巡察,说是革除民瘼,纠弹贪官,这儿的政绩很不错么?”船舱主人故意诧问。
“你是说那些鸣锣开道而来的监察大人?唉,唉唉。”刘仁叹息着连连摇头:“朝廷养猫,本是为了捕鼠,养狗是为了防盗,但笋溪河这地方,猫鼠亲如一家,狗与强盗结为主仆,先生知道吗,这些监察大员下来的时候,他们都带着管银钱的小吏,最忙的不是大员是小吏,大员喝酒狎妓消遣去了,倒是小吏们忙着称银检钞,收受贿金,累得日夜不得休息……”
“《春秋传》曰:国家之败,由官邪也。官之失德,贿赂彰也。说的岂不就是笋溪河这儿的情形!”船舱主人打断秀才的述说,他想一巴掌击在酒桌上,以吐心中的激愤,但他立起身来又坐下了,眼中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怒火后,又恢复了深潭般的沉静:“秀才,你说,说下去。”
“刚才说的,上下贿赂,公行如市,这是明的一手。先生,笋溪河还有暗的一手呢。”刘仁推开船舱之窗,窗外碧空澄澈,一轮皎月下的笋溪河,桨声灯影装点着一派太平景象,他指点着灯火闪烁的十里河街,不由压低声音道:“先生,你知道河街上那个米市吗,大老板不是官府中人,就是与官府有瓜葛的,管理市场的牙侩,不过是他们养的一条狗。这些富户为富不仁,什么昧良心的事情没干过?譬如新近一段日子,他们又有了新招,大锡壶发水,米堆掺和药灰,七升八升可涨一斗……”
“这种牟利之术,原本秘而不传,秀才何以晓之?”船舱主人又问。
“逐利之徒,无孔不入。奸商皆乐于传习此术,我是交了拜师钱,才窥探得如此隐秘的。”刘仁附在船舱主人耳边,如此这般细述了一番,末了,他又摇头感叹:“那周乡绅为民请命,将此等米贩劣迹写进状子,状告到县衙,可怜他却落得个横死乡里的下场。乡民们都说,天高皇帝远,谁也奈何不了他们哪!”
“秀才休得胡言!先生带来的军士,已捉得杀人凶手吴三,并将唆使杀人的牙侩,和涉案的县衙官员,一并打入了囚笼,昨日已押送往重庆去了。”一旁的侍立者突如其来的呵斥,不啻是一声惊蛰中的春雷,刘仁愣怔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连忙离席下拜道:“在下无知,言语唐突,无意冒犯了大人,不知大人您是……”
“先生乃当今大夏皇帝的钦差,刘祯刘大人。刘大人是领了皇上的尚方宝剑,专程来笋溪河锄奸救民的!”一旁的侍立者又厉声喝道。
主客一席酒,饮至此时,总算品出了一些味道。但秀才仍有疑窦不解,刘大人既已擒拿案犯,为何还逗留不归呢?
“秀才刚才不是在小舟上歌吟,使君若肯行廉政,我自双双北渡河吗?”刘祯望着笋溪河上那轮皎洁的明月,语气中充满感激之情:“实话相告吧,当今大夏皇帝哀怜百姓,胜过父母爱其赤子。我此次来笋溪河,皇上曾面谕口敕,命我结案之后,可将那冤死的乡绅所状告的奸人劣行,勒之石上,以警路人。务必使好人识奸,奸人落胆,扭转乡风乡俗重归淳厚。秀才所言廉政,不是正合皇上口谕吗?此事还须烦劳秀才相助,这是其一。其二,圣人在朝,当是野无遗贤,蜀中已开科举,我刘祯身为阅卷主考,竟使秀才你这样的才俊之士名落孙山,此来我也有向秀才负荆请罪之意。秀才是读书人,幽兰当为王者香,当今皇上,求贤若渴,这条客船逗留笋溪河上,正是专候秀才的到来呀。”
刘祯先生话音刚落,秀才刘仁转身朝向重庆方向,叩头便拜,待他立起身来时,已是感动得泪流满面了。
笋溪河乡绅凶杀案真相大白,笋溪场米市奸商劣迹败露,乡人无不拍手称快,街头巷尾,一片爆竹相庆。不几日,笋溪河边一处巍峨的石壁上,便镌刻了一壁醒目的榜文,其文略云:
