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州叛乱的消息,先于军报到达重庆的,是独行侠陈亨从僰溪飞马驰回带来的口信。
陈亨云游天下,他是在播州城门边读到明玉珍登基称帝的文告的。那时他暗忖,玉珍叔这个农家子坐了江山,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虽说中原之事不可料,但西陲一方总算有了安静日子。他想回去看看眉娘妹子和张青兄弟,这些年奔波在外,一口莫邪剑除暴安良,他也有些累了,想同亲人叙叙亲情。一个久游江湖之人,性情是散淡惯了的,反正囊中还有些打劫土豪劣绅得来的银两,他一路访樵问渔,逍遥着缓缓而行。一日,天下着细雨,一条溪水又挡住了去路。他踟蹰溪边,不见一户农家,心中正怅然,忽见上游漂来一叶扁舟,一蓑笠翁坐于船头垂钓,甚是悠闲。
不消说,陈亨招呼扁舟泊岸,他一纵身,上了渔船。船舱空空如也,时已晌午,舱中那只鱼篓斜卧着,里面一条鱼都没有。
“老伯,这条溪水是僰溪吗?”陈亨见渔翁进了舱中,随口问道。
“这儿不是僰溪,这条河名叫赤水。”渔舟上的老伯端详了客人一会,见来客星目剑眉,身轻如燕,背负一柄长剑,老伯觉得似曾在哪儿见过:“壮士要去僰溪?僰溪在前面还远着呢,山路水路加起来,还得赶几天的路程哩。”
陈亨这时也注意到,老伯进舱时已收起了垂钓的鱼竿,但那渔线的一端,怎么竟是没挂鱼饵的一根直钩?
老伯并不操桨,只任渔舟随溪水漂流,他说,下游处的渔村有一酒家,他们老少两个闲人,不妨去那儿饮一盅。陈亨点头应允,入乡随俗嘛,看来他今日是遇着了一位高士。
果然,渔舟漂流而下,拐过一个湾,水边竹篁环绕处,便有一酒家撑出一面酒旗。渔舟泊岸,老伯正在系缆,忽听得身后有人吟哦道:
“篮里无鱼少酒钱,酒家门外系渔船。几回欲脱簑衣当,又恐明朝是雨天。”
渔舟老伯回头一望:“喔,是虬髯饮者到了。虬髯兄今日不必叹息,这次该轮到我做东了。”接着,老伯拿眼色指了指身边的陈亨:“今日聚饮,我还带来一位客人呢。”
陈亨打量这位吟诗的饮者,高鼻耸眉,碧眼虬须,显然,他是渔舟老伯的一位色目朋友。陈亨长揖施礼后,随二位老者进了酒家。两位老者都是江渚渔樵中人,彼此稔熟,无非是闲聊一些山中琐事,江上轶闻。陈亨说起山外之事,他们偶尔也问几句市井见闻,但问后又甚觉不屑。酒,是村醪。菜,是新剥的胡豆。三人饮过数盅,不觉都有些醺然了。陈亨斜睨着一旁的虬髯饮者,见他悠然自得之间,那手拈胡豆下酒的姿势好生面熟,是在哪里见过?哦,在重庆府,当年杀鲍玉鲍二爷那个晚上,府衙中当值的属吏不就是他!那天晚上他也是如此饮酒的。真是山不转水转,今日怎么在这儿再次相遇。但陈亨还来不及细想下去,对酌的虬髯饮者也认出了他:
“壮士别来无恙,当年鲍二爷恶贯满盈,因有完者都庇护,谁也奈何不得。那天夜里,壮士为民除害,英雄侠义,至今民间尚有口碑。”
渔舟老伯与虬髯饮者对了一下眼色,也举杯相敬道:“壮士请同饮一杯!老夫昔日敬重义士,此乃夙愿,老夫借此一杯,亦算了却俗缘了。”
世间事真是变幻莫测,昔日刀兵相见,今日同饮一桌,彼一时,此一时也。陈亨面对两位隐于渔樵中的淡泊老人,他不知说什么是好。虬髯饮者说,他的祖先是西域花剌子模人,随成吉思汗打天下来到中国,他从小随父学习汉文,虽说他外貌上碧眼虬须,但他骨子里却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东方人。渔舟老伯接着说,元末吏治腐败,他们早已厌倦了官场生活,当年天完红巾攻占重庆,明玉珍对旧官府的僚属,任其去留,他便携了同僚虬髯饮者来此播南边地,隐居此间已有数年之久了。
“而今大夏皇帝重开科举,广招天下贤士。两位乃贤德长者,不知肯出山否?”陈亨乘着酒兴,怂恿着说。
这时,恰好有几只画眉鸟从窗前飞过,它们婉转鸣叫几声,又消失在水边的竹林之中。虬髯饮者并不理睬身边的山外来客,他望了望鸟影消失的地方,只淡淡地咕哝了一句:“飞出樊笼的鸟儿,岂能自投罗网?”
