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蜀中无战事,加之天公作美,风调雨顺,巴山蜀水之间,犊鸣山冈,犬吠篱旁,农夫耕于野,商旅行于道,但在这清平景象的背后,红巾新贵的欲望也在膨胀。中原群雄互斗,无暇他顾,蜀川地处险远,自可偏安。新贵趁机广置田产,多收佃户,私家粮仓殷实,富户私产多有倍于公室者。在这批新贵富户中,首屈一指的豪门大户即是司空大人张文炳。文炳早年随杨汉拉起一支辰州义兵,早先在四川征战多年,杨汉遇害,明玉珍入川,文炳率所部兵马为前导,攻城略地,累建战功。玉珍在重庆称帝,是他带着玉珍的口谕,亲至边地蛮寨游说,招抚了石柱、酉阳、邑梅、播州、永宁诸土司,使他们先后都归附了大夏朝廷。蜀中内政之事,玉珍对他多有倚重。文炳之外甥明昭做了玉珍义子,是职掌皇宫事务的内府舍人,玉珍凡有什么举措,文炳皆能事先探知一二。前一年,万胜征滇失利,红巾从乌撒退兵的时候,万胜留下部将荆玉镇守与乌撒邻界的边城永宁,意思是以待来年,再举图滇。但前不久,从河南回师陕西的元军大帅李思齐,突然袭占了汉中,大有窥蜀之意。万胜不得不率军北上御敌,临行前,他上书朝廷,说蜀中豪强势大,不可不加抑制,说到此次出兵筹办军饷,他力戒扰民,认为朝廷自可效法汉武前例,勒令豪强捐粟助饷,钱粮足矣。文炳原本同万胜心存芥蒂,当年僰溪番市贿银一案,万胜的弹劾险些使他身陷囹圄,现在又要掏他的私囊,他能不窝火么?万胜大军一走,滇蜀边境空虚,云南梁王勾结永宁土司,叛乱突起,职掌土司事务的司空大人佯作不知,他想坐观事态闹大,借蛮寨土兵之乱,袭击一下万胜的老巢。当戴寿还蒙在鼓里,前去播南招贤的时候,文炳暗中还在冷笑,要是戴寿佬儿落入乱兵之手,看你万胜如何脱得了干系?
且说乱兵围了驿站馆舍,一片呜嘘呐喊惊醒了宰辅大人戴寿。戴寿侧耳细听,一下明白了赤水河边发生了兵变。也是他福大命大,乱兵入室翻箱倒柜,见他面色黧黑,个儿矮小,哪像一个朝廷命官,都说他是一个赶马帮的伙计。戴寿也乐得见机行事,他提起床头一包散碎银子,爽快地掷给乱兵,说他要如厕方便方便,溜出房门,跃上马背,他便一溜烟脱离了险境,一路快马加鞭,总算单人单骑逃回了重庆。
重庆朝廷的太平梦,被一场突来的永宁叛乱砸碎了。朝堂之上,群臣鼎沸,有的主张进剿,有的主张派使臣招抚,又有主张剿不得,抚不得,只能剿抚并举的。彼此争执不下,一团乱麻,玉珍一时也理不出一个头绪。
回到宫中,玉珍长叹短吁,好不郁闷。他去彭氏那里闲坐了一会,问了些小明升近日功课有无长进的琐事,甚觉无趣。他正欲起身去园中走走,忽听得窗外一片嘻嘻哈哈的嬉闹声,几个小丫头正追逐着小明升在做官兵捉强盗的游戏。小丫头们为了逗小皇子高兴,正嗲声嗲气地在唱一首《鹁鸪歌》——