为米市示禁事周知:盖天生谷米以养人,必风晒干洁,方能纯养中和,今风闻米贩发水,其术有二。其一,将米作堆,前夜用大锡壶盛满沸水置米堆中,周围不令气泄,次晨取出,壶中点水并无,尽行透入米粒,此八升涨一斗之术也。又其一,将糠头壳火沃成炭,和以药物,复锻成灰,候米皮碾松,用水调灰入米,米皮粘而不脱,此七升涨一斗之术也。用灰一术,食能致病,因涨米尤多,喜用者众。夫天地以米养人,伊等奸人竟以天之养人者害人,其大伤天心,大误民命,欺灭孰甚!兹示严禁,各宜凛遵勿违。
此榜一出,奸人嘴脸,纤毫毕露。奸人谁还敢再到这面照妖镜前来自露丑行?笋溪场市井安靖,买卖公允,世风大转,民心归朴自是不在话下。且说刘祯先生到笋溪河一行,锄了奸人,又得了才俊,他携着秀才刘仁返回都城重庆复命,刘仁自此被举荐入朝,破格任用为翰林。刘仁为官勤谨,极有辩才,办事干练老成,深得玉珍的器重。是年秋,在江南群雄角逐中灭了陈友谅,击败张士诚的朱元璋遣使者入蜀通好。来而不往,非礼也。于是,玉珍派刘仁为大夏国使出使建康,与外界久不往来的巴蜀,又得以一窥天下大势了。
建康,乃古之金陵,六朝旧都,朱元璋自立为吴王,建百官,置大都督府之后,俨然已是朱家朝廷,吴王改建康为应天府,应天,即是顺应天意,应天而兴的意思。金陵形胜,虎踞龙盘,但朱元璋说,山朝不如水朝,水朝不如人朝,山水之胜何如寡人广揽天下才俊。他一是重金聘用,二是诱以官爵,三是招降纳叛,一时间,麾下谋士如云,猛将如雨。要说他身边的才能之士,恐怕第一智囊便是军师刘基刘先生了。大夏国使者刘仁在朝堂递交了国书,谒拜吴王问答如礼。刘仁久仰江东人物,他正想寻机会拜访几个名士叙谈叙谈,没想到刚回到馆舍,倒是那位鼎鼎大名的刘基刘先生先来相访了。
主客二人寒暄一会,天南地北地说了些闲话,刘基道:“读书人生逢乱世,十年寒窗,装了一肚皮经史诗赋,想建功立业,显名于世,但良禽易得,佳木难寻呀!”
“先生辅吴王,晚生早晚也在夏主身边侍奉,先生何以叹息佳木难寻?”刘仁似有不解。
“西蜀人物,文臣如刘祯、戴寿之辈,武将如万胜、吴友仁之流,确也算得当今豪杰,文能谋划,武能征战。夏主风情慷慨,仁心义质,也算得上是一代贤君。只可惜夏主英名盖世,但究其实,难说他是不是天下雄主?”刘基缓缓而言,时不时瞟上对方一眼,以察夏使神色的变化。
“我主自称帝以来,躬行俭约,心存仁厚,历年来薄赋税,劝农桑,禁侵掠,安黎民,蜀中如沐雨露春风。前番吴王使者使蜀,也曾说他从夔峡入川,沿途所闻所见,农夫歌于野而无怨声,商旅行于途而无盗寇,方知人说蜀中粗安并非虚言。先生难道不曾听闻?”刘仁侃侃而述,脸上似有几分矜持的神色。
刘基端坐不动,仅伸出一只手,竖起拇指轻叹一声:“贤,大贤之君!”当夏使刘仁向他谈起夏主登基以来,如何宵衣旰食,如何明察暗访,如何去昌州亲办艳囮一案,如何斋食大佛寺与乞丐交谈,如何将虬髯饮者失散的女儿送还其父,如何在笋溪河边留下摩崖石碑……刘基立起身来,面向西蜀方向,不得不长揖一拜;“夏主贤德,蜀人有口皆碑,刘基我感佩至极!”
刘仁道:“那么,先生又何言世无佳木?”
刘基缓缓坐下,忽然话锋一转:“古人有言,一国之君,天子乎?人子乎?我看夏主是后者而非前者。贵使刚才所述夏主行事,爱民则爱民也,然而琐琐碎碎,失之丛脞,又岂是雄主所为?雄主呼风唤雨,纵横捭阖,如天马行空,不拘小节,你看夏主像这样吗?”
刘仁愕然。呆了片刻,他才轻声嘀咕道:“先生是说,大夏皇帝在蜀中百姓面前,他是孝顺的儿子?但算不得雄才大略的天子?”
