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前线,李思齐部将侯伯颜达失突然弃了兴元城,不战而北遁。
万胜兵不血刃,便得了一座坚城。这是怎么回事?原来,元军后院,又起内讧。河南王扩廓帖木儿与陕西元军盟主李思齐素有夙怨,双方时打时停从未罢休,这次扩廓统兵三十万,又兵临潼关城下,声言要直取长安,李思齐不得不收缩兵力,回师以救老巢。
不消说,大夏红巾得了渔翁之利。于是,即在兴元城中重建了征虏都督府。但这仗,又如何打?北伐中原的战局,显然是孤掌难鸣,要操庙算之胜券,还得东联朱元璋,求得战略上两路夹击中原的态势,方可实现红巾造反的初衷:驱逐元虏,以靖中夏。
然而,老奸巨猾的朱元璋并不忙于北伐,他与中原的扩廓帖木儿频频互派使者,卑词言和,互通友好。暗地里,他却在调兵遣将,加紧进行着吞灭张士诚、方国珍各路红巾的火并步骤。
元末乱世大舞台,政治和战争,诈谋百出,瞬息万变。谁要是稍不留神,谁就会掉了脑袋还不知是怎么回事。
万胜得了汉中之地,他操练士卒,广积粮草,自是静观时变,以求进取。玉珍大哥夙愿未尝死不瞑目呀,他明二兄弟又岂能懈怠戎机?
潼关大战,尸积如山,血流漂楯,河南王与陕西盟主皆视士卒为草芥,杀人如麻之后,终归各自退兵而去。
李思齐回到长安,歇息还没几日,他帐前亲兵又引来了一位神秘的客人。这个商旅打扮的来客原来是朱元璋的密使,且带来了元璋致思齐的一封信,其辞略曰:
曩者元君失驭,天下土崩,群雄欲成霸业者甚众。圣人言,天道所助者在德,地利可据者在险。公乃中原汉人,时逢世乱,独能仗义施仁,挺身奋臂,率义旅以保关中。公今割据秦地,拥精兵,守要塞,尽得百二山河。吾揣公之福德威力亦足慰民望,若识天运去留之机,应时而改元称帝,以抚关内百姓,不亦可乎!惟公筹之。
“吴王要做皇帝,他自个儿做去,何必又来劝说别人。来人呀!”思齐览毕,怒冲冲地撕碎信札,掷于地上。改元称帝乃大逆不道,此事传到大都,那还得了!他本想喝令军士将来人推出辕门,斩首示众了事。但他转念一想,两军交战尚不斩来使,何况他李思齐还未曾与朱元璋交兵呢,眼下群雄逐鹿,谁知道日后鹿死谁手呢?不如留条后路。于是话到嘴边,他又改口道:“来使不逊,给我乱棍逐出营门!”
常言道,世间哪有不透风的墙?果然,消息传到大都,皇城中那个大元皇上便派钦差下来了。
李思齐不敢怠慢,照例是设下香案,沐浴更衣之后,方才叩头跪拜,口称谢主龙恩,接了圣旨。但一转瞬,他给钦差递了一个眼神,那钦差会意,二话不说便跟在思齐后面,悄悄地进了深深庭院中的一间密室。
原来,这钦差大人来长安的次数多了,思齐多有珍宝美女相赠,他早已视思齐为恩主,与其说他是皇上的奴才,倒不如说他是李思齐收买过来又安插在京城的一条猎犬。
“此次皇上诏书,明的是催大帅早日发兵攻蜀,暗的却是要试探大帅有无叛逆之心。”钦差坐定后,说话甚是讨好卖乖:“这个嘛,我回去后自会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
思齐装出一副感激不尽的模样,又说了一大堆恭维的话,接着,便频频地问起了京城的动静。
“你是问孛罗大帅咋个要领兵犯阙吗?”钦差有问必答,在恩主这儿,他说话很随便:“朝纲不振,孛罗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进京的。你想想,朝廷宰相搠思监,与那个太监头子朴不花,两个小人内外勾结,把持朝政,多年来乌烟瘴气弥漫朝堂,单是卖官鬻爵这一项,多少银子买个什么官,在京城,已是人人皆知的明码标价。他们一手称银两,一手填告身(官吏委任状),早就习以为常。孛罗犯阙,他冠冕堂皇得很,说的是锄奸扶正,吊民伐罪,但依我看,这其实呢,还不是由一个小小的宫女引起的。”
“咦,有这等怪事?这小宫女是谁?”思齐不动声色地诧问。