陈亨不由得神色黯然。
“壮士气色欠佳呀。”渔舟老伯也有些生气了:“世人皆有病,病皆有医,医贪夫以财,医夸夫以权,医好名之人以美誉,医好色之人以美女,医之手段不过如此。世间唯有二病难医,壮士你知晓么?”
“噢,世间二病……”陈亨不明所以。
渔舟老伯不想难堪年轻人,他收起脸上愠色,嗬嗬一笑:“此二病,不过在你我二人身上,你之病,病入侠义脏腑。我之病,病在泉石膏肓。你刚才不是见我直钩钓鱼有些诧异么,直钩钓鱼好哇,钓得一江烟雨,其乐何极!”
“你说我病入侠义脏腑……”陈亨面对二位高士,不知他们有何见教。
“江湖侠义,全在善善恶恶,邪邪正正几个字上,这是一个千年也转不完的陀螺。不过,你总有抽打累了的时候。”虬髯饮者接过话茬,淡淡地回应着。言罢,自顾自地大盅饮酒,且以稔熟的姿势,津津有味地拈吃着盘中香喷喷的新鲜胡豆。
三人酒饮足了,窗外雨也停了。陈亨反客为主,他掏出怀中银两,抢着付了酒钱。二位隐者并不道谢,径直解缆上了各自的扁舟,待陈亨上路的时候,他们才立于船头,齐声呼道:
“远去的壮士,请记住这条赤水河,你日后若是抽陀螺抽累了,不妨来这儿结庐吧!”
陈亨心里咯噔一下,老者此话,莫非就是我宿命中的预言么?但日后之事自有老天安排,人谋天意,任其自然吧,他很快又释然了。
播南民风淳朴,地方安静,他一路逍逍遥遥,晓行夜宿,殊不知离开赤水河,北行进入僰溪地界,情况就有些异样了。苗寨有苗兵调动,路口有哨卡盘查,他绕行小路,到了番市芭茅镇,本想在这儿上船,改行水路歇歇脚,哪知他刚到镇口,那寨门高高的石柱上,正悬挂着一串血淋淋的人头。他挤进人堆里,抬头看那人头下的告示,哎呀不妙,此次开杀戒,杀的不是往日的山贼,而是重庆府来的公差和军士!这岂不是反了?他习惯性地握紧刚才从背上取下的莫邪剑,寻个人缝挤了出来,正张望之际,忽见两个骑马的苗兵径直朝他走来,并大呼:“捉奸细,捉奸细!”人群不由大惊,啊呀一声便哗然骚动起来。
陈亨久历江湖,何种险境不曾遭遇?他并不退避,待苗兵逼近之时,他冷不丁腾身而起,唰唰两剑,已刺二苗兵于马下。受惊的马鸣叫着直立起来,当腾空的马蹄刚落地,他已跃身马上,一手勒住缰绳,调转马头,一手在马屁股上猛击一掌,一溜烟,便狂奔而去了。
玉珍接到陈亨的禀报,接着军报也到了。
事发猝然,如何处置是好?大夏朝廷几经商议,玉珍决定剿抚并举。明昭说,他熟悉苗地路径,愿领本部人马充任前锋,立功以补过。但主将由谁充任呢,玉珍选择了飞天张。至于军中事宜,何时剿,何时抚,玉珍自然选择了足智多谋的刘祯先生充任军师,以持全军之牛耳。于是,大夏红巾誓师之后,不几日,大军便兵临僰溪了。
番市芭茅镇。