刘基点了点头,接着又道:“西蜀四塞之地,因险固而得国者,史不乏人,但皆未长享国祚。刘备传后主,蜀汉亡。王建、孟知祥之辈,前蜀后蜀无不是传二世而亡国。近闻夏主终年劬劳,常犯呕血之症,若夏主之后,后继乏人,刘基我不得不为蜀人忧,为蜀中豪杰忧!”刘基言罢,瞟了一眼夏使,他见刘仁脸色一片茫然,不由换了语气,以极洒脱的口吻吟哦道:
“彬彬君子,何不来归?”
刘仁默然。他明白了刘基先生为吴王网络人才的一片用心,但作为大夏国使臣,他却不肯就范轻入别人彀中。他支支吾吾说了些客套话,便只好匆匆送客了事。
谁知刘基走后,吴王有旨,又相邀夏使前去鄱阳湖,以观前番大战所攻城池。这次相陪夏使前往的陪伴使不是别人,乃是当年随李喜喜降附明玉珍,后来因聚赌贻误军机挨了吴友仁军棍而离蜀远走的傅友德傅将军。当年傅友德离蜀去了武昌,先是投靠陈友谅,由于他剽勇善战,被友谅视为心腹之将。那年倪蛮子发动宫廷政变失败,逃往黄州城,受友谅之命埋伏于瓮城之下,射杀倪蛮子的是他。以后徐寿辉迁往江州,又是他受命埋伏于江州瓮城之下,拉下城闸尽杀徐主随从。后来徐寿辉遇害,篡位称帝的陈友谅陷入众叛亲离之中,傅友德也视陈友谅为司马昭,他畏成济之诛,趁友谅不在江州的时候,便拉出一支人马,转而投靠了朱元璋。当年陈、朱鄱阳湖大战,他在重围中几进几出,全军无不知道他傅友德的赫赫威名。这天,傅友德陪夏使走上洪都城头,在秋日的骄阳下,城上旌旗猎猎,士卒军容严整,远处的鄱阳湖波光粼粼,在咚咚的战鼓声中,水寨战船来往如麻,演练水战井然有序。傅将军说,当年吴王率军救安丰,陈友谅兵围洪都,强攻八十五天未能得手。那时他在城头督战,每日手刃攀上城垛的敌兵上百,等候吴王回师真是心急如焚呀。
“听说当时刘基先生就不赞成救安丰。刘先生说,安丰的小明王不过是牧羊小儿,刘福通拥立他为帝,徒有虚名,天命本不在彼而在吴王。将军你听说过吗?”刘仁听说往事,不由插问。
“听说过。天命在吴王,别人想争也争不去。”傅友德乃砀山赌徒出身,当年刘福通大军路过他家乡时,他投军成了一名红巾小卒,但今日提起刘福通,他甚是不屑:“咳,刘福通自己想当皇帝,他却偏偏要拿小明王来当傀儡玩。天命不在彼,他怎么玩得转?当年刘福通占尽天时,他挥师攻破洛阳的时候,已是拥兵百万,他立小明王为帝,建国号曰大宋,建年号曰龙凤,中原各路红巾无不归附,皆奉之为正朔,其势之盛,谁敢与之争锋?但时运斗转,刘福通失了洛阳,一蹶不振,退避在安丰老山沟仍遭袭击。俗话说,掉毛的凤凰不如鸡,吴王救兵还在途中,困守安丰的刘福通,就像小鸡一样被敌将吕珍杀掉了。吴王解了安丰之围,将小明王移至滁州安置之后,接着便回师来救洪都,这次,陈友谅就难逃覆灭之灾了。”
“听说当日陈友谅的战船名号‘高梢子’巨舰,船高数丈,上下三层,每层皆可跑马,一船可载士卒两三千人。那军威之盛,乃古今未有。”刘仁观览昔日战场,难免有所感慨。
“贵使说得一点没错。”傅友德谈兵,意在耀武扬威:“那自立为大汉皇帝的陈友谅,当日鄱阳湖大战,他是空国而来,拥兵六十万,可谓舳舻百里,多如蚁群,但那又怎样?吴王指挥若定,一战而定乾坤,樯橹灰飞烟灭,还不是谈笑间事。激战打到最后关头,那天是我亲驾一只飞舸前去掠阵,在敌船群中几进几出,身中十数箭仍冲杀不止,手刃敌兵数十人,将陈友谅坐船诱至泾江口。吴王一声号炮,两边埋伏的风斗快舰蜂拥而至,可笑那大汉皇帝陈友谅,他刚将脑袋伸出巨舰的箭窗,正呼喊后面的从船快来救驾,哪知我军快艇疾如旋风,箭发如骤雨,陈友谅来不及躲避,当时便遭遇流矢射中左眼,旋即箭矢从右太阳穴穿出,陈友谅大呼一声,当即毙命。敌兵见状,无不丧魂落胆,大小敌舰,纷纷偃旗息鼓,缴械投降……嗨,天命不在彼,天命在吴王呐!”