“这小宫女不知来自何处,在宫中,反正皇上昵称她叫菩萨蛮。莫看这小妞儿小小年纪十五六,她可是宫中狐媚第一,美且善淫,初与皇上媾和时,落红浃褥,娇声勾魂。皇上本想将她金屋藏娇,但这小妞儿却偏偏不甘寂寞,说她是妲己再生,褒姒复出,一点不为过。皇上在宫中大兴十六天魔舞,拜一个西番僧为帝师,传授什么大喜乐法,这小妞儿如鱼得水,大施淫术,先是把皇太子弄得神魂颠倒,没有她在侧就寝食不宁。后来被皇太子的舅公撞见了,那舅公名叫老的沙,也就是皇上的舅舅,是皇上生母迈来迪的胞弟,他乃朝廷御史大夫,位在三公之列,已经一大把胡子了,也被那小妞儿勾引去同榻共枕。如此一来,几个男人争风吃醋,是那个老的沙拿菩萨蛮当做诱饵,又把孛罗这只色狼诱进京城,诱入皇宫……”钦差说着说着,他偷眼瞟了一下思齐,只见这恩主故作姿态,正襟危坐,面露不悦。钦差本想说点宫中秘闻吊一吊恩主的胃口,但此刻他情见不妙,连忙见风转舵,马上又转移话题道:“不过,大帅也不必替皇上担忧。前一向,皇上圣明,皇上已召来义士把那个犯上作乱的乱军头子孛罗给诛杀了。”
钦差边说边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但他的手势还没有收回来,只听得恩主那里就“嘿嘿”地冷笑几声,接着,思齐不阴不阳地问道:“钦差说得不错,今日皇上已杀了孛罗大帅。但明日呢,明日皇上又想杀哪一位大帅呢?”
钦差愕然。他没提防恩主会如此将他的军。
思齐阴沉着脸,呆了好一会,仍是冷冷地说:“世人皆言皇上仁柔寡断,非好杀之君。但我观皇上所为,其实未必。只不过他是假手于人,难以觉察而已。皇上登基以来,在位三十余年,权臣赫赫有重名者,皆死于其手,单是杀一品大官,前前后后就多至数百人。杀之皆在指顾之间,即便是错杀,冤杀,他何曾有过悔杀之意?”
思齐一双老鹰似的目光,阴森森的,紧盯着对方。钦差顿觉芒刺在背,他清了清喉咙,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恩公的意思,是不是担心下一个,嗯,下一个……”
“在这里,不会有下一个了!”思齐不待对方吞吞吐吐地说完,他突然沉下脸来,义愤填膺似地厉声道:“皇上?皇上这把龙椅是什么东西?他有权势的时候,整个天下都是他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所有的身家性命,金银财宝,统统都是他的私产,他都可以任意生杀予夺。人人在他面前都得三叩头,九跪拜,山呼万岁,战战兢兢。可是,千万不能走到末日,不能待到气数已尽。要是到了末日,气数已尽,嘿嘿,别人就要抢他的宝座了。到那时,别人说他是昏君他就是昏君,说他是暴君他就是暴君,哪个觊觎者都可以打着应天顺人的旗号,打着吊民伐罪的旗号,号召天下共讨之,人人共诛之。嘿嘿,这个时候,皇上是什么东西?是臭狗屎。他这个天王老子就变成了臭狗屎一堆,像诸如此类要诛灭谁谁,征讨谁谁的诏令,哪个还会认真去理睬它?”
李思齐突然发作,一番牢骚话噎得钦差大人涨红着脸,惊愣愣地呆在那里,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是好。半晌,他才嗫嚅着道:“恩公说得对,我看也是这个理。元祚气数已尽,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大帅,你就据关中称帝吧。”
“嘿嘿,你又想错了,不要听到风声就是雨。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会称帝。”思齐缓和了口气,把摊在面前的诏书收起,轻松地塞进自己的怀中,不由得十分狡黠地笑道:“嘿嘿,当今天下是什么形势?大元朝廷只剩下北方半壁河山了,支撑朝廷的三大帅,孛罗已灭,只剩下扩廓和我二人了。我若攻蜀,扩廓必蹑我后进入潼关,我岂不是进退失据,两头挨打吗?再说,明玉珍自至正十七年入蜀以来,治理蜀地已近十年。他轻徭薄赋,任贤用能,蜀民人心归附,四境已安。若论历代蜀中割据之主,明氏之文韬武略,远在王建、孟知祥等辈之上,可以直追蜀汉先主刘玄德。他不伐我,已是万幸,我若攻他,岂不是自找苦吃?所以,我不奉诏,没别的意思,我是要保境安民,我身为一方阃帅,不保境安民能行吗?”
钦差只好唯唯诺诺,点头称是。眼看大元朝廷已是风雨飘摇,快要树倒猢狲散了,这钦差还能替皇上卖什么力呢?
