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胜派军中快马,递来的奏表曰:
圣德孔昭,诞受维新之命;王师所至,宜无不服之邦。大军既发于三巴,逾月可平于六诏。穷民交贺,远近同欢。恭维皇帝陛下,智勇如汤(商汤),文明协舜。深慨中华之贵,反为左袵之流。矧在位之贪残,致生民之困悴。恭行天罚,遂平定于多方;顺天应人,即进登于帝位。眷兹南诏,邻彼西戎。藩公挟便宜行事之文,专任奸人,恣行饕餮;郡守无恻怛爱民之意,肆为虐政,害彼黔黎。臣承诏杨庭,出师讨罪,初临乌撒,蛮酋纳款以供输;继次乌隆,敌众望风而奔溃。遂由驿路直入滇池,士民冒雨以争降,官吏叩头而请罪。一毫不犯,万里皆安。胜(万胜自称)愧以庸才,钦承威命,凡此大勋之集,甚非小器之能,皆圣人大庇之洪休,抑诸将效劳之忠力也。深入不毛,臣愧偶同于诸葛,诞敷文命,帝德齐美于有虞。
玉珍邀刘祯同回宫中,他再一次浏览了万胜奏表后,不觉有些诧异地自问道:“这个万三奴(万胜),早年不过是黄陂一个渔家子,十七岁那年,因抗渔税,打杀了村里的渔霸,才逃到梅丘来与我结识的。说他舞刀弄棍,倒是一把好手,但他不通文墨呀,他什么时候学会了能写如此冠冕堂皇的好文章?”
“会不会是邹兴邹将军为他代笔的?”刘祯接过奏表,匆匆展读了一遍:“此表对主公登基的颂辞,很是得体。说到大司马(万胜)本人入滇之战,言辞间不无自矜,看来是稳操胜券呵。”
“此次入滇,兵分三路,一路万胜自叙南界首入,一路李喜喜自黔南八番入,一路邹兴自越嶲建昌入。约定三路会师中庆(今昆明),但日前并无邹兴、李喜喜入滇的消息,而万胜孤军深入数千里,不言危殆之虞,却独自邀功自矜。人言明二将军(万胜)胆略过人,有勇有谋,我担心此次用兵,庙算不甚多,这会不会造成日后功亏一篑?”玉珍脸上掠过几丝忧虑,他是在征询蜀中孔明能不能拿出一个防患解忧的锦囊妙策。
“主公所虑甚明。此次入滇,用意本不在开疆扩土,旨在安抚南夷,稳定后方,以利日后挥师北伐,这也是当年诸葛亮七擒七纵孟获之遗意。此次出师,不在斩获有多少,而在收取人心之深浅。”刘祯已察觉到玉珍的隐忧所在,议论末了,他又在要害处点了一句:“不过眼下,明二将军需要做的事有两件,一是确保入滇的粮道畅通,二是多出宣牒告示,安抚番汉乡民为上。”
玉珍点头称是。此次入滇点将,他也是颇费了一番思索的,昔日随州老营的将领,吴友仁悍勇有余,但时有刚愎自用之不足。莫仁寿威猛直前,但耿直中常有莽撞之短。邹兴是儒将,攻坚掠阵又哪是他的长处?唯万胜智勇双全,屡建战功,号称红巾中的常胜将军,入滇主将,只能是非他莫属。何况万胜的左右翼,还有李喜喜与邹兴呢。滇中前线递来的消息,可忧也可喜,万胜毕竟攻下了中庆,不是说士民冒雨以争降,官吏叩头而请罪,一毫不犯,万里皆安么?玉珍思量来思量去,踌躇半晌,终于在案头上提起御笔,于奏表上批了八个字:
“人心归附,即可回师。”
“攻心为上,如此甚好。”刘祯也轻松地吁了一口气。
于是,当日刘祯即代大夏皇帝修书一封,交给云南来的信使,催他即日登程,又匆匆飞驰滇中而去。