鹁鸪鸪,鹁鸪鸪,
帐房遍野常前呼。
阿姐含羞对阿妹,
大嫂挥涕看小姑。
一家不幸俱被掳,
犹幸同处为妻孥。
愿言相怜莫相妒,
这个不是亲丈夫。
嘻嘻嘻嘻,小丫头们捉住了装扮强盗的小皇子,正唱着这支滑稽的俚曲,牵牵扯扯得胜回营。
“这等俚巷歌谣,怎么传进宫里来了?”玉珍皱着眉头,心中十分烦躁。
彭氏说,这是宫中收养的几个街头孤女,她们在战乱中失去了爹娘,卖唱乞食,四方流浪,什么歌儿不会唱?“唉,童谣俚曲虽小,这里面也有兵荒马乱的大世象。”彭氏叹息着。她本想问问永宁叛乱的消息,见夫君心烦,话到嘴边,她还是咽了下去。
小明升不知父皇的烦恼,他一路蹦蹦跳跳,也跟着小丫头们唱起那支滑稽的童谣,追赶草间惊起的几只鹁鸪鸟儿,嘻嘻打闹着远去了。
彭氏陪着夫君在园里闲步,玉珍始终愁眉不展。岂料刚走到一处园门,那里早有门卒守候,原来是永宁军中,已有快马送来急报。玉珍接过军报,连忙拆开封皮,匆匆展读。读着读着,只见玉珍脸色骤变,忽然他恶心地大叫一声,忍不住一连呕了好几口鲜血,顿时气得险些儿晕了过去……
原来,永宁军报称,此次土兵暴乱,事起仓促,乱兵劫掠乡里,其荼毒之剧,惨不忍言。军报说,乱兵入城,皆宿民家,劫人财物,淫人妻女。若寻见有姿色的少艾女子,乱兵则掠之城外野地,昼夜淫污,累日不还。其中一节,说到一富户驾车逃生,车后乱兵紧追不舍。这富家翁惜财轻命,他搂着金银珠宝包袱不放,却把两个哇哇啼哭的幼儿蹬下车去。一时间,乱兵追至,竟将两小儿活生生地撕成几块,捏着小胳膊小腿,嚎叫着生啖其肉!——玉珍连日劬劳,本已染疾在身,怎经得这般惨状的刺激?军报在手,尚未卒读,便连呕了几口鲜血,他摇晃了一下,总算站住了身子。
这场叛乱得迅疾平息!玉珍思谋着从何处下手,眼下重庆兵力单薄,若招募新兵前往,汉地士卒不习山地野战,你进他则退,你退他则扰,那无非是旷日持久,劳师耗饷。若说招抚吗,不挫折他的气焰,他又岂能来降?玉珍左思右想,难有良策。正当他郁闷已极的时候,一个转机突然来了。原来,千里蛮寨,世代互为姻亲,永宁守将荆玉乃当地倮罗寨人,其妻马琼珠则是石柱宣抚使马克用之妹,马克用乃东汉名将伏波将军马援之裔孙,且有其先祖善抚蛮众的遗风,他所督练的石柱土兵,骁勇善战,远近闻名,此次闻妹夫有难,他已亲率五千石柱子弟兵,星夜兼程,急驰永宁平叛去了。
玉珍松了一口气自不必说,且说石柱兵一路急行,不数日便抵达乱兵骚扰的赤水河边了。荆玉夫妇遭乱兵所逐,一退数百里,现在正固守在赤水河边的一处隘口。马克用援兵赶到,两军会合,士气复振。他们在隘口前连斩几员乱兵叛将,乱兵们顿成散兵游勇,流窜山间,寻路逃命。