昔日商贾云集熙熙攘攘的五里河街,突遭乱兵抢劫,番汉杂处的大小店铺,还来不及关门,呜嘘呐喊的乱兵早已冲进去,抢掠货架的,翻箱倒柜的,寻着钱罐子摔碎在地的,捅破夹壁哄抢窖银的,大呼尖叫,长街一片鬼哭狼嚎。折腾半日之后,李甫诚一声呼哨,乱兵们一个个携着胀鼓鼓的囊橐,甩在马屁股上驮着,大摇大摆进山了。
这支不成行列的队伍,本想返回五面山老巢,但他们刚走到入山的要隘响水桥,抬头便望见远处山头上的寨栅起火了。李甫诚正要查问是怎么回事,忽听得山谷中一声炮响,埋伏于山林中的红巾官军已截住去路,只见山崖上乱箭齐发,贼兵纷纷落马。李甫诚情知不妙,掉转马头,慌忙奔逃。狡兔都有三窟,既然老巢回不去,他便带着突围而出的数百残兵败卒,直奔苗寨要隘虎跳关而去了。
“这次弄糟了,昭哥。我们在这儿张网,只网了一些虾米,却让那条大鱼滑回大江大海去了。”一身戎装的翠花,一向昵称明昭为昭哥。这次她随夫出征,响水桥伏击,便是她的献计,没料到,竟让贼首漏了网。
“翠花,你是说李甫诚逃到虎跳关,他就进了千里苗乡的北大门,那溪峒之地,重峦叠岭,老林深箐,汉兵从未去过,是奈何他不得了?”明昭知道翠花本是苗家女,要跟苗寨打交道,还缺不了这个胡萝卜。
不一会,红巾官军打扫战场,在清点残兵尸首的时候,发现樊大已被流矢射杀毙命,明昭于沮丧中又稍觉暗喜:当日姑父叫他用一杯鸩酒结果了这个僰老鸹,但翠花不忍,怪就怪他自己偏偏又把这个僰老鸹托付给李甫诚窝藏,写了那封密信留下口实。姑父知道后吓出了一身冷汗,说这可是要杀头株灭九族的事,所以才叫他此次来僰溪,口称立功补过,实则是要杀人灭口的。
“死了的好,一个不争气的不肖子。”翠花也舒了一口气,说:“这个芭茅镇的僰老鸹,一向日嫖夜赌,气死了家父不说,还跑到重庆府犯下了人命案。昭哥,这回你可以割下他的人头,交给司寇大人结案了。”
他俩四目相对,彼此都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苦笑。但苦笑之后,明昭仍是忧心忡忡,他在马上喃喃自语:“李甫诚跑了,他会不会……”
翠花明白明昭的心事,她白了夫君一眼,催促着断然道:“眼下擒贼事急,将军岂能犹犹疑疑,翠花我跟随你急进虎跳关,屯兵关下杀贼要紧。”
退入虎跳关的李甫诚凭险据守,他一边飞书播州求援,一边重金贿赂九溪十八峒的苗兵头目,诱其前来助战。好在虎跳关万峰插天,中通一线,真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李甫诚把住关隘,谅他明昭小子,几千人马怎能破关?只是关下日日叫骂,却恼得他有些窝火。
一日,他巡关归来,独自一人在军帐中喝闷酒。喝着喝着忽然大叫:“斟酒,鸣凤!咦,鸣凤呢,鸣凤到哪儿去了?”有亲兵上前劝慰道:“将军,你醉了。前几日,不是你亲自差遣她去播州了吗?”
