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在七星关前大败元军的白马将军不是别人,乃是去冬入滇迷路后返回蜀中,此次又奉命再出黔南八番,前来救援万胜的红巾骁将李喜喜。李喜喜大挫元军锐气,七星关上,红巾士气颓而复振。
姬安礼、高虎在关前吃了败仗,头脑也清醒了许多,二将在关前各自扎下营盘,互为掎角之势,摆出一副长期攻打,不胜不退的架势。这些天,二将轮番攻关,攻势虽猛,却不能得手,不过是在关前白白地损失了不少兵马而已。
“姬将军,此次攻打七星关,你我二人,都在梁王帐前立下了军令状,誓必尅期夺关,生擒明二!”高虎跨进姬安礼的帐中,自个儿拣了个座位坐下,便瞪眼相问:“大话好说,眼前这仗,如何打呀?”
“你是说而今屯兵坚城之下,我们进退两难?”姬安礼眨巴着眼,轻捋着他唇边那一撇鼠尾巴似的胡须,他本想讥讽一下眼前这位骄横的滇西悍将,但大战在即,他还是忍了忍心中的怨气,依然像往常那样恭维道:“高将军,你乃大理三世名将之后,自幼深通兵法,破关擒将,想必早有良策!”
“明二闭关不战,我如何擒得了他?”高虎有些沮丧。
“高将军勿须烦躁,这几日我已在关前关后仔细观察过了,天生一座七星关,他的险,就险在有一条水流湍急的盘龙江呵。”姬安礼少年时代曾跟随他那位倮罗族母亲在滇东流浪,对这儿的山川形势,土著风俗都很熟悉:“将军你观察到了吗,盘龙江如一条盘龙,缠绕在七星关前前后后,那红巾明二,是蜀地来的客军,与本地土著,未必相容,不得土著之助,山川之险,又有何用?”
“此地乌撒蛮寨,不是早已归附红巾,现在仍向关上输送粮草吗?”高虎又问。他猜想,诡诈的姬安礼可能要在粮草上打主意了。
果然,姬安礼摒去左右,唤高虎近前,他不无得意地低语道:“此计我思谋久矣,乌撒蛮寨的酋长,乃我姻亲,前番归降红巾,是赖我三寸不烂之舌,今番我自去劝说,他必反水攻红巾,红巾远道而来,粮草必经乌撒之地,将军你只须……”
姬安礼咬着耳朵对高虎如此这般密授了一番妙计,高虎不由连声叫好,喜滋滋回到自己营寨,便忙不迭地开始依计行事了。
这天,一队打着李喜喜红巾旗号的粮车又行经乌撒蛮寨,粮车照例在寨门前停下,寨上走出一员女将,她清点了粮车数目后,依照前约,应当十车留一,然后放行。可这次的押粮军校却蛮不讲理,他大骂:“蛮酋土佬儿,你不看看旗号上有斗大一个李字么,蛮奴小儿,李大将军的粮车,谁敢雁过拔毛!”他边说边扬起马鞭,一连抽打了好几个前来接车的蛮兵。蛮寨女将匆匆赶来,柳眉怒竖,凤眼圆睁,正要责问,那军校又指着她那气恼得绯红的桃腮大叫:“哈哈哈,你就是乌撒蛮酋的女儿么?好漂亮的蛮妞,真是人见人爱,我家李将军说了,他早晚要娶你去做压寨夫人。哈哈哈,你既知道这是夫婿的粮车,还不快快下马,与我同去七星关!”几句话冲撞得那蛮酋的女儿怒不可遏,她立即挥兵杀将过来,舞动双刀擒了那个撒野的军校,也把这一队押粮红巾全部都捆了,一股脑儿囚在了山寨。
消息传到七星关上,李喜喜好生惊愕,还未待他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帐后又转出随侍在军中的肖十一娘,这些天,十一娘怕喜喜有闪失,屡屡阻止他下关出战。“哎呀呀,喜喜你嚷着要下关擒敌,原来你,你……”深爱喜喜的十一娘也被传言弄得一头雾水,她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明二将军万胜闻听传言,先是严斥喜喜胡闹,但传言越传越凶,他又觉得其中恐怕还有蹊跷,当万胜去喜喜营中要问个明白时,十一娘出来告诉他,喜喜要把那押粮军校提回来对簿公堂,他已单骑驰往蛮寨去了。
