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语下番梁王翁,檄书何苦招高蓬。
身为五岳嵩山主,智过六尺缩地公。
铁甲铁盔持铁槊,花鞍花索驭花骢。
但挥眼前黄石阵,击破孤云几万重。
大理兵乘关滩江之捷,追击红巾,又进驻了昔日大理国的军事重镇罗那关,杨智随大将高虎登上城头,举目四望,莽莽苍苍万里江山,脚下是雄关险隘,头顶是彩云朵朵,遥想三百年大理国的兴亡,滇西段氏与滇东梁王的种种明争暗斗,深通书史的杨智感慨系之,不由吟诵出了上面所引的亡友高蓬的遗诗。
“兄长罹难,已过去好些年头了,先生今日咏其明志之诗,不知何意?”高虎知道,杨智初来大理时,曾在长兄高蓬的府上做私塾教师,主客二人相处融洽,平日常有诗酒相酬,当年滇西滇东交兵,高蓬在罗那关大破梁王,但凯旋之日却突然遇害,军中传闻是死于一个厨子之手,高虎也犯疑,这其中,难道还有隐情?
“故地重游,殷鉴尚在呵。”关滩江之捷,并未使杨掾吏喜逐颜开,这些天,他反倒满脸愁云。今日站在罗那关上,他要给沉浸在凯旋中的高虎浇一瓢冷水。他说,当年梁王兵败,诱降高蓬不成,就主动屈尊言和,梁王盛妆了十二名乐女送给高蓬以充家伎,又抬去了牛酒犒劳其军。殊不知,梁王早已暗中收买了高蓬身边的一个厨子,就在庆功酒宴的当天晚上,那厨子就伺机下手了。
“都说是那厨子与兄长身边的一个丫头有奸情。那天,厨子在灶门前搂着丫头调情打滚,被兄长撞见打了他三十军棍,他怀私愤,才趁兄长酒酣沉睡之际,割了人头到梁王军中讨赏的。”高虎述说往事,心中一团乱麻,想理却理不清:“那天梁王见状,勃然大怒,他大骂那厨子:‘奴才,你竟敢背主!’不由分说,立即斩了那厮,并礼葬了兄长的尸首,梁王亲自到罗那关吊丧,哭得是那般哀恸的呀。”
“唉,就是那一声‘奴才,你竟敢背主’,困扰了多少世人!”杨智唏嘘着摇头,他转过身来,抬头望见远处的山道上,有几骑快马正向罗那关奔来。
高虎也瞟了一眼远处的来骑,他轻声道:“去城外军营的快马回来了,不知今日段总管回城安歇否?”他见来骑越来越近,好像想起了什么,忍不住对身边这位总管的掾吏低语道:“先生,你知道段总管这几日,在城外干啥?”
“钻山沟打猎呀。”杨智应道。
“跟谁在一起?”高虎又问。
“跟梁王、威顺王两位王爷一起打猎解闷吧。”杨智猜测着。
“嗯,先生还说漏了一位呢。”高虎嘻嘻地笑着。
“谁?”杨智问。
“会是谁?是阿盖公主在陪着呵。”高虎对城外的军情,早有快马每日来报。
杨智“哦”了一声,不便再问。高虎却笑嘻嘻地继续闲聊:“先生你猜,公主怎么称呼总管大人?”
“叫总管?叫将军?”杨智揣测着。
“不,公主叫他‘阿奴’,段阿奴。”高虎笑道。
“噢,他们相处,已如此亲昵?”杨智有些始料不及。
“公主天天都这样昵称总管的小名哇,看来现在,他俩是谁也离不开谁了。”高虎稍歇片刻,又道:“前些天,先生劝段总管屯兵罗那关,暂缓东进,以静观天下之变。唉,先生好糊涂,你刚才不是说‘奴不背主’吗,先生你想想,王爷和他的公主要东进,东进打回中庆去,这阿奴,他岂能拂了公主的心意?”