原来,梁王车力帖木尔乃忽必烈第五子忽哥赤的曾孙,他在云南世袭为藩王后,长期偏安无事。前几年,李思齐的元军进入大巴山的时候,他也曾在播南一带骚扰过。至正二十二年,当年在汉川一战中落荒而逃的威顺王宽彻普化,在陕西依附李思齐,几年寄人篱下的日子受够了奚落,他好不容易潜行间道又来到中庆,并且带来了大都皇上的口敕,要云南的元军配合朝廷,南北夹击蜀中红巾。这位丧子破家的落难王爷,见到了云南的同宗兄弟,自然免不了抱头痛哭,老泪纵横倾诉了大半天的国仇家恨。车力帖木尔陪着他掉了不少伤心的眼泪,但住在中庆王宫里的这位藩王并不像武昌来的王爷那般颟顸,他一边陪着掉泪一边也在心头盘算,而今乱世,谁叫你成了败军之将光杆一个呢,你催我发兵报仇,还借着皇上的面子,哼,一个聪明的猎人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朝廷的大军未从中原入川,我这偏师能出动吗?要是日后我也落到你这般田地,又找谁去诉苦?向谁痛哭?可这位狐疑的梁王万万没有料到,正当他还在窥测时机,思谋自安之策的时候,明二将军已从叙南界首入滇,这支当年险些活捉了宽彻普化的剽悍之师,千里奔袭势如破竹,未待探马探个明白,已大军迫近省城了。骤然遇敌的元军仓皇接战,一触即溃。梁王顿成惊弓之鸟,还未见着红巾的影子,他便携了妻儿老小,连夜奔逃去了威楚(今楚雄)。省城衙门那一帮平章、参政、左右丞,见事不妙,也一个个乔装成细民百姓,溜之大吉。至于已风闻前线败绩的元军军营,更是将军找不着士卒,士卒也寻不得将军,一时间顿作鸟兽散。
红巾到达的前两天,承平日久的云南省城中庆府,已经是一座无官无兵的空城了。
至正二十三年(大夏天统元年)二月八日,红巾列队入城。这一天,天空下着蒙蒙细雨,中庆的初春虽还春寒料峭,但百姓迎接义军的气氛却是非常热烈暖人心窝的。通衢大道上,立着一座又一座插满鲜花的欢迎牌坊,父老们在伞下设了香案,焚香相候。笙歌起处,欢乐的人群载歌载舞,不时有蹦蹦跳跳的小儿端起炉上温过的村醪,笑闹着递在红巾士卒的手上。红巾将士也欢呼着向两旁的父老还礼致意,红旗猎猎,步伐严整,整个省城完全沉浸在驱逐元虏迎来太平的喜庆之中。
不一会,红巾与父老约法三章的告示贴满了街头。
不一会,人群中有人争相传说,说九龙湖(今翠湖)梁王府挖出窖银十多缸,红巾已把那些白花花的银锭装箱上车,推往红巾大营充作军饷去了。
不一会,涌动如潮水的人群又躁动不安了,说省府衙门处正在开仓济贫,城里城外,凡鳏寡孤独贫民百姓,皆可前往领得一袋赈济之粮。
人潮之上,欢呼声一浪盖过一浪,平日死气沉沉的中庆城,今日显然已经如痴如醉了。
然而,如痴如醉的人群中,却也有一个例外,这就是前些年为避蜀中青巾之乱而入滇的同族叔侄二人,族叔叫杨学可,族侄叫杨智,俱是蜀中世家子弟。
“叔父,今日街头情景,就是孟子说的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吧?”
“嗯,贤侄,每当改朝换代,哪支义军入城,都莫不如此。约法三章,开仓赈饥好哇,但乱世多变,草寇忽儿变成义军,义军忽儿又变成草寇,头上裹起红巾叫红巾军,扯下来换了青巾又叫青巾军。就说青巾军吧,当年攻破成都的时候,开初杀的也是官,不是民,也满城贴有安民告示,但后来怎样呢?还不是烧杀淫掠,强入民家,掠人财物,奸人妻女……唉,当年成都不发生那么多令人毛骨悚然的惨事,叔父我会来中庆的万庆寺中隐居么?”
“叔父说的是青巾乱蜀之事,侄儿我也知道。但今日来的是明玉珍的红巾军呀,蜀中来客不是常常说起这个明玉珍,他在蜀中安置流民,薄征赋税,许多外逃的人都返回乡里了吗?”