不消说,李喜喜上了姬安礼的圈套。当他糊里糊涂闯进蛮寨,在堂上迎候他的,不是乌撒酋长,却是叛将姬安礼奸笑着立在那里。姬安礼见鱼儿上钩,他立即摔杯大叫:“来人呀,今日杀了李喜喜,明日便捉贼明二!”两壁的刀斧手一拥而出,愤怒的李喜喜拔剑在手,大骂叛贼小人,左劈右刺,一连削了好几个脑袋落地,但寡不敌众,终被埋伏的弓箭手乱箭射杀。一代红巾骁将,未料竟冤死在一个宵小之徒的诡计之中。
乌撒蛮寨反水了,粮道彻底断绝,退路也没有了。在重重敌军的包围中,七星关像一片孤叶,漂荡在汹涌的波涛之上不知何去何从……
诡诈多端的姬安礼自恃聪明过人,他设计让元军乔装成红巾的押粮官故意触怒乌撒寨主,以借刀杀人之计得了李喜喜的一颗人头。得意的姬安礼,一面以竹竿挑起人头,天天在关下叫骂,想诱万胜下关出战,一面又和高虎率军绕行到关后,隔江扎下大营,一旦关上有动静,他便要伺机偷袭。喜喜遇害,万胜心如刀绞,但他痛定思痛,头脑反倒清醒了许多。这些天,他思谋着如何出奇制胜,在否定了一个又一个方案之后,一条奇计终于渐渐有了头绪。
“贞哥,前番你同聂堇聂将军来滇东招降蛮寨,不是说这儿天生一条盘龙江,在关前关后有九弯十八滩,谷深林密,乃是用兵之地吗?”这天夜里,万胜关后巡哨,沉思半晌,忽然抬头问道。
“嗯,对岸每一条山谷我都去过,凡险要隘口也都牢记在心,这条弯弯曲曲的盘龙江,我和聂将军不知来回走过多少趟了,怎么,将军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吗?”韩贞哥知道,明二将军不打一个漂亮的胜仗,他是没有脸面回到蜀中的。
“唉,这一仗关系我数千红巾的存亡,倘若有聂堇将军在,我又何忧?”万胜浓眉下的一双豹眼有些忧郁地盯了贞哥一会,想说什么,却又叹息着摇了摇头。
“将军,若论攻坚掠阵,夺关斩将,我不如聂堇。”贞哥觑着主将的脸色,急着请战,反倒自个儿先涨红了脸:“但今日之事,若是设伏诱敌,不露破绽,贞哥我未必不如他人!”
“贞哥说得好!你看今夜这月亮带晕,晕色又泛红,明日早晨必是大雾,杀敌立功,正其时也!”征滇之战,损兵折将太多,万胜思虑再三,眼下设伏也只有小将贞哥可胜任了,所以他先拿话激他,然后用之:“这些天,军中工匠已连夜赶制了一面行军夔鼓,其鼓声雄浑,震天撼地,可远闻数十里,你若能携之潜入敌营背后……”万胜唤贞哥近前,将思谋良久的锦囊妙计细细嘱托了一番。
于是,这天夜里,韩贞哥率领一支人马,沿溪边小路潜行至下游一个浅滩处,趁月亮钻进云层的那一会工夫,神不知鬼不觉地渡过了盘龙江。贞哥令人马含枚急进,他寻间道绕开几个隘口,半夜时分,已绕行到了元军大营背后的山林中,一支红巾奇兵便悄悄地埋伏就绪了。
第二日一早,果然是个大雾天。万胜率军列于盘龙江边,隔江呐喊佯攻。元军在雾中不知虚实,正在江边放箭应付,不一会,忽听得背后山谷中陡然几声号炮,紧接着便鼓声大作,伏兵四起。这盘龙江山谷之雾,说来也奇怪,它忽散忽聚,像一团团在山中游走的魔影。雾散之时,只见满山遍野皆是红巾的旌旗,雾气笼罩下来,那咚、咚、咚的鼓声雄浑低昂,如龙吟虎啸,震山撼谷。姬安礼提刀出营,侧耳细辨鼓音,听着听着,不由暗自大惊:“夔鼓!这是夔鼓!此鼓不是一般红巾将领所有,此乃明玉珍行军布阵之号鼓,难道……难道是他亲率大军来啦?”姬安礼不敢怠慢,连忙派亲兵去高虎帐中,求高虎拨出精锐,快快前来助战。这大理悍将昨夜营妓陪寝,酒又喝得太多,一觉醒来醉意未消,他喷着酒嗝打发走了来人,忍不住“呸!”地一声,大叫道:“扛我的帅旗来,看我前去擒了明二,回来跟那姓姬的鼠辈再作理会!”