杨智皱着眉,“喔,喔”地支吾着,脸上不由掠过几丝隐忧。说话间,那几骑快马已进了城,他们上了城楼,随即向高将军禀报道,今日段总管围猎甚欢,梁王军营,今夜有歌舞酒宴相款待,段总管就留宿那儿不回来了。
通往滇西的驿道旁,青山绿水间有一座佛门小寺院,名唤古田寺,至正二十三年(大夏天统元年)春三月,征滇红巾大将万胜驻军于此。关滩江败绩,溃兵如潮水般涌来,而今顽敌未擒,红巾将士伤亡甚重,这仗,如何打?形势急转直下,敌军卷土重来,要战而胜之,谈何容易?探马来报,开春以来,粮道断绝,军中粮草无以为继,士卒们四出掠食,已弄得四乡八野民不堪扰。要说处变不惊,这岂非自欺欺人?前几日,捉得一个元军细作,得知元酋梁王得大理段功之助,已从罗那关起兵,气势汹汹,一路杀来。“想我万胜身经百战,麾下八千战士,难道就要葬身在这蛮荒的徼外之地?”明二将军实在是于心不甘,他想收拾一下这残破的败局。
这天,明二将军万胜带了帐前韩贞哥等几名青年军校,驰马到寺后的后山察看地形,刚走到山路一个拐角处,山林中突然冒出一只獐鹿,万胜手疾眼快,大叫一声:“老贼,哪里逃!”他张弓一箭射去,那獐鹿受惊,负箭窜进了密林深处,万胜一行人跟踪追去,在林中东绕西绕,却寻不着猎物。当他们钻出林子,眼前骤然天高地阔,原来,他们已立在了一个高高的山崖上。崖下,绝壁千仞,两壁之间一条小溪潺潺流过,溪上石磴密布,那就是连接山口两边驿道的跳磴了。万胜伫立崖头,上上下下察看一遍后,不由拊掌轻言道:“诸位看清楚了吗?这山口之内,形如葫芦,若能诱元军入内,设伏围歼,岂非易如反掌!”
众军校明白,明二将军骂獐鹿为老贼,实在是冲着元酋梁王在泄愤。但那獐鹿窜入密林而不获,这可是不祥之兆呵。眼下军心不稳,明二将军怎么还要恋战?
“将军,你忘了玉珍叔的来信吗?”韩贞哥见众人欲说不说,他忍不住提醒道。
万胜浓眉紧锁,豹眼怒张,他本想对贞哥呵斥几句,但他见众军校都耷拉着脑袋,转瞬又缓和了口气道:“是的,你玉珍叔来信说,征滇之举,已五阅月矣,今值多事之秋,中原元虏,时有窥蜀之意。国家初肇,须深虑不测之患,嘱我见书速归。”
“但将军为何迟疑不决呀?”贞哥话一出口,他又感到自己太冒失,连忙换了口气,替主将分忧道:“玉珍叔对滇中战局,真是明若洞中观火。我们攻下中庆时,诚如玉珍叔所言:人心归附,即可回师。唉,现在虽有关滩江之败,但胜败乃兵家常事,将军若遣一偏裨之将断后,自领大军回蜀,仍不失凯旋班师之举。”
崖头上,山风很疾,阳光把征滇主将那身铠甲照得分外耀眼,但将军的脸色却是阴郁的:“诸位知道吗,前日捉得的那个元军细作又说,那封嘱我速归的书信有诈,说是降敌的姬安礼所伪造。咳,咳……”万胜面对一日数变的军情,哪是真?哪是假?也真把他弄糊涂了。
这时,有一队北上的大雁从天空飞过,那咕咕的叫声好生凄厉,万胜呆呆地凝望着这些异乡的候鸟,半晌不发一言,最后,他咬了咬牙,痛苦地转过身去,挥刀斩断崖头上的一棵老树,甚是忿忿地轻哼道:“我万胜自追随玉珍大哥以来,何曾有过不战而退?哼,即使回师,也须在此拼死一战!”
“前面就是古田寺后山的回磴关了。回磴,回磴,高将军,你知其地名的由来吗?”杨智用马鞭指着前面的隘口,示意走在队列前头的高虎留意观察。
“嗬,两山夹峙,中通一线,刚才探马来报,说这是滇中驿道上极险要的一个去处。两壁耸峙,密布藤萝,上有猿猴跳踉,下有溪水流淌,水中石磴,布满青苔,行人望而生畏,连呼‘回蹬!回蹬!’蹬与磴谐音,故此隘口,得了一个回磴关的地名。”高虎勒住马缰,抬头眺望前面的隘口,那一片密密的山林之上,昔日盘旋的白鹤已不知去向,春三月络绎不绝的鹧鸪声在这里也奇怪地消失了,不用说,这山林之中,必埋伏有红巾人马。他佩服杨掾吏的神机妙算,不由打趣道:“看来山隘那边,红巾明二并未识得这个回磴关,他若回蹬远遁,梁王此行,不是要落空么!”