“百闻不如一见。今日入城的红巾,乃是明玉珍的义弟明二将军,此人安民乎?扰民乎?还须待以时日仔细瞧瞧,不可轻言返蜀之事。”
“叔父暂不返蜀也好。此次我从大理赶到省城来,一来是看望叔父,二来么,也有要事在身。”
“要事?”叔父杨学可立在街头一个拐角处,本来在静静地观看行进中的红巾队列,这时他回过头来,有些诧异地望着侄儿杨智。原来,杨智入滇后,前些年他去了滇西的大理,由于他是蜀中世家子弟,颇知书史,不久便与大理第九代总管段功结为知交,在段功幕下做了一名心腹掾吏。“不与叔父相瞒,侄儿我此来,是奉大理段功之命,听说红巾威振滇东,梁王落胆,此情是虚是实,特来打探明白才好。”侄儿杨智附在叔父耳边,悄声低语着。
接着,叔侄俩便在城里各处转悠起来。当他们转悠到东城咸和门的时候,只听锣鼓喧天,一彪人马正从城外赶来,前面两排抬着整猪整羊,那羊角上,还结着喜庆的红绸。叔侄俩登上路边一处高坎,哟,这是蛮寨来的犒劳队,看队伍中芦笙高奏,能歌善舞的蛮民们正踏着笙歌的节拍,左旋右转,高歌起舞。走在队伍前面的二人,一人黑马黑披风,一脸卷曲的络腮胡,他宽大的鼻子上还悬着一只装饰的铜环,不消说,这是蛮寨首领了。与他并辔而行的,乃白马白披风头裹红巾,却是一个面如敷粉,睛如点漆,眉目如画的俊小子。
“啊哟哟,那个年轻的红巾将佐,好生英姿飒爽,他是明二将军手下的招降使吗?”杨智看到精彩处,没忘记向身旁的父老打探实情。
“老哥还不知晓么,他叫韩贞哥,乃明二将军帐前军校。前些日子,他连下滇东七十二寨,威名大振哩!”一父老回答着,很不屑地瞥了问者一眼。
“哦——,”杨智轻吁一声:“看不出这小将还如此威猛!”
“哦什么?老哥你还是不知晓,韩将军不是杀人破寨,他是持宣牒招抚,亲入蛮寨,说降诸蛮的。”又有父老从旁插嘴:“韩将军信义布四方,所到之处,哪里没有牛羊犒劳哇。”
说话间,这支犒劳队伍已从面前走过,渐渐远去了。杨智叔侄俩从高坎上梭下来,又从城东转悠到城西,转过几条热闹的街市,前面就是僻静的巷子了。他俩刚走到巷口,只听得巷内人声大叫:“捉奸细,捉奸细!”瞬时,只见一群人推推搡搡,捆缚了一个身着绸衫的汉子走了出来。
“这厮好大胆,竟敢在此打探红巾的军情。他是梁王府上的人,留在城中不是细作是什么!”
“昨日才杀了一批贪官污吏,土豪恶霸,他们还想翻天?”
“杀了他,把他押送红巾大营,砍头去!”
人群闹闹嚷嚷走过来,有人在巷口招呼巡逻的红巾骑卒,想把细作交给巡卒处置。杨智听说是梁王府上的人被捉了,他不由得停下脚步,想看看究竟是谁?殊不知被捉的那厮,乃梁王近侍,前段日子杨智随从段功去梁王府时,曾有一面之识。那厮见了杨智,竟慌不择言地大呼:“杨掾吏救我!”杨智一惊,正想扭头遁去,只见一巡卒已翻身下马,径直朝他奔来!糟了,这岂能白白送死?杨智毕竟武艺过人,待巡卒近前,他忽然大叫一声,一拳将来人掀翻在地,还未待众人醒豁过来,他已夺过马缰,跃身马上,也来不及向叔父打声招呼,便勒转马头,一溜烟冲到城门边,一连踏翻几个守门的小卒,如一股旋风,急急忙忙向西奔逃而去了……
中庆府以西,威楚城中,元军一片混乱。
远征的红巾,奔袭千里,此时也疲惫不堪。驻军省城东郊金马山的万胜,一边休整士卒,一边派出招降使,四出招降。
“明二将军,今日我从元虏降吏那儿得知,梁王携家眷西逃之时,随行军士不过数十骑,那降吏还说,当年武昌来的那个王爷宽彻普化,也随梁王一起逃窜。末将不才,愿率本部人马星夜追袭,把那两个元酋擒来献于将军麾下!”一个操蜀南口音的部将一跨进中军帐,便高声向主将请缨。
万胜抬头一看,原来来人是红巾西路招降使姬安礼。此人原是叙南乡勇义兵的首领,当年万胜攻占叙州时,他便归降了红巾,此次远征,因他通晓蛮语,沿途说降乌撒、乌隆好些个蛮寨寨主来归,已甚得主将欢心。“嚯,姬将军来得正是时候,现在各营将士,都忙着杀猪宰羊,宴饮欢庆,唉!”万胜边说边迎姬安礼到帐中:“现在残贼未擒,怎能轻言庆功?”