李思齐打发了钦差,只是待在长安,并不打算奉诏攻蜀。但得了汉中的明二将军万胜,他却日夜派出探马,四方打探敌情,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乘之机。这一回,他又盯上了李思齐经营多年的屯牧地剌踏坎。
剌踏坎守将侯伯颜达失,他乃是皇室旁系子孙,前次弃守汉中后,他本想离陕回大都,但李思齐不允。李思齐平素很瞧不起这些从京城来的膏粱子弟。他想,这些蒙古亲贵不是喜欢牧羊放马么,那好吧,剌踏坎有草滩有涧水,牧马上万头,你侯伯颜达失就去那儿溜遛马,做一个逍逍遥遥的牧马官吧。
剌踏坎是一处屯田牧马的好地方,有山有水有草滩,山口处扎栅为寨,其内山谷深长,涧水潺潺,虽是初冬季节,仍然草长花香,鸟飞兽走。但侯伯颜达失心情郁闷,回不了京城,他只能带着手下的几名军校,整天在山中打猎解闷。这几日,山中野物很多,他率性就在山沟扎下营帐,白日奔逐于林中很累了,夜晚便燃起篝火,烤食着那些军校们射猎的野雉呀,狐兔呀,日子倒也过的有滋有味。这天夜里,有军校弄来几坛酒,白日里又猎获了一只大麋鹿,侯伯颜达失高兴起来,不由得喝得酩酊大醉。哪知到了夜半时分,突有军校大呼:“着火了!军寨着火了!”当侯伯颜达失从睡梦中醒来,山谷中已是溃兵如潮,草场,马棚,到处都是一片火海。原来,明二将军万胜亲率奇兵,千里奔袭而来,今夜已攻入剌踏坎。火光之中,红巾健儿一片喊杀之声,已如风卷残云般直扑过来。不消说,侯伯颜达失惊恐万状,他一骨碌翻身上马,也来不及呼唤随从,就匹马只身逃之夭夭了。
万胜神机妙算,奇袭剌踏坎得手,一夜之间,便俘获草场军马上万匹。但万胜万万没有料到,在他离开兴元城的时候,李思齐元军突然乘虚偷袭,留守兴元的聂堇寡不敌众,已丢了城池,退守在通往蜀中的一处隘口葫芦关了。
当万胜与聂堇合兵一处,在葫芦关等待蜀中接济军粮以图回师再取兴元的时候,却又遇上连绵阴雨,蜀地道路泥泞,金庆祥一路磨磨蹭蹭,押粮失期。无可奈何的万胜,只得放弃北进汉中,在关上虚设疑兵之后,便连夜悄悄地退兵了。
万胜一路退兵南行,还剩一二日的行程便可进入剑门关了。这天夜里,万胜在灯下浏览了一会兵书,他忽然想到,前次在剑门关捉得一个元军奸细,并从奸细身上搜出李思齐暗通张文炳的密信。这密信已派快马递到重庆多日,想来玉珍大哥已见到了他的密奏。他万胜带兵在外,忙于征战,不知朝廷有何处置?他想到文炳平日巧言令辞,极善文过饰非,心中不免忿忿。万胜掷下兵书,跨出营帐,他想查查岗哨散散心,可一抬头,他却望见南方蜀地上空,忽有流星划过,先是三颗两颗,瞬息之间,闪闪烁烁,赫赫然竟是星坠如雨!
上天有兆,不可不畏。万胜“哎呀”一声,不由心中大惊:今夜这天象咋个了?星坠如此汹汹,这,这究竟主何吉凶?蜀中之地,玉珍大哥那里,又将会有什么旦夕祸福,有什么不测风云呢……
至正二十六年(大夏天统四年),大夏京城重庆,元宵夜。
从华灯初上时起,大街小巷就挂满了各色各样的花灯。从牛郎织女,到赵巧儿送灯台,从西施浣纱,到昭君出塞,花花绿绿的彩灯赛过满天的繁星。辛勤劳作了一年的百姓们,要抓紧春节这一段难得的农闲日子,享受享受人间的快乐。那咿咿呀呀踩着高跷走过去的,是张生、红娘和崔莺莺;那河蚌女扇动两片蚌壳,逗引白鹤伸颈欲啄的,演的是鹤蚌相争的寓言故事。耍绣球的那小生腾挪跳荡好功夫,逗得后面的狮子连滚带吼一路威风。火树银花戏祥龙的龙灯舞还没有出来,那是要等到人气最旺,游兴最高的时候,那祥和的龙灯,才会锣鼓铿锵地出场的。