原来,鸣凤是李甫诚的随军宠妾,她确实是受差遣前往播州搬兵去了。
但鸣凤尚未到达播州城,她在半途便遇上了已经发兵北上的苗军悍将杨锵。这杨锵不是别人,乃是播州宣慰使杨铿的胞弟,过去芭茅镇课税司向杨氏兄弟押送贿银,押运官便是鸣凤这个风流娘儿,那时她与杨锵眉来眼去,每次都要留在杨锵府上十天半月,方才离去。如今相遇,得重续旧缘,她干脆就与他同宿一个军帐了。
北来路上,这对旧时鸳鸯,白日同饮,夜里同眠,帐外虽干戈声声,帐内却鱼水情欢。
“将军此次出征,你能操胜券吗?”床上几番云雨之后,鸣凤开始吹枕头风了。
“咋不能?实话相告吧,云南的梁王已几次派使者来播州联络过了。梁王乃当今大都皇上的叔叔,他已经向大都朝廷保奏,大都皇上已下诏书,御封我兄长杨铿为播国公了。”杨锵拥着美人,得意地说着悄悄话:“喔,前几日梁王带来口信,说他已征调大理的兵马,播州若有缓急,他们那边,随时皆可驰援。”
“你知道此次前来的大夏红巾,谁是主将?”鸣凤提醒着说。
“不就是明玉珍帐前牙将飞天张么?一个区区无名小将。”杨锵很是不屑。
“将军知道吗,红巾中还来了一位军师,名唤刘祯,蜀人都称他是诸葛亮再世呢。”鸣凤偎在杨锵怀中,娇嗔着继续激将。
“刘祯?嘻嘻,一个不识军旅的村塾先生,他也懂得打仗?”杨锵仍是不屑。
“红巾前锋你是认识的。前次给我们通风报信的是他,这次前来打头阵的怎么也是他?”鸣凤故意不解地问。
“乖乖,你说的是明昭?那小子刁滑无常,太不仗义,我非剁了他不可!”杨锵话一出口,又觉得温柔乡中,还是不动气为好。他搂着美人亲昵了一会,才附耳轻声道:“此去虎跳关,我自有妙计擒他。”
果然,杨锵仗着他熟悉虎跳关内外的民情地利,不几日,苗军潜行山中间道,靠近红巾营寨时,突然发起夜袭。明昭从梦中惊醒,寨中已大乱,他急忙携了翠花,夺得两匹快马,便冲出火光四起的营寨,丢盔撂甲逃回了红巾大营芭茅镇。苗兵呐喊着,漫山遍野卷来,飞天张抵挡不住,只好弃了番市,沿僰溪退向下游的土城隘。土城隘是通向重庆府的一处要津,刘祯领兵驻此,他早已森严壁垒,在关隘前,总算挡住了潮水般涌来的苗军。
僰溪苗夷之地,苗兵人众且悍勇,红巾不足万人,取胜谈何容易?诸将锐气大挫,个个一筹莫展。刘祯却并不心焦,他一边邀来当地野老饮茶闲聊,一边又派出许多探子潜入僰溪,千方百计打探敌情。一日,探马来报,说播州宣慰使杨铿已率军出娄山,意在接应他的前锋杨锵,而虎跳关的李甫诚,收集了前次逃散的几千喽啰,又返回芭茅镇,与土城隘下的苗军,互为掎角之势。形势如此险恶,这仗,如何打?
有人要向重庆朝廷求援,有人又要出关死战,但刘祯不理睬。一日,他跟几个野老聊天下棋归来后,却对飞天张笑道:“仁义之师,得道多助。此话不虚,此话不虚呀!”飞天张问,这是何故?刘祯附耳细述一番后,接着拊掌大笑道:“对付一个杨锵难,对付杨、李二将易。明日请苗家女翠花来城头助战,破敌妙策,非翠花行之不可!”