这一日,马琼珠率领一队骑卒,又去山中搜捕窜逃的溃卒。他们沿着一条无名溪水进山,前行到一处山坳,忽见那里的村落起火了,瞬间烈焰滚滚,人嚎马叫。“不好,前面有乱兵行劫!”马琼珠一声令下,骑卒们便飞马而至了。但他们来晚了一步,乱兵们挨家挨户抢劫一空之后,骡马驮着胀鼓鼓的囊橐,已寻小溪源头而上,消失在深山远处的山林中了。
琼珠岂肯放过这群贼人?顺着村民指点的方向,她领着骑卒策马直追。约莫追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发现前面山道上出现了七八匹骡马,他们赶上去一瞧,奇怪,骡马拴在路边林下,贼人呢?贼人到哪儿去了?琼珠转过路口,发现山崖下就是那条淙淙流淌的溪流,清粼粼的溪水边,一个汲水少女正弯着腰在用水罐打水。那少女将水罐盛满,顺手摘了溪边几枝野花,笑盈盈地插在鬓边,提着水罐,返身向来路走去。岂料走着走着,她身后的丛林中突然蹿出一群贼人,贼人们调笑着,正欲将她拥进林中。汲水少女惊慌极了,她扔了水罐,惊呼着没命地奔跑。那尖厉的惊叫,直刺琼珠心里,琼珠不由大呼一声,拍马转过山崖,便直奔溪边而去。
眼看前面的贼人嘻嘻戏谑着,已快追上那汲水少女了,突然间,路旁林中猛地闪出一条好汉,那好汉手持长剑,力斗群贼,不消三五个回合,已有两三颗人头落地。余贼哇哇叫着,一个个抱头鼠窜而去。那好汉也不追赶,只是盯住了一个牛高马大的悍贼,握剑在手,狠狠地朝他掷去,只听“哎哟”一声,那利剑已从悍贼的后背穿透前胸,悍贼顿时仆地毙命。剩下的三五个余贼,正想奔回系骡马的林中,却见来路上立着一员怒目圆瞪的女将。那女将立马挺枪,正准备来个兜头拦杀呢。余贼们无路可寻,转身溜到溪边,扑通扑通,跳进溪里泅水逃命。琼珠立马岸边,从背上取下弯弓,抽出箭囊中的箭矢,怒喝一声:“哪里逃!”嗖嗖嗖,一连数箭,泅在溪中的贼人一个个都中箭而没入水中,霎时,溪上便泛起了一道道污血,没有一个贼人能活着泅到对岸。
琼珠下马,与山道上下来的好汉四目相对。这好汉好生豪俊,星目剑眉,琼珠长揖相问道:“敢问壮士高姓大名,何以在此行侠仗义?”
“在下免贵姓陈,名唤陈亨……”
“啊?你是哪个陈亨?莫非就是当年在重庆府,刺杀鲍玉鲍二爷的陈壮士?”
“在下正是。”陈亨说,这些年他云游天下,困倦了又回来看望赤水边的老相识虬髯饮者,在这山中已小住了一段时间。他说,难怪昨夜睡梦中,他几次被壁上莫邪宝剑的鸣叫声惊醒,原来是今日有贼人进山,竟敢纠缠虬髯饮者的女儿秀娥姑娘,咳,那口饥渴多日的莫邪剑,思饮恶人之血,从来都是很灵验的呐。
琼珠也自报姓名,她说此次平叛,已首战告捷,进犯赤水的叛将被杀后,乱兵已缩回永宁去了。攻打永宁,迫在眉睫,但这仗如何打?石柱兵想寻一条山间捷径,暗中偷袭贼兵老巢,不知今日贼人骡马所走的这条山中间道,可否通往贼首盘踞的山寨老营?