街上人潮涌动,那总角的小儿,垂螺的小姑,牵着喜气洋洋的婶婶、婆婆,嚷嚷着要去大十字。那倒糖官刀的老翁,卖剪纸的老妪,呼唤着叫卖红橘黄柑的小贩,他们吆吆喝喝,要去大十字。更不要说那些生旦净末齐全的百戏班子,早已道具齐备,在大十字热闹了好些日子。原来,大十字这地方,本是西城通远门近旁的一处荒坡,那里有一块大刑石,是刽子手砍人头的去处。红巾入川后,在这里曾杀过嘉定三凶。但也仅仅是杀了嘉定之战押回来的那三个俘虏,自此之后不曾杀人。红巾入川已有十个年头了,重庆府无一死囚,大刑石闲着没用场,百姓便在这里改建了一个戏台。每逢节令喜庆日子,城里城外,四乡八野的父老都可以来这儿观看百戏。到了春节,那就格外热闹,从年前腊八节那天开始演戏,过了初一,直至十五元宵,夜夜连场,这儿,是大夏京城百姓们普天同庆的好去处。
这些天,内府舍人明昭来大十字看过好几个晚上的折子戏了。他这个皇宫事务管家,节前为宫中采购物品,因义父、母后都说过节从俭,他倒不忙。但义父、母后告诉他,春节期间,普天同庆,老百姓的日子究竟过得怎么样?嘱他不妨多有些见闻,节后回宫,也好唠叨唠叨。好在重庆府是他熟悉的地方,哪一条大街小巷他没去过?市井太嘈杂喧闹,折子戏是走江湖的草台班子上演的,演来演去,那些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剧情他早已滚瓜烂熟。今夜元宵,姑父姑母张杨两家的族亲都在张文炳府上团聚,他的如夫人翠花也早早去了张府。此刻已月上三竿,张府不是也搭了戏台么,那儿的戏班子是花了银两请来的,演的是连台戏,想来今夜剧情会有高潮,于是,他在大十字街头逛了几圈,没见有什么新鲜玩意儿,他便转身匆匆回张府去了。
谁知明昭刚到张府大门,守门的老仆便招呼道:“大少爷,老爷等候你已经多时了。老爷在后院书房,你快去吧。”明昭经过前院时,那儿的戏台上锣鼓喧天,戏子们在台上咿呀作态,唱得有板有眼,台下观众不时发出阵阵喝彩。明昭张望了一会,转身拐进林荫中的小路,谁也不曾察觉,这个外甥大少爷已悄悄地走进姑父老爷的书房去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心去街上瞎逛?”文炳示意外甥坐下,待红儿沏了茶离开后,他劈头就问。
“姑父又听见什么了,是因为万胜上奏折要斩金祥庆将军的事吗?”明昭乖巧地应道:“这件事义父不是说了,按军律押粮失期该斩,但连日阴雨道路泥泞确是实情,所以免了金将军死罪,不过是把他贬为庶民了结了嘛。”
“醉翁之意不在酒呵,万胜欲斩金庆祥,明摆着是杀鸡给猴看嘛。这个明二,他前次就上过密奏,诬蔑你姑父通敌,想要借皇上之手杀人哪。”
“那是捕风捉影的诬陷,义父怎会相信?母后也说了:这个明二,就是喜好意气用事,挟嫌泄愤,没有拿着真凭实据,怎么就随便说人家通敌?”
“唉,我辈毕竟不是随州老营的旧人宿将,虽说皇上胸怀宽仁,平素待我们倒是客客气气的,但正是这种客客气气,却也可见他心中自有亲疏之分呵。”
“哦,姑父,节前又有建康使者送来吴王致大夏皇帝的书信,那个建康的朱元璋,对义父说了许多节日问候的话,他在信上还夸义父今日据有全蜀之地,实乃古今英雄人物,国安民富,宁不壮哉!”
“这是外交辞令。”文炳今日度元宵,席上多饮了几杯,趁着醉意,他把多日来积压心头的一些话,竟一股脑儿抖了出来:“但我观皇上,这么多年了,他虽身着龙衮,其实仍是一个农家子弟,礼仪上没有万乘之尊,衣食住行,皆是一个农家子耕读持家的习气。身为皇后娘娘的,却要下厨劳作如农妇,贵为天子的,却喜欢布衣素食如农夫,你义父不奢侈,不荒唐,鄙薄富贵,亲近百姓,说他是平民皇帝,那倒是名副其实。但平民皇帝又怎样?涂山之下,并非莲台净土。何况世非太平,天下未定,一旦天下大定,一统华夏的雄主,又岂能容忍巴蜀之地还有一个天子偏安?到那时,若能识时务,他尚可降而为王为侯,我辈也可保既得富贵。若其不弃帝号,后事则堪忧,我辈岂是丢失爵禄富贵,恐怕连身家性命都难保。唉,唉,话又得说回来,今宵一过,明日你又得去皇宫当值了。姑父今夜与你说话,没别的意思,不过就是要你多个心眼,小心伺候你义父母后,不得稍有过失。嗯,昭儿,你明白姑父的一片用心吗?”