“此次我们兵分两路,偷袭古田寺红巾大寨,高将军以为梁王必擒明二?”杨智知道前面静静的山谷之中,今夜会有一场恶战,但提到梁王,他不免又忧心忡忡:“唉,梁王手下的那些将军,名为将门之后,实是纨绔子弟,平日骄奢淫逸,妻妾成群,只知道以飞觞为飞矢,以酒令为军令,以肉阵为军阵,前番溃不成军已是明鉴。现在明二困兽犹斗,吉凶难卜呀!”
高虎一下警觉起来:“噢,先生所虑极是。现在段总管尚在梁王军中,若有闪失,咋办?”
杨智皱着眉头,沉吟片刻之后,他附在高虎耳边,如此这般暗授了一番密计,然后,他留下高虎在隘口处佯攻,自己却率领了五千精兵潜行山中间道,悄悄地直奔古田寺而去。
是夜,偷袭的元军果然在古田寺前遭到红巾的阻击。明二将军万胜跃马扬刀,一连劈了几个元将落马,潮水般涌来的元军,遭到山头上滚下来的滚木礌石的重创,又潮水般退了下去。梁王见山谷中早有红巾埋伏,担心性命难保,一路惊惶奔逃,元军顿时大乱。乱兵冲击后队,反倒把后面段功的人马冲了个人仰马翻,愤怒的段将军连斩几个退下来的败将,好不容易稳住了阵脚,重新整顿兵马,与冲杀过来的红巾接战。黑夜之中,杀声震天,乱箭齐发,段功坐骑中流矢倒地,他换了战马,督战不退。大理兵凭着人多势众,熟悉地形,虽在红巾的埋伏圈内,却能互相攻杀,难分胜负。直杀至二更时分,双方都精疲力竭了,突然,古田寺红巾大寨起火了,夜风刮起火苗,顿时山林火焰冲天。原来,杨智所率五千精兵赶到了,他们从红巾背后掩杀过来,万胜腹背受敌,哪敢恋战?隘口处的高虎见山谷中起火,也引大军冲杀过来。山上山下,混战一团,难分敌我。不知什么时候梁王也返回了战场,只见他在火光中高声呐喊:“那个穿兽头锁金甲的就是贼明二,捉住他有重赏!”万胜一路拼杀,甩开追兵,拐进了一片山林。紧随他的马弁见事危急,立即和他互换了衣甲与坐骑,这马弁返身冲出山林,在火光映照中,把元军引走了。
这一夜,八千红巾损失过半,元军、大理兵也伤亡惨重。在那深深的山谷里,重重的山林中,留下了数不清的孤魂野鬼自不必说,悬着一颗心,通宵难眠的还有一位在战乱中漂泊的公主,这就是梁王车力帖木尔的女儿阿盖了。古田寺大捷,并没有给她带来欢欣和喜悦,战争的残酷,反倒给她漂泊的心境,平添了许多莫名的凄凉与哀伤。已是四更天了,阿盖还站在冰凉的夜风里,见到得胜回营的父亲,她便急问:“阿奴落马了?他回来了吗?”当梁王告诉她说,段阿奴不过是足上中了流矢,梁王还亲自替他包扎了伤足,阿盖才“喔,喔”地转忧为喜了。梁王见女儿如此钟情阿奴,他也趁着得胜的好心情,故意娇宠公主道:“女儿要摘天上的月亮,当爹的也给你。此次打回省城,我便请威顺王做月老,让你同阿奴快快完婚!”
红巾一路败退,不得不撤出中庆。梁王携着一干家眷,欢天喜地又回到省城,果然,没几天梁王府便红灯高挂,喜招乘龙快婿了。婚宴上,段功一身英气,还是花季少女的阿盖又十分妩媚多情,一对新人拜天拜地拜父母,婚宴中,好不容易做完了那一套又一套烦琐的礼仪,直闹到初更时分,众傧相才把这一对幸福的新人双双送进了洞房。
最喜的是黄昏后,
并香肩,上翠楼。
牙床上锦被儿香薰透,
喜今宵好事儿天成就。
金钗零落,云散雨收,
羞答答,银牙咬住罗衫袖。
新婚之夜,男欢女爱,云雨绸缪,阿盖公主在锦被儿中羞答答咬住罗衫袖的娇态,正应了当时流行的一首小曲儿中的妙句。梁王府坐落九龙湖上,春风拂柳,鸳鸯戏萍,段功在这姹紫嫣红的温柔乡中度蜜月,真是如痴如醉,眨眼之间,一个旬日就过去了。高虎驻军省城,一连几天犒劳士卒,军前歌舞,乐伎云集。对于退避在滇东北七星关一带的红巾残部,他只是派出几骑探马,隔三差五哨探哨探而已。而梁王手下的元军,原本多是回回部族的探马赤军,生性惯于败则溃,胜则聚,而今得了省城,溃兵自然又返回了军营。有兵有卒的将军们,又开始颐指气使,耀武扬威。元军与大理兵各自恃功逞强,互不相让,城里城外,两军已时有摩擦发生。
这天,威顺王急匆匆地赶到梁王府上,见了梁王便气急败坏地嚷道:“反了,反了,大理兵要造反了!”梁王一惊,问是咋回事?威顺王才气哼哼地说,这几日高虎纵兵大索,已搜索到了省府官署的宅院,他威顺王的居所也闯进一群乱兵,翻箱倒柜,被劫掠一空。末了,这位倒霉的王爷环顾了左右,见无外人,他又凑近梁王耳边,悄声道:“那群乱兵声言,他们要在省城逮金马,掠碧鸡,要拥立段功做云南王呢!唉,唉,真是前门拒虎,后门引狼呵!”