陈亨钦佩马氏兄妹的义举,他摸清这位巾帼将军此来的意图后,感叹一会,慨然应道:“将军大义,自有天助。”接着他引琼珠登上一处山垭,将贼人骡马所行间道,如何循溪而上,先寻到小溪源头,再翻山越岭,攀岩过涧,只须三日行程,便可直抵永宁蛮寨的情形,一一细述了一番,末了又说,若得山中惯行间道的采药老翁作向导,那便万无一失了。
果然,数日后马克用兵分两路,一路由荆玉率领倮罗兵,大张旗鼓,正面佯攻永宁城。另一路主力,便是马克用所率石柱兵,沿着琼珠所寻的山中间道,偷偷潜行,当石柱兵出现在叛军老营的寨门前,寨门居然大开,寨中人还以为是乱兵掳掠了财物返回山寨了。不消说,马克用挥兵入寨,一举擒杀了坐镇老巢的叛军贼首,将俘虏的寨卒及叛军家眷押解下山,囚于营中。接着,便一把火焚了山寨,那火焰冲天而起,昼夜不熄,这个老巢被捣毁的信号不胫而走,永宁城中的叛将得知,个个心急如焚,哪里还敢固守城中?他们慌慌张张弃了永宁城,一群乌合之众乱不成军,当他们急匆匆回救老巢,刚入进山的一个隘口,忽听得号炮声响,石柱伏兵四起,一番厮杀之后,可笑这叛乱数月的三千贼兵,一个个都乖乖地缴械成了俘虏。
汹汹数月的永宁叛乱,一战而平息下去了。几名首肇祸端的叛将被打进囚笼,装上槛车,押往重庆献俘阙下了。而那三千降卒及罪眷,又将如何处置呢?按照前朝惯例,谋反之罪,当株连九族,他们不是活埋便当腰斩,即使从轻发落也得充军千里之外。可他们万万没想到,叛乱平息不到旬日,重庆朝廷却送来了大夏皇帝的一道赦旨,其赦旨略云:
永宁滋乱,罪在贼首。今首恶已擒,凡裹挟余众,皆可赦罪放归。
玉珍赦旨传至蛮寨,蛮民个个欢天喜地,人人感恩戴德。但此佳话传到赤水河边,传到隐居山中的虬髯饮者那间小小的茅舍里,在那里的主客之间,却引出了莫名的忧虑和深深的惋惜。
“唉,常言道,治世行王道,乱世行霸道,守天下以仁,夺天下以力。不知玉珍叔是不忍还是不悟,而今蜀中虽粗安,但天下仍是汹汹乱世,重庆朝廷这般举措,又岂是杜奸止乱之长策?天道昭昭,天时难违,我不知华夏九鼎,日后究竟会落入谁家?”陈亨叹息着,他向虬髯老伯讨教。
虬髯饮者视陈亨为自己的子侄,伯侄之间,又有什么话不能说呢?老人家以怜爱的目光盯了眼前这位年青人好一会,然后缓缓说道:
“老伯老矣,不想妄议时政。但贤侄知否,你玉珍叔虽是做了皇帝,但他那袭龙袍之下,却分明是一颗庶民百姓的平常心。你玉珍叔是一个明教徒,他笃守教义,始终如一,身体力行,不改初衷。贤侄你知道吗,明教徒认为,人间自有真善美,何谓真?何谓美?何谓善?本色即至真,朴素即至美,怜悯即至善。明教中人,唯奉善行,世间善行,林林总总,明教徒认为,各种善行之中,诸善皆臣僚,唯有怜悯,乃为王者,所以你玉珍叔执政抚民,须臾不忘怜悯为怀呵。”
伯侄俩促膝谈心,你一言,我一语,互相问答,想把这天下大事说个分明,但一旁的秀娥姑娘却嘟着嘴,打断父亲的话埋怨道:“陈亨哥明日就要上路了,我已为他备办了他平日喜吃的干粮,父亲不问他行李中还缺少什么,尽谈些天下大事,为君之道,这些劳什子话我都听腻了,你还拿它来烦陈亨哥?”