“孩儿谨记姑父教诲,处处观颜察色,善解人意,小心伺候好义父母后便是。”
“小心伺候你义父母后自不必说。”文炳话头一转,接着又压低声音,悄声说道:“还有那些在宫里进进出出的朝廷命官,谁个来得勤,谁个行色匆匆,谁个喜,谁个忧,你都得留意。至于那些守门军士,传信老仆,乃至丫头老妈子们,平时你这个管家要多给他们一些恩惠,让他们心向着你,宫中一旦有事,要用人的时候,人家才会出来替你说话,替你办事,甚至替你卖命。嗯,昭儿,你懂吗?”
明昭点头,仍是口称谨遵姑父教诲。
姑侄俩絮絮叨叨又聊了一些琐事,当文炳问到皇上自徐主庙祭祀发病以来,现在病情怎样了?明昭说,义父在宫中调养,病状时好时坏,这几日,好像还是静卧病榻,不曾离宫走动。
其实,在这个元宵之夜,玉珍自觉病情稍有好转,他已带着刘祯、飞天张二人,微服出宫,此刻正在大十字戏台前,同百姓一起共度佳节呢。
台前人头攒动,人群熙来攘往。玉珍他们觑见戏台一侧的土坡上,稀稀拉拉没站几个人,于是便在那儿寻了一处空地站着观戏。此时台上不知演的是哪个折子戏,观众随着剧情的起落不断地喝彩,一会儿,一个素装的青衣出场了,只见她与同台的角色对白了几句,吊起亮嗓便吟唱道——
横桥流水,茅舍荻花。
一个小儿,溪水中捉鱼虾;
一个老伯,地坝里打连枷。
红鲤出,为的啥?
双穗生,为的啥?
原来却是,涂山下,禹王邦家。
“啧啧,这唱的不就是我们涂山村的事儿吗?”玉珍听见他身后有一位老伯在惊叹。玉珍不由回头一瞥,想与老伯攀谈几句。殊不知老伯身旁有一小丫好生眼尖,她盯住玉珍便嚷嚷道:“明叔,明叔好!小丫给明叔拜年了!”老伯愣在那儿不知所以。那小丫却拉着老伯又嚷道:“爷爷,爷爷你忘了,去年夏天落偏东雨,不是明叔他们把麦捆从麦田里扛回来的吗?哦,对了,还有这位刘伯伯,他们都帮爷爷扛麦捆呢。”刘祯想起来了,去年麦收时节,他陪着皇上微服出行,在涂山村突遇暴雨,确曾帮着农家抢收过麦田。这农家小丫,直呼明叔,脆生生的,她哪里知道,那个扛麦捆的明叔,乃是当今皇上!刘祯待玉珍同老伯寒暄了几句桑麻之事,他便对飞天张使了一个眼色,二人陪着玉珍,又匆匆往别处街市去了。
这是一个难得的太平年,大夏京城的元宵夜,市井之中,大放花灯,父老乡亲,呼儿唤女,游乐其间,谁不笑逐颜开?玉珍他们从西城逛到东城,刚刚走到治平寺前,忽见前面人潮涌动,欢声四起,原来是玩龙灯的队伍走过来了。很快,人群便扯了一个大圈子,圈内龙灯起舞,腾挪翻滚,十八般戏耍技艺,样样齐全。玉珍他们避让不及,被挤在其中,这也好,那就与民同乐,把这龙灯观赏个够吧。
欢乐的人群在等待着龙舞中火树银花的高潮,谁也不知道,皇上就在他们之中。刘祯早就想劝玉珍回宫了,但人群见不到一丝缝隙,又如何脱身?飞天张紧贴在玉珍身侧,把推来搡去的人群一次次挡住。龙灯玩了好一会,火树银花的高潮终于出现了。那是炉中一瓢瓢铁水,被铁板击散在天空,满天的火花,煞是绚烂夺目,但那坠落的火星,洒在人身上也灼人肌肤,人群顿时如惊涛奔涌,一会儿东,一会儿西,老弱稚幼往往被颠仆在地,险情时有发生。看,一个老妪“啊呀”一声已在前面跌倒了,玉珍眼快,一个箭步蹿过去,扶起老人家,转身觑定一处人群缝隙,便往人堆外面死劲挤,挤着挤着,他渐感力不从心,心头一阵绞痛,忍不住“哇”地一声,一口鲜血便呕了出来。
满城欢乐的百姓,谁也不曾料到,在这个普天同庆的元宵之夜,皇上微服观灯,忽呕血数升,竟至旧疾复发,病遂不起……
至正二十六年(大夏天统四年)二月,大夏京城重庆,一连多日的春阳融融之后,又到了早春之季乍暖还寒的时节。病入沉疴的玉珍,望见窗外那几株杏树已缀满艳艳的花朵,几只花尾巴的喜鹊在林中低飞觅食,皇宫院落格外地安静。孩子们呢?平日那些聪明淘气嬉闹不休的孩子到哪儿去了?他不由在床头轻轻地呼唤了几声“升儿,升儿!”