连日来,杨锵在城下挑战,整天叫骂不休。这一日,静悄悄的城头,忽然出现了一员女将,那女将高声喊道:
“城下听着,我大夏皇帝有敕令,此次出兵,只拿贼首李甫诚归案,其余一概不问!”
杨锵仔细一打望,哟,这不是昔日与鸣凤并称番市二艳的翠花么,他正想答话,只听见翠花又高声叫道:
“城下那位不是杨将军么?杨将军听着:翠花我有话相告贼营中认贼作夫的义姐鸣凤,若义姐鸣凤能来城下相叙,我军便可不战自退,请将军务必相邀鸣凤前来,翠花绝不食言!”
杨锵正想问个明白,但翠花言罢,却竟自转身而去了。杨锵呆呆地望着城头,心中好生疑惑。但转瞬间,他不由得又暗喜,这些天,他在军帐中闷闷不乐,脾气焦躁,不就是因为鸣凤被李甫诚召回,他心里甚是空落落的吗?现在翠花给了他一个由头,岂不甚妙!他正好趁机索要鸣凤,那只军帐鸳鸯柔情万种,他也割舍不了呢。
于是,杨锵差人去了李甫诚那里,将翠花的话重述一番。但李甫诚冷笑几声,不予理睬。杨锵一等再等,等不来鸣凤,也不见芭茅镇有什么动静,他正犯疑,帐外却来了一个李甫诚军中的使者。来人没有带来李甫诚的回信,他只携了一只礼品木匣来。
“鸣凤何在?”杨锵急不可待地问。
那来人冷冷地盯着杨锵,半晌才吐出一句话:
“杨将军,你所索要的东西,全在这个木匣中。”
杨锵连忙打开木匣,噢,里面怎么竟是一颗人头?他定睛细瞧,这人头涂脂抹粉,青螺双垂,那柳眉含怨,樱唇欲启,啊呀,这,这不是连日来,他日思夜想的美姬鸣凤么!原来,妒火中烧的李甫诚已杀了他的宠妾,脔其肉令亲兵饕餮以尽,只余下一颗美人头来羞辱这个苗兵悍将。不消说,恼怒的杨锵一刀宰了来人,赓即,他带兵直扑芭茅镇问罪,但李甫诚早已逃之夭夭,潜回虎跳关躲起来了。
杨锵没有心思在芭茅镇停歇,他不顾疲劳,又回头去围攻土城隘。
不料,行至半途,却遭到飞天张的拦击。杨锵怒不可遏,抡起大板斧劈杀过去,飞天张双刀相迎,两将在马上斗了二三十个回合,飞天张渐渐招架不住,拍马便走。杨锵紧追不舍,两马首尾相衔,直奔土城隘关门前,关上守卒见状,不敢放下吊桥。飞天张也不喊话,掉转马头绕城而逃,杨锵擒敌心切,抡起板斧急追,眼看从东门追到了西门,飞天张忽然回身放一冷箭,嗖地一声,箭矢从杨锵耳边擦过,杨锵一惊,闪躲之际,飞天张已窜了老远一段距离。杨锵大喊:“哪里逃!”拍马上前再追,哪知陷阱在前,只听扑通一声,他连人带马,一下落入陷阱中,一张大网把他裹了个严实,埋伏在两侧的挠钩手一拥而上,顿时就将他捆缚上马,一溜烟,便押进了城中。
红巾进占了芭茅镇,逃离的乡民纷纷返回家园,但立足未稳,已出娄山的杨铿又直扑过来了。刘祯成竹在胸,他并不接战,反而下令全军退避三十里,扎下营盘以观动静。
杨锵被俘,杨铿好不心急如焚,坐立不安。而他遣往云南的使者又回报说,红巾大将万胜攻入云南,梁王节节败退,眼下已陷旦夕就擒的窘境。这个仓促行事的播州宣慰使,而今进退失据,是战是和,真有点骑虎难下,举棋不定了。一天夜里,他巡营归来,刚要解下甲衣安寝,未料到帐外来报:有商贾装扮的父女二人,声言他们有要事求见杨元帅。