虬髯老伯知道,这是女儿在埋怨自己为何不挽留陈亨多住几日。老人家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他对客人不知是有所责难还是有所期待,只是轻叹一声道:“来时不可期,去时不可留,今日陈郎俗缘未了,老伯想留他也留不住哇。”
秀娥一边料理行装,一边嘤嘤地啼哭起来。陈亨见状,连忙赔了不是,但他也学老伯的样,终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也轻声叹息道:“秀娥妹子别挂念,我此次出夔峡去会会远方的朋友,确是俗缘未了,宿债未偿,一旦那些劳什子事儿了却了,我自当重返山林,与你们父女共度天年。”
秀娥点头,她深情地望了陈郎一眼,转瞬之间,又破涕为笑了。
蜀中多事,屡有叛乱,但明玉珍以仁治乱,终未酿成大的动荡。而夔峡以外,从湖广到江南诸省,红巾群雄争霸,连年杀伐不断,彼此强弱易势,世道沧桑,社会却处在急剧的变化之中。且说陈亨告别了虬髯老伯和秀娥姑娘,离开赤水河,他背负一柄莫邪剑,又浪迹天涯而去了。他出了夔峡,沿江而下,到武昌逗留几日,寻到了当年他母亲病亡草草埋葬的那一抔坟头,洒酒祭拜之后,又登程继续东行了。原来,此次陈亨要了结的宿债并非自己的私事,却是虬髯老伯多年来一直隐藏心头的一段孽债。虬髯老伯告诉陈亨说,他这个花剌子模人的后裔,因父亲在扬州经营一家珠宝商店,他青年时代结识了不少那里的青楼朋友,青楼中有一女子与他一见钟情,一夜之欢后便双飞双宿,他们偷偷地寄居在扬州城外一家小客栈,他本想用父亲的银子为她赎身,岂知在她十月怀胎生下一个女儿后,父亲得知儿子如此浪荡,一怒之下,卖了商店,竟带着他离了扬州。后来他通过科举得了官职,接着娶妻成家,一晃数十年过去,现在人到暮年,心气平顺,万事皆不负人,唯此事耿耿于怀,时常入梦纠缠着他难以安宁。虬髯老伯说,那青楼女子名叫馨月,后来她们母女二人到了扬州城外一处名叫净缘庵的尼庵安身,这些年,扬州屡遭兵燹,不知她们母女俩是死是活?他特意拜托陈亨前去打探打探。
陈亨搭上客船,顺流而下,不数日便到了扬州城下。扬州乃天下财富和美女的四汇之都,而今天下多事,它已是各路兵马相争劫掠的四战之地。陈亨在城里城外转悠了几天,尼庵倒是不少,但没有一处名唤净缘庵,他也问过庵中的好些师姑,她们都说,这些年兵荒马乱,到尼庵来避难的,寄食的,有数不清的女子,其中有无一人名叫馨月,谁也记不得了。百般无奈之际,陈亨忽然想起虬髯老伯不是说,当年他同馨月寄宿的那个地方,名叫悦来客栈么?陈亨带了行装,又去城外寻了半日,他沿着那条青石板驿道绕来绕去,终于在一处偏僻的山坳找到了那个悦来客栈。
这客栈很小,背有些佝偻的店主人是个粗通文墨的老书生,伙计即是老板娘,她伶牙俐齿,是一个勤快的女人。陈亨在这里住下后,不消一二日工夫,他们便混得很熟了。待店主夫妇做完杂事空闲下来,陈亨便问,多年以前,这小客栈是否来过一对私奔的男女。
那老书生回忆半晌,才应声道:“来过。是一个色目公子,携了一个小女子来此长住了多日。”
陈亨找到了线索,他正要顺藤摸瓜理下去,那快嘴老板娘已插嘴说道:“那色目公子姓甚名谁不知道,但那小女子名叫馨月,是城里青楼中人。”
陈亨盯着老板娘,忙将自己要寻馨月的缘由细述了一遍。老板娘说,馨月母女确实去了净缘庵,原想借庵中的青灯黄卷,把女儿拉扯成人,但乱世之中,天不遂人愿呀。当馨月师姑好不容易把女儿拉扯到十五六岁的时候,扬州遭到了淮西青巾的袭击,他们母女俩终未逃脱那场乱兵大劫难呵。
“你是说,乱兵进了佛门净地……”陈亨预感到了不测。
“扬州城里,老娘什么样的兵没见过?大都朝廷的官兵,张士诚的红巾军,还有多如牛毛的黄衫军,城头上的帅字旗,不到三月两月,就要变换七八次。他们未进城时,都说是吊民伐罪,进了城便是派捐抽税,抓丁掠妓。”快嘴老板娘瞥了陈亨一眼,自知话说远了,连忙又扯回话头:“喔,那一年淮西青巾进了扬州,青楼女子早被前头的兵爷们抢光了,他们就劫掠尼庵,庵中的少艾尼姑都抢去充作了营妓。净缘庵被大火焚毁,听说馨月师姑死于火中。她那个水灵灵的女儿,被乱兵头子长枪张瞧见,长枪张在庵堂上就淫污了她,随后又把她带回军营,后来,做了他随侍的小妾。”
“你是说,馨月的女儿还活着?”陈亨悬着一颗心,这个当年的色目公子所遗弃的女儿,还有线索能寻找回来么?