“父皇,我在这里呢。”原来,太子明升,早就守候在病榻的另一头了:“升儿守候榻前,已好几天了。升儿给父皇请安。”
彭氏示意太子挪近父皇的床头坐下,她见玉珍今日病体回光返照,料想会有什么话给儿子交代。她俯下身来,在夫君耳边轻声道:“皇上,升儿在聆听教诲呢。”
玉珍像舐犊老牛一样,盯了儿子半晌,然后平静地说:“升儿,你贵为大夏皇太子,但平日衣无绫罗绸缎,食无山珍海味,你怨父皇吗?”
明升懂事地摇了摇头。
玉珍扶住床头,又说:“升儿记住,人生美德,莫若尚俭。日后不管为君为民,都须住寻常屋,穿寻常衣,吃寻常饭,无异于众。我们明氏的老祖宗有家训,人生好俭,处乡里则无贪利之害,居官府则无贿赂之污。升儿,你懂吗?”
“孩儿记住了,父皇。”明升又点点头。
玉珍斜卧在病榻,他抬头望了望窗外,忽然叹道:“喜鹊闹杏林,这春天,多美好呵!但朕之大限在即,还有许多事都来不及做便要走了。”彭氏在一旁落泪不止。她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被哽咽的悲泣噎住了。
“升儿,前次秀娥姐到宫中来做客,她教给你的那支《怜悯歌》,你还会唱吗?”玉珍抚着跪在榻前的儿子,又问。
“秀娥姐说,世间诸善,怜悯为王。”明升仰着脸,边说边唱起了那支《怜悯歌》——
怜悯为王,仁者爱人。
怜悯不存,诸善不兴。
怜悯存心,诸善俱明。
犹如朗日,诸明中最。
亦如满月,众星中尊。
唱罢,明升像猜透了父皇的心思,又懂事地问道:“我知道,父皇要孩儿唱这支歌,是要孩儿谨记:仁爱为君,则国无大忧;怜悯为王,则民无大患。父皇,你说是吗?”
玉珍点点头,脸上露出了平素少有的笑容。
玉珍病情急转直下,在他弥留之际,随州老营的旧人宿将,皆各自镇守一方未能来到身边。在京城里还能被看做顾命大臣的,便只有刘祯一人了。刘祯应召入宫,当他来到病榻前,君臣二人相对,国事多艰,皆唏嘘不已。“世人言:儒者,知是非而不计利害;吏者,知利害而不计是非。朕以为,其言差矣。”玉珍一向视刘祯先生为帝师,弥留之际,自有心腹之言相托,而今日托孤,本该还有一人,那就是丞相戴寿,但戴丞相远在成都,得到皇上消息后,此时尚在途中。对戴、刘二人托孤的话,他便只能如此交代了:“一个国家,不能没有儒才,亦不能没有吏才,两者兼济,方能相得益彰。朝廷有儒有吏,诸多庶务,则是非明而利害分。先生与戴公善辅幼主,好自为之,则国家之幸,蜀中父老之幸!”
刘祯含泪应允。彭氏近前,俯在玉珍耳边悄声道:“夫君所嘱葬礼从俭,依照明教徒裸葬的葬俗,我已经记下了。所嘱陪葬物品,仅用当年徐主所赐一金杯,二只小银锭足矣,我也记下了……”不待彭氏说完,玉珍忽然扬起头来,面向北方,大声叫道:“天哪,天不假我以年,而今中原未平,元虏未逐,予志未遂呵!”言罢,溘然长逝。
明玉珍于元天历二年(1329)九月九日生,至正二十六年(1366)二月六日崩,终年三十六岁。这位来自红巾起义军的一代平民皇帝,英年早逝,天下同悲。与他同时代的西蜀大儒杨学可曾著《明氏实录》一书记载了他生前行状,杨氏并引述当时江东另一大儒方孝儒的评语曰——夏主方有意于据蜀,各郡臣民遭青巾之虐,百无一二,夏主幸致,躬行俭约,兴文教,辟异端,禁侵掠,薄税敛,一方咸赖小康焉。惜不能谨之于始,私家倍于公室,仓帑空虚,不能展其疆界。历年虽不永,民至今感叹焉。不能文辞间尽其贤也!