“主将勿忧,梁王号称拥兵十万,但一战即溃,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姬安礼的母亲是来自云南的倮罗女,他自幼随母往来滇中,对滇中官府,他甚是不屑:“若依末将看来,今日的元虏,乃是瓮中之鳖,主将若急着要早捉,我愿去走一遭,手到擒来就是。”
“你知道那两个元酋,现在藏身在什么地方?”万胜问。
“前日探马来报,说他们逃到了威楚。”安礼应道。
万胜在几案上摊开一份地图,并招呼安礼一同察看,何处是城邑,何处是关隘,山川形势,大路小道,标得甚是分明。“噢,没料到明二将军你如此熟悉滇中形势,莫非主将帐下,还有一个云南通?”安礼细观地图之后,抬起头来,不由面露几分惊诧。
“此图是聂堇将军所绘。”万胜在案几前踱了几步,沉吟一会后说道:“聂堇、韩贞哥原在保宁吴友仁帐下,此次远征云南,他们是奉玉珍大哥之命,押送粮草到滇中前线来的。自从我授他们为滇东招降使后,他们翻山涉水,走关过寨,把沿途的关隘都熟记于心,回来后才绘制了此图。聂将军前来献图时,他也说愿领一支偏师,直捣威楚!”
“聂堇不过是淮西孤儿出身,后随红巾入蜀,在吴友仁吴将军军前,算得是一员勇将,但他初入滇中,对滇中军情,未必深知?”姬安礼本在心中骂道,聂堇小子,你初来乍到,也想与我争功吗?但话到嘴边,他还是咽下了,转而支吾了几句后,又说道:“滇中险关恶水太多,威楚远在千里之外,此次奔袭,贵在神不知,鬼不觉哇!他,他……”安礼窘急,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此次用兵,我已思谋过了。”万胜立在姬安礼面前,忽地收敛起闲聊的口气,一双浓眉下的豹眼炯炯有神,他紧紧地盯着足足比他矮半头的部将,缓缓地一字一顿地下令道:
“姬将军听着,你率本部人马作前队,聂将军领一偏师助之,我自领大队在后接应,攻威楚,擒元酋,尅期报捷,若有违误,斩勿赦!”
数日后,姬、聂二将领着数千红巾,悄悄西进了。元军已成惊弓之鸟,沿路关隘,皆无设防,所过州县,官府中的州官县官们,不是逃散一空,便是纳款迎降。西进的红巾,过古田寺,出回磴关,经过旬日的行军,便进至吕合的关滩江了。
关滩江水流湍急,深涧巉岩,大军一时难以渡过。姬、聂二将来到江边,踌躇半晌,不得不下令在江岸扎营。他们一边派出探子,泅渡过江,仔细打探敌情,一边率士卒沿江砍伐竹木,连夜赶造船筏,以备渡江之用。是夜,营寨中燃起的篝火不断被山风吹灭,溪流的浪花也变得怪声怪气,一轮蓝晶晶的月亮挂在山林之边,映照着丛林中的憧憧黑影,像有无数的孤魂野鬼在游走,在追逐,在嘀嘀咕咕哀诉着什么。许多士卒从梦中惊醒,再也不敢入睡,姬安礼提刀上马,出营察看多时,弄得他连呼怪事,好生犯疑。他退回营门,掀开聂堇的营帐,见聂将军正端坐灯下,静心观书,他不由得更加诧异了:
“咦,聂将军,外面阴风惨惨,怨鬼哀叫,你却稳坐帐中,这,这是什么鬼地方呀?”
“野狐渡。关滩江边的野狐渡。”聂堇瞥了安礼一眼,说得很平淡。
“我是问江上怎么有那么多诡怪的黑影?”安礼又问。
聂堇放下书卷,轻松地笑道:“白日里我已问过山中野老了,此处乃当年元军与大理兵多次争战之地,士卒白骨露野,动辄成千上万,溪水中的流沙,掩埋的怨鬼太多,哎,这鬼地方,要说无鬼,那才怪呢!”
哦,原来如此。姬安礼自觉智短一着,心里不免又羞又恼,但临走时,他涨红着脖子,还是硬撑着脸面嘀咕道:“蛮地风俗,我不比你知道得少,聂将军你听着,明日天一亮,随我渡江攻城,到威楚城下,掠阵斩将,那才算一条汉子!”
第二天,红巾渡过关滩江,谁也未料到,野狐渡对岸的山口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牛贩子,牛贩子驱赶着三十头肥牛前来犒劳姬将军,前夜惊魂未定的姬安礼一下又坠入五里雾中,竟把红巾远征战局一盘棋,弄得急转直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