友德谈得绘声绘色,刘仁听得津津有味。一连多日,陪伴使格外殷勤周到,每到一处,照例是如此这般炫耀吴王战绩。
“咦,一边陈兵耀武,一边陈说天命,吴王用心,又何其良苦,也亏他玩得出这么多新鲜把戏。”刘仁心下嘀咕着。主人要留客,那就客从主便吧,刘仁跟着陪伴使观光吴王各地战功,转眼之间,不觉已是一月有余。待他好不容易应酬完毕,匆匆返回蜀中复命的时候,他方才知道,在他离蜀的这段日子,陕西元兵又在蠢蠢欲动,明二将军万胜已领兵出了剑门关,并一举包围了兴元城。他正欲上朝述职,而当日朝堂上例行的朝会,却是空无一人,原来,玉珍已率文武百僚去了城南徐主庙,他们正在那里祭祀徐主,重申誓言,一场新的北伐中原的战役,又骤然打响了。
重庆城南,浩浩长江之滨的金碧山麓,建有一座已故天完皇帝徐寿辉的庙宇,俗称徐主庙。徐寿辉遇害后,明玉珍给他谥号曰:应天启运献武皇帝,庙号世宗,岁时奉祀,未敢稍忘。这些年玉珍一面频频派出使者,与吴王朱元璋通好,一面也在筹粮备饷,积极准备北伐中原。这次万胜直抵元军兴元城下,重庆朝廷不由士气大振。在一个例行朝会的日子,玉珍率群臣同来徐主庙告捷。这天,他身着青色祭服,缓缓走到徐主灵前,燃香之后,他将一双长江青鲤献于祭案,祀乐徐徐吹奏而起。恍惚间,徐主那宽仁慈和如弥勒的面容又出现在他面前。不知怎的,玉珍心中忽地涌起一阵悲凉与酸楚,想到自己自青山聚义追随徐主以来,镇守沔阳,勤王蕲都,哨粮夔峡,挥剑入川……前前后后与元虏大小数百战,红巾兄弟们冲锋掠阵的呐喊仿佛还在耳边呼啸而过。徐主呵,当年蕲都城破,多少红巾好兄弟被元兵腰斩于市,连他们的孤儿寡妻也惨遭活埋。那时倪文俊不救,陈友谅不救,是玉珍我心急如焚,星夜兼程赶到黄梅山中相救。徐主呵,那时我们君臣俩抱头痛哭,面对四面八方如潮涌而来的元兵,你面无惧色,喝令我止住饮泣咬紧牙关,我们君臣俩一齐轻哼着当年首义的誓言:驱逐元虏,以靖中夏!反反复复,咱俩不知叨念了多少遍。徐主呵,这誓言刻骨铭心,玉珍我何曾须臾敢忘……玉珍叨念往事,两行清泪不觉潸然而下,他那颗常年劬劳不止的心,怎经得起这翻涌的悲情一次次地冲撞?玉珍祭拜而起的时候,他忽地感到心脏一阵绞痛,面前似乎又天旋地转起来。侍立一旁的刘祯眼疾手快,连忙上前扶住玉珍,并在他耳边轻声道:“主公身体不适,快快回宫去吧!”
玉珍微微摇晃了一下,瞬间便镇定下来,尽管他双颊苍白,额上沁着冷汗,他仍坚持着,待祭祀的礼仪一一完毕之后,方才从容起驾回宫。
宫内太医忙乎了好一阵子,一番拿脉诊病,玉珍一连服用了好几剂汤药,病情总算平缓下来。还在彭氏夫人伺候汤药的时候,玉珍便召刘仁入宫,听罢刘仁禀报出使建康的见闻,玉珍不由叹道:“朱元璋在江左崛起,而今已得东南半壁河山,此公雄才大略,阴鸷莫测,两国交往,要慎之又慎呵!”刘仁离去后,玉珍又吩咐伺候在侧的彭氏拿些奏折来批阅。一天,彭氏翻检出一封汉中前线来的密奏,玉珍拆开封皮,匆匆浏览之后,顿时便皱起了眉头。密奏是万胜呈上的,万胜说,他的军士在剑门关盘查过往行人时,已捉得一个李思齐元军奸细,并从奸细身上搜出一封李思齐致张文炳的劝降书信。明二将军万胜情辞激愤,声言此等败类,其深藏祸心,误国乱军,切莫姑息云云。玉珍知道,前次牛头寨熊文弼叛乱,李思齐曾经派密使潜行入蜀,也去了张文炳府上联络策反,但张文炳得了李思齐密信,连信封都没拆,便拿来上交了呀。这次又拿得李思齐密信,这其中,究竟有什么蹊跷?