尾声
大夏皇帝刚刚辞世,葬礼尚未举行,谁曾料到,国中风云突变,一场大臣之间的挟嫌暗斗,骤然间矛盾激化,一下又变成了你死我活的生死仇杀。
皇上驾崩的消息传到剑门关,明二将军万胜悲痛万分,止不住号啕大哭。部将聂堇说:“将军,如此非常之际,大丈夫岂能空自悲泣?今重庆城中兵马,皆是张文炳旧部,皇上生前,自然不敢生事,而今皇上驾崩,文炳素来阴沉诡诈,谁能担保他不生事端?”于是,万胜亲率大军,一路南下。行至广安地界,朝廷多次传旨劝止。万胜锄奸心切,便密遣帐下一壮士,潜入重庆张府,一举刺杀了文炳。重庆朝堂一片哗然。内府舍人明昭又矫后旨,宣万胜单骑入宫,于崇文楼设伏缢杀之。一代名将,竟冤死在一个宵小之徒手中!
明升继位,年仅十岁,母后彭氏临朝听政。第二年,改元开熙。开熙元年,镇守保宁的吴友仁因万胜之死而移檄国中郡县曰:“昔与夏主自沔阳而至重庆,共树奇勋,开邦启土。今日者,矫旨杀戮功臣,我辈宁能自保乎?”于是,他打出“清君侧”的旗号,据城谋叛。幼主多次调兵征伐,皆败而还。后来,丞相戴寿率军八万征吴友仁,兵临保宁城下,友仁入城自守,他站在城头对城下的戴寿喊道:“丞相不必用兵,你只须遣一使者来,我即投降。”是日,使者入城,与友仁约定,朝廷若朝诛明昭,友仁便夕至谢罪。戴寿问计于刘祯,刘祯笑道:“戴公原本不须兴师动众,锄奸平叛,不过是二三军士之力耳。”刘祯先生附耳授之锦囊,果然,戴寿回朝,因朝会而擒下明昭,旋即,数其罪而诛杀之。
重庆朝廷如此几番内争内耗,诸将离心,群臣自危,国势竟一蹶而不振。
大夏国中,内乱迭出。而建康的朱元璋却在大展宏图。至正二十六年十二月,元璋遣廖永忠迎小明王韩林儿于滁州,中途,将这个失去利用价值的傀儡小皇帝沉之瓜步江中。至正二十七年九月,元璋遣大将军徐达攻陷平江,活捉了称雄一方的张士诚。是年十二月,元璋手下另一大将汤和率水军进攻浙江,盘踞浙江多年的方国珍献土纳降。朱元璋按捺不住即将一统天下的枭雄豪气,曾在般若庵题诗述志,诗曰:
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
山僧不识英雄主,只顾哓哓问姓名。
至正二十八年(1368)正月,朱元璋称帝,建国号曰大明,改元洪武。京城应天府改称南京。是年,他命徐达为征虏大将军,常遇春为副将军,率师二十五万北伐。北伐军势如破竹,闰七月,便兵临大都城下。
大都皇宫中的那个大元皇帝妥懽帖睦儿在干什么呢?可笑他仍沉迷在荒淫的酒色之中,多年来君臣同室宣淫,命妇入宫,窃喜夫婿得升迁,民妇入宫,喜得官仓粮米金帛,直至仓库空虚,百官的俸禄都只能以茶、纸等杂物代之。明军尚未攻城,是月丙寅夜(二十八日的夜晚),他便卷其子女玉帛出居庸关,遁入上都。据当时文人笔记,即叶子奇所著《草木子》一书记载:妥懽帖睦儿于己酉岁(洪武二年)四月二十七日,在长城外的应昌府以滞下疾崩,即因纵欲过度患了解不出大便的疾病而亡。朱元璋认为,他弃大都远遁长城之外,可算得上是知顺天命,因此给他一个谥号,称顺帝。
洪武二年,平定了北方的朱元璋挥师攻入潼关,李思齐兵败,妻室儿女皆被俘。思齐退至甘肃临洮,走投无路,接到朱元璋的劝降书后即率残兵归降。后来,洪武七年,长城之内,已经天下太平无战事了,朱元璋忽发奇论,他说,元末乱世,英雄辈出,但要论天下第一奇男子,当推察罕之子扩廓帖木儿。于是,他遣思齐前往漠北去见扩廓,意思是要思齐游说扩廓来归降大明王朝。思齐奉旨去了那儿,扩廓待之以礼。据后来钱谦益所著《国初群雄事略》一书记载:“(思齐)留数日,遣归,(扩廓)令骑士送至界上,骑士辞思齐曰:‘总兵(扩廓)有旨,请留物以作留念。’思齐曰:‘我为公差远来,无以留赠。’骑士曰:‘请留一臂。’思齐知不可免,断一臂与之,还京而死。”
话说回来,洪武四年,即大夏开熙五年,朱元璋在多次写信诱降明升失败后,他终于发动了平夏之战。此前,至正二十七年,即明玉珍去世的第二年,他即遣一个名叫蔡哲的使者通聘入蜀,并命蔡哲携带一画吏,图其所经山川扼塞,关隘险要,做了伐蜀的准备。开熙三年,蜀中顾命大臣刘祯亦病亡于右丞相任上。强敌压境,蜀中形势岌岌可危。