“她死了。死在濠州红巾打扬州的那次战乱中。”沉默在一旁的老书生,抬头白了老板娘一眼,瓮声瓮气地应道。
“她死了?”陈亨两眼直愣愣的,他盯着小客栈的店主,想他改口说一个“不”字。
店主老书生唏嘘半晌,他说,那年扬州被围,城中粮尽,长枪张纵乱兵拆屋为炊,屠民为食,可怜那小妾,也被他活烹而食之了。
虬髯老伯的宿债,竟是如此了结!陈亨握着手中那柄莫邪剑,手指骨节儿都嚓嚓作响。他虎着脸,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轻吁一声道:“唉,江南怎的成了这般世道?不是猪羊,便是虎豹!”
“客官兄弟,江南的林子大着呢,群雄逐鹿,你怎么不想到还有收拾猪羊和虎豹的猎人?”
“猎人?谁是猎人?”陈亨诧问。
“当然是坐镇建康的朱元璋。朱元璋要狩猎天下,他岂不爱助猎的鹰犬?他早已收降了扬州青巾,暴悍的长枪张也成了他帐下的虎贲之将。”店主老书生是劫后余生,他回忆那场可怕的浩劫,至今仍是心惊肉跳:“客官兄弟你知道吗?当年扬州围城中,食人成风,或生炙,或盐渍,或活煮,老瘦男子谓之烧把火,妇人少艾者名之不羡羊,小儿呼为和骨烂,总之通称为两脚羊。军营中,到处都是人肉的盛宴。咳,朱元璋捉住长枪张的时候,曾戏问他所食小妾之肉,何处味美?那长枪张面不改色心不跳,他笑嘻嘻地回答说,首推双乳,次则两胯……”
陈亨也是一个敢于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人,捉住仇人脔之醢之,剁成肉块肉酱他何曾没有见识过?但那不过是吞食几口,解仇而已,雪恨则止。像这样烹食人肉,食人当饭,所食之人无冤无仇,皆是善良无辜的陌路相逢者,大家吃得津津有味,心安理得,就像吃邻家宰杀的猪和羊……听着听着,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在一点一点地消解,自己的意识在一点一点地被掏空!他觉得自己的胸口堵得慌,有一团污秽之物塞在那里,非吐不可,不吐不快,他喉咙里咕咕地响着,想呕!于是,他急忙出门而去,殊不知门外正有一人匆匆寻他而来,两人走得都急,险些撞了个满怀。只见那人见了陈亨便急呼道:“哎呀,陈义士你好生逍遥,蜀中出了一件人命官司,你玉珍叔已传下话来,要你回去对簿公堂!”
来人在陈亨耳边低语了几句,陈亨不敢怠慢,他收拾起行李,告别了店主夫妇便上路。没想到此次陈亨的返蜀,却牵扯出一桩官府勾结奸商,蒙骗坑害乡民的迷离奇案,此案下系细民千家万户,上惊天子大夏皇帝,乡民们摩崖纪事,竟成了蜀中一段千古罕有的民间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