“啊——?”梁王本是猜忌心性,闻听此言,不由脸色骤变。此时他内心既愠怒又恐惧。他知道前门所拒虎,是指红巾明二,后门所引狼,是指大理段功。唉,段功呵段功,你娶了我的公主,我又表奏朝廷,擢升你做了从一品的平章(行省丞相),阿奴,阿奴,你不感恩图报,现在竟要背主了!两个王爷退入密屋,嘀嘀咕咕密谋了半天,一条毒计终于出笼了。
最先得知隐情的是梁王的女儿阿盖公主,父王问她:江山与夫婿,孰重孰轻?告诉她王府尚存一枚孔雀胆,此物剧毒,渗一滴于酒中即可杀人。聪明的阿盖顿时看出了王府暗藏的杀机,她痛哭着哀求:“父王呵,我不要江山,我只要夫婿,只要夫婿!”但父王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竟悻悻地拂袖而去了。
沉溺在王府恩情中的段功,怎会相信有此杀机?但此时侍从在段功身边的杨智,却深信危险就在眼前。当梁王下令调开省城的大理将军高虎,命他与红巾降将姬安礼合兵一处,远袭七星关的万胜残部的时候,杨智明白,王府中那个阴谋马上就要付诸实施了。果然,当天晚上,梁王破例地赏赐女婿一壶新酿,使者候着驸马大人饮后回报,阿盖阻止,夫妇俩争执不下,正当段功扬起脖子要饮之际,杨智突然闯进屋来,夺过酒杯,一饮而尽。段功正要责问,只见杨智已顿觉舌头发麻,他急呼:“段,段总管,快,快回……”话音未了,便两眼翻白,立即倒地毙命了!可怜这位满腹锦囊妙计,屡屡大败红巾的智者,竟为了一个“义”字,就这样屈死异乡了。
此次段功侥幸免祸,连夜逃回大理去了。但这位大理总管,毕竟也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他割舍不了妩媚动人的阿盖公主,一年后他又返回梁王府,在去万庆寺礼佛的途中,最终没逃出梁王魔掌,行至通济桥上遇刺身亡。阿盖公主闻讯大恸,曾吟诗悼之曰:
吾家住在雁门深,一片闲云到滇海。
心悬明月照青天,青天不语今三载。
欲随明月到苍山,误我一生踏里彩(蒙古语,意即锦被)。
吐鲁吐鲁(可惜可惜)段阿奴,施宗施秀同奴歹。
云片波粼不见人,押不芦花颜色改。
肉屏(骆驼)独坐细思量,西山铁立(松林)风潇洒。
公主礼葬了夫婿之后,她自己也绝食而亡,给后人留下了一个千古流传的爱情悲剧。这是后话,按下不表。且说当时高虎离了省城,与姬安礼合兵一处,浩浩荡荡杀奔七星关而来。高、姬二将,并辔而行,前面的关隘已遥遥在望了,姬安礼见关上旌旗不多,不由夸口道:“万胜残贼,不过千余人,何须我二人同领两万大军前来赶杀,真是徒费军中粮草!”高虎斜睨了身旁的红巾降将一眼,很不屑地逞强道:“姬将军暂且在后缓行,看我自领本部人马,先夺下关隘,岂不快哉!”
殊不知,二将话音未落,只听得前面的山谷中,嘭,嘭两声炮响,一彪人马杀将出来,为首一员白马将军,舞动一杆铁枪锐不可挡,逢人便刺,遇马便挑,顷刻间,已将元军杀了个措手不及。元军哪能抵挡,纷纷人仰马翻,顿时便陷入一片大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