高虎从营前转到营后,只见姬安礼军营已是一片大乱,乱兵夺路奔逃,一路丢盔撂甲,遗弃的辎重车辆又堵塞着道路。高虎挥剑开路,溃兵冲撞着他的坐骑,那马嘶鸣着直立起来,高虎怒冲冲地大呼:“闪开,闪开!”但劈倒了前面的溃兵,后面的又涌上来,他骂骂咧咧仍在溃兵人潮中挥剑开路,但尚未见着来敌,他的后队又乱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江边又起雾了,薄雾中只见一将驰马直奔旌旗而来,来将迅疾如旋风,瞬间已至帅旗下,高虎还来不及回头呵问,那来将已手起刀落,竟一刀将他斩于马下。
不消说,斩高虎于乱军之中的,乃是乘虚渡过盘龙江,直捣元军大营的明二将军万胜。元军失了主将,在红巾前后夹击之下,无不丧魂落胆,中庆来的二万追兵,转眼间又溃逃一空了。
七星关围解,姬安礼到哪里去了呢?这个直接导致征滇失利的叛逆之徒,杀害李喜喜的宵小奸贼,红巾将士谁不想生啖其肉?万胜在打扫战场时没见到他的尸首,正在叹息怎么就让这叛贼漏网了?不料,有降卒前来报称,说激战之时,姬安礼早被夔鼓之声吓破了胆,还未待高虎援兵赶到,他便单骑出营,丢下士卒,一个人钻进山谷的竹箐之中,像一条滑头的泥鳅,趁人不备就悄悄地溜走了。
盘龙江下游,蛤蟆谷。
从战场上脱逃出来的姬安礼早已人困马乏,他知道,走出这个隘口,外面就是一条青石板驿道可以直达中庆了。他在山沟里急行了一天一夜,早已饥肠辘辘,他一路打马前行,前面谷口,山崖上横卧着一块蛤蟆状的巨石,里面便是终日笼罩在林木阴翳中的深深溪谷了。姬安礼迟疑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打马走了进去。未料刚入谷口,林木阴翳中就响起了得得的马蹄声,“怎么,有剪径的强人?”姬安礼愣怔了,他抬头一瞧:啊呀不妙,来者三骑,他们不是别人,头一个就是恨他恨得咬牙切齿的聂堇聂将军!姬安礼想掉转马头已来不及了,冤家路窄,狭路相逢,只见聂将军大吼一声,已举枪直刺心窝而来。姬安礼慌忙招架,但他哪是这位淮西孤儿出身的红巾猛将的对手,斗不上三五回合,便被聂堇枪挑落马,后面二人也立即上前,顿时就将这叛贼捆了个严严实实。
“你,你不是关滩江劳军的大理使者?”姬安礼望着聂将军身边的同行人,既惊恐又懵懂。
“姬贼,你知道这大理使者是谁?他乃是九妹我要寻找的胞兄尹七郎!”同行的尹九妹恨恨地盯了叛贼一眼,回头又对聂堇聂九哥慨叹道:“真是苍天有眼,关滩江一战死了那么多红巾兄弟,冤有头,债有主,想不到这条漏网之鱼,今日终被逮住了。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此去七星关,把这叛贼献于死难将士灵前,再数其罪而诛之吧!”
原来,前番关滩江激战之中,营救九妹的那位渔人,正是九妹苦苦寻找的七哥尹七郎。兄妹相见,悲喜交加,各述衷肠,他们追赶红巾大队,赶到回磴关,得知万胜已败绩,后来又赶到中庆府,那时万胜已退出省城,只留下先期归队的聂堇据守金马山,以掩护红巾大队后撤。兄妹二人到了金马山红巾军营,与聂将军共同抵挡梁王追兵,后突围而出就直奔七星关而来了。没料到竟在蛤蟆谷撞见了姬安礼,得以生擒这厮,也算为征滇的红巾弟兄出了一口恶气。
七星关打开城门,迎接聂将军一行的归来。万胜见他们活捉了漏网的姬安礼,自是喜不胜喜。前次关滩江败绩,聂堇夫妻离散,而今九妹归来,万胜不免要向他俩道一声喜,但九妹身后那个陌生的男子是谁呢?他怎么会跟九妹他们同行?