朱元璋遣傅友德为征虏前将军,率步骑十万由秦陇而入,遣汤和为征西将军、廖永忠为副将军率荆湘水军攻打夔塘。傅友德乃当年青巾中的一百夫长,当年随李喜喜入蜀时,剽掠乡里,哪条山沟他没钻过?蜀中山川险隘,他可谓了如指掌。友德选精兵五千为前锋,攀缘山谷,昼夜兼行,大军继之,很快便破阶州、文州,拔绵州、汉州,兵锋直抵成都城下。但汤、廖水军却在夔峡受挫。前锋将军康茂才兵屯大溪口时,便遭夏兵伏击,中乱箭身亡。夔峡夏兵防守甚严,从晚唐时候起,这里就有铁索锁江,平时沉于江底,战时即绞出水面,封锁来往船只。明军来犯,夏兵又北倚羊角山,南倚南城寨,凿两岸岩壁引缆索架起了三座飞桥,索桥上铺以木板,置炮石、铁铳其上,傍桥两岸复置巨炮俯视江面,要拿下夔塘,谈何容易?那时山川悬隔,消息难通,已入西川的傅友德不见汤、廖二人的动静,他便灵机一动,趁江水暴涨,以木牌数千刻写上他攻克阶、文、绵、汉等州的日期,投之嘉陵江中(这就是后世所说的水电报了),木牌顺水而下,入长江漂流到夔峡。沿途夏兵见之,自然军心震骇,而汤、廖见之,士气复振。据官修的《洪武实录》记载,此时廖永忠密遣壮士数百人扛着小舟,逾山度关以出其上流,持糗粮带水筒以御饥渴。山多草木,令将士皆穿青纱衣,鱼贯出崖石间,夏之守军并未察觉。永忠估计这支奇兵已到达预定地点,他便在当夜五鼓时分,突然发起袭击。一军攻陆寨得手,一军攻水寨双方相持不下。黎明时分,扛舟出上流的奇兵一时俱发,扬旗鼓噪而下,夏兵大骇。而下流之水军亦拥舟前进,发火炮火筒夹击,遂焚其三桥,断其横江铁索,大破夏兵。也就是在这次激战中,大夏平章邹兴将军中火箭身亡,而飞天张亦在水寨中苦战,但寡不敌众,终至身负数伤而遁还重庆。
汤、廖率军直抵重庆,兵驻朝天门外,六月癸卯(六月二十一日),幼主明升面缚衔璧,与母彭氏及右丞相刘仁等诣军门降。汤、廖二人入城,抚慰戴寿、向大亨等家,并令其子弟持书信往成都诏谕。那时成都守将,以战象载甲士列于阵前,与明军交锋互有胜败,戴寿等人接到家书,不得已,奉旨降。后来,戴寿、向大亨、莫仁寿在随明军班师东归的途中,舟行至白帝山下滟滪堆,这儿是夔峡门户,眼看就要离开故国了,三人回头朝着重庆方向,泣拜不已,然后凿舟自沉身亡。
孤守保宁的吴友仁,城破被擒。傅友德将他打入槛车,献俘阙上。槛车押送到南京之后,友仁被戮之于市。
遁还重庆的飞天张没有随明军东归。他与眉娘携着玉珍叔的两个侄子从睿和从哲,到江水之北,泣拜了玉珍叔的陵墓之后,便南行去了播南隐居。因为在赤水边,陈亨哥遨游江湖困倦了,早已同秀娥结为夫妻,成了虬髯老伯的女婿。眉娘思念哥哥,兄妹情深,他们也该团聚一处了。当年流落武昌街头的两个小兄妹,历经世事沧桑,他们明白了,乱世汹汹,千百万人杀来杀去,尸骨成山,血流成河,这不过是打破旧一统,又造新一统,是为新贵们的美姬玉食,荣华富贵作了祭台上的贡品。浮生一梦,梦醒之后,他们的归宿,除了山林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栖身呢?
天下太平后,傅友德、廖永忠都功名赫赫,位在列侯。但他们谁也不曾料到,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在后来明太祖诛杀功臣的一长串名单中,二人未能幸免,皆落了个赐死自尽的下场。
明升母子随明军到了南京,朱元璋封明升为归义侯,彭氏为王妃,赏冠带衣食,赐甲第以居。不久,朱元璋以“此童儿辈,恐为小人蛊惑,不能始终保全,宜处之远方”为托词,迁徙他们前往高丽安置。洪武五年(1372)正月,一个名叫延安答理的护送使陪着明升母子登舟启程,一行人怅然辞别故国,便飘飘然入于海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