两军交战,何来商旅?这其中必有蹊跷。果然,那父女二人一进帐,杨铿便认出了那女子是番市苗家富户的三姑娘翠花,他招呼她入座,但对她身后那位笑盈盈的老者,他不知是谁,未免盯着有些狐疑。
“元帅不必见外,此次同来的这位,确非家父,他乃是红巾大营的军师,人称蜀中孔明的刘先生。”翠花含笑着引见来客。
嚯,他就是计擒杨锵的刘祯!帐下亲兵刷地抽出佩刀,一个个虎狼般逼视过来。刘祯并不介意,反而笑盈盈地点头相迎。
“退下!”杨铿轻喝一声。这些天,他也想见见刘先生。没想到刘先生倒是不请自来了。主人忙不迭地吩咐香茗待客,主客寒暄了一会闲话,自然就说到了正题。刘祯破题,说得甚是从容:
“元帅未必不知,我大夏皇帝宽仁厚德,岂是那个荒淫无道的大都鞑靼可比?我皇上念元帅安抚播南,功莫大焉。但近日重庆府有所传闻,听说大都鞑靼已暗封元帅为播国公……”
杨铿自知理亏,他不待来客说下去,便慌忙支吾搪塞:“此事纯属大都朝廷一相情愿,鞑靼皇上送来的,不过只是一纸空文。”
“元帅要做播国公,要做就做真的,何必受人虚爵愚弄?”刘祯剖诚相见,侃侃而谈,他叙说了播南与重庆唇齿相依的利害后,接着便递呈了大夏皇帝御赐杨铿为大夏播国公的金印,并恭喜着说道:“我大夏国南疆安定,勿使百姓遭兵燹洗劫,皇上本寄重望于元帅呀!”
杨铿没料到重庆的明玉珍,竟是如此的以德报怨。他连忙下座,朝北跪拜叩头,接着口中念念有词:千里播南,本是华夏之土,苗乡苗寨,莫非华夏之民。我祖先太原人杨端,于唐末乾符年间募兵南来,从南诏蛮兵手中夺回播州,历五代,经宋元,五百年间宴然无事。今天下大乱,赖有随州明玉珍入川,驱逐鞑虏,安抚四方,我杨铿既为大夏国臣民,只祈汉苗和睦,亲如手足,互通番市,共享太平!
第二天,红巾大营将受到优待的俘虏杨锵,如约送回芭茅镇,见到胞弟的杨铿也不失约,没几天,他以商议军机为名,诱捕了虎跳关的李甫诚,用一辆槛车囚着,把这贼首槛送到了土城隘。
播南骚乱平息了,重庆府艳囮一案牵涉到的最后一名案犯也捉拿归案。司寇大人向大亨消了一口恶气自不必说,而大夏皇帝明玉珍却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眼下蜀中粗定,但自古官匪一家,残害百姓苦不堪言,北宋大清官包文正惩治这批贪官贼官,采用什么手段来着?对了,是抬出虎头铡。于是,玉珍敕令蜀中各州府,其辞略曰:
朕不忧民所犯法,此则刑律备述也。朕所忧者,官犯法也。朝廷文武两班,犹若朕之左右臂。臂有疾,岂可无医?疗疾务在除根,官触刑法者,自今而后,一律枭首衙门,以警来者。
在艳囮一案中受到怀疑的明昭,因立功补过,加之又得到彭氏夫人的庇护,他算是侥幸过关了。但倒霉的李甫诚却没有那般好运,当司寇莫大人新铸的虎头铡抬上刑场,这贼官,便成了大夏国红巾官府新贵中,第一个挨刀的断头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