“这位壮士是……”万胜将军很高兴,他一扫多日的愁容,笑盈盈地相问。
“将军你忘了?当日关滩江边有一个犒劳红巾的大理使者,那使者就是他呀。”九妹调皮地笑着应道。
“嗯?”万胜敛住笑容,一下严肃了脸色。
九妹嗤地一声,故意笑得很灿然,聂堇也嘿嘿地笑起来,笑得也很开心。接着,九妹把他们的前后经过,前因后果细述一遍后,明二将军万胜方才恍然大悟:“哦,我得贺喜,为你们失散多年的兄妹,今日得以团聚,道个喜,道个喜。”
“将军,你只说对了一半。”九妹仍在灿然地调皮地笑着,她指了指立在一旁面带微笑的尹七郎:“将军知道吗,今日我可要把七郎还给贞哥呀!”
“嗯?”万胜刚刚恢复笑容,一下又被弄懵了。
九妹抿着嘴,一双亮眼盯着明二将军,把一个隐藏多年的秘密一字一顿地吐了出来:“因为七郎他,他是贞哥的未婚夫!”
“啊——?”万胜惊愕得一时半晌怎么也合不拢嘴,他哪会料到,一个在他帐前效命,且又屡建奇功的俊小子,怎么竟是女儿身!待九妹把当年保宁七里庄的往事,从头一一述说之后,大家方才走出了五里雾中,无不为之唏嘘感叹。已经惊愕得瞠目结舌的是明二将军帐前那一班青年军校,他们谁都不曾想到,平日朝夕相处,一同杀敌一同嬉闹的贞哥兄弟,原来却是贞哥妹子!
有道是,乱世出英雄,想不到英雄竟在巾帼中。眼下七星关大破元军,苦战仅存的数千红巾要返回蜀中,昨日,贞哥人不解甲,马不卸鞍,又奉命前去乌撒蛮寨借道,此去是凶是吉?大家都在焦躁地等待。
九妹他们归来的第二天,贞哥也从蛮寨回来了。
“喜讯,喜讯,乌撒允许借道了!”贞哥飞马驰进营门,高声向众将士报喜。
“贞哥,贞哥,我们也要还你一个喜讯!”在帐前迎候的那一班青年军校,今日怎么忽然换了个惊诧的眼神,把这个红脸蛋的同伴,像不认识似地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平日那些胡闹着擂胸膛拍肩膀的伙伴,此刻是那般的恭恭敬敬,又是那般的拘拘谨谨,稍顷,终于有人又恢复了调皮的故态,盯着贞哥悄声道:“贞哥,贞哥妹子,你的夫婿已到军营寻你来了!”
贞哥朗朗一笑,接着她大大方方地告诉同伴,她已在九妹那儿,见过七郎了。军营就扎在盘龙江边,江风阵阵,抖动着贞哥头盔上的红缨如一朵红红的火焰,这朵火焰把贞哥脸上灿烂的笑容映衬得那般飒爽,那般浪漫。“贞哥你,你……咳,好一个南国花木兰呵!”伙伴们吐出了心中的惊叹,转瞬间又恢复了平日的嬉闹:“贞哥,贞哥,此次你这个花将军远征云南,不也是,咳,咳,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哟!”
贞哥已走到了营帐前,听见同伴们的笑闹,她不由回头嫣然一笑,随即也朗声回应道:“贞哥兄弟,贞哥妹子,在红巾军营里不都一样吗?嘻嘻,在我们七里庄家乡,丫头娃崽都会唱那支民谣呀——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
两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嘿嘿嘿嘿,嘻嘻嘻嘻,营内营外,到处都是开心的畅笑,而贞哥丢下同伴们的笑声,一转身,她已健步跨进了红巾大营的中军帐。
且说七星关大捷,乌撒又与红巾互通使者,前嫌尽释,欢好如初。出使蛮寨回来的贞哥说,乌撒寨主已令寨兵打开各路隘口,欢迎红巾借道返蜀。这且不说,乌撒蛮酋还为冤死的李喜喜垒了新坟,又在坟前竖了一根木桩,说是只待捉了姬安礼,便可将那奸人绑缚木桩之上,剜其心以祭亡灵。
但这行刑之人,由谁来充任呢?坐在中军帐里的万胜尚在踌躇之际,又忽有帐前亲兵来报,说昨夜关进了槛车的姬安礼,不知怎的,今日已被人宰了!那厮的人头,也不翼而飞。万胜听罢,好生气恼,这看守槛车的士卒是怎么搞的?而那个急着要提了姬安礼人头走的,又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