“这说不定是李思齐的反间计。”彭氏也甚是疑惑,她久在军旅之中,对兵不厌诈那一套也时有所闻。她见夫君犯愁,忍不住便在一旁揣摩道:“莫不是元军在汉中吃紧,他们就来个反间计,先让你蜀中内乱起来,看你前线撤不撤兵?再说,明二兄弟与张文炳素有嫌隙,他那个德性,捕风捉影,恐怕也难免听得风声就是雨。”
玉珍紧锁的眉头稍有舒展,他斜倚在病榻的床头上,放下批阅的奏折,想瞑目假寐一会。这是深秋的一个午后,天高云淡,窗外一棵高大的桂树上,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几只画眉鸟,鸟儿婉转的叫声好生清脆悦耳,玉珍睁眼向窗外望去,哟,在水池边嬉戏的升儿,他身边怎么多了两个小伙伴?彭氏告诉他,这是明二兄弟的两个小儿,一个叫从睿,一个叫从哲,这一向明二兄弟南征北战,他夫人细妹又随侍在军中,是她把睿儿、哲儿接到宫中来陪升儿读书的。这两个侄儿,十分聪明活泼,给皇太子侍讲书史的刘祯先生还时常夸奖他们呢。玉珍彭氏夫妇俩正闲话着,只见水池小亭里的刘祯先生又呼唤小儿们去授课了。三个孩儿咿咿呀呀诵读了好一会,刘祯先生忽来雅兴,他指着水池边那几棵开满桂花的桂树,要太子明升试作小诗。“怎么,升儿学业长进,他也能即景吟诗了?”玉珍好生欢喜。他顿觉倦意全消,下了病榻,走到窗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桂树边的小亭。只见太子明升走出小凉亭,这升儿,学着先生的模样,绕着桂树踱起步来,他瞅了瞅在瑟瑟秋风中满树馨香的桂花,一会儿,他便大声地吟诵起来——
万物凋残我独芳,花心金粟带微黄。
莫言些少难堪玩,露冷风清大地香。
“好聪颖的儿子,小小年纪,就懂得惜花怜人,将来长大了,日后一定是一位仁君。”彭氏瞧着儿子吟诗的模样,真是又惊喜,又怜爱。
但玉珍听罢,先前还在期待什么的欣喜之色,却黯然消退了。他面露不悦,不得不吐出久蓄于心的隐忧:“这小子,聪颖好学,自不待言。圣人曰:诗言志。要说我观这桂花诗,有喜也有忧。这孩儿的志向,仁则仁矣,但过分耽于文弱,见不到一点英武豪迈之气。日后国家无事,赖有贤臣良将辅佐,尚可勉为承继大统,若国家有事,或外有强敌,或内有权争,一个仁弱之主,又怎能执掌国柄?而今时世多艰,堪忧事多,看来日后庭训要严,也要告诉刘祯先生,切莫忘了以国事维艰,多加教诲。”
水池边的小儿,并不知道父皇在议论他们,刘祯先生收起书本离去后,他们又嬉闹如初了。一会儿,这三个孩儿又跑到一棵老桂树下,睿儿骑在哲儿肩上,正手拿一根竹竿去捅树桠上的一个鸟窝,升儿站在树下,褰起衣兜想接住,但树太高,捅着捅着,几颗鸟蛋坠落下来,全都摔在地上,打碎了。
孩儿们生长在深宫,不识国事艰难,只是聪明淘气自不必说。时日易过,玉珍在病榻上调养将息,转眼已是初冬时节了,正当重庆朝廷等待着汉中前线消息的时候,有快马递来万胜的军书,说军中粮草将尽,盼朝廷速运军粮无误。随州老营的宿将,都在各方驻守不便调动,玉珍征得枢密院使张文柄的同意,不得已只好调派枢密院副使金庆祥前往。谁知这个金庆祥一路走走停停,磨磨蹭蹭,竟使汉中战局一波三折,玉珍生前最后一次北伐中原的宏图,刚刚展开便如昙花一现般地夭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