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山南麓的巴州,是一座山清水秀的州城,这儿得天独厚的农耕生活,使乡民生性淳朴,知足常乐。农家茅屋守着祖辈开垦的梯田,布谷鸟来了,播种;阳雀叫了,插秧;进入蝉儿们鼓噪的三伏天,他们就裸着脊梁开镰收割,扬起挞斗的席帆,将稻田里金粒般的谷子搬进自家的粮囤。春夏有桃李,入冬有柑橘,宁静的农舍,何处没有鸡鸭鱼塘?这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唯有天高皇帝远才好哇,小民们用不着管它什么天子登基,奸臣当朝;他们只乐于乡邻间的婚丧嫁娶,唢呐声声热热闹闹,乐于谈论端午粽子,中秋糍粑,正月间初一玩龙灯十五闹元宵。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至正十七年夏秋之后,乱世的风暴席卷了这个偏僻的角落,骤来的兵祸,搞不清来路的官兵与草寇,数不胜数的兵爷与草头王,弄得这些世代本分的男人和女人们,一个个目瞪口呆,猝不及防,继而是心惊肉跳,惶惶然而不知所措了。北面数十万乱兵压境,州官、县官们纷纷弃印而逃。但乡绅们逃不了,他们有田有土,有家产有妻妾。躲,也不是个办法。朝廷不是早就颁发过宣敕牌面么,地方豪杰募兵,得五千人者授万户,五百人者授千户,百人者授百户。于是,他们利用乡间祠堂宗法这张网,出资网络招募乡丁,结栅立寨以自保,通称义兵,其首领就是大大小小的渠帅。而今巴州舒家寨,就有这样一股势力不小的义兵,其渠帅姓田,名叫田成。这些义兵渠帅之间,有时为了芝麻点大的小事,也要负气争斗,争来斗去,常常就争出一些仇隙,不免要刀兵相见,非斗个你死我活不可。
一次,田成为争一处水源与邻近的薛家庄打了一场恶仗,死了不少乡兵总算打败了对方。薛家庄的庄主逃遁藏匿起来,田成贴出布告缉拿,谁拿住仇人,就赏他五十两黄金。常言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几天,果然有人献出仇人了,原来,是那个庄主的家奴,从藏匿处缚了主人来献。这一天,田成在舒家寨寨门前立一木桩,将缚于木桩上的仇人一把撕下上衣,亲自操刀,要剜心以祭乡兵的亡灵。正当那庄主双目紧闭,等候吃一刀之际,忽听得寨门前有人大叫一声:“寨主息怒,刀下留人!”众人扭头惊看时,只见一位白面书生似的来人一个箭步,立于田成面前,拱手长揖道:“田兄,久违,久违!”
田成先是一愣,随即脸色便和缓下来:“哎呀呀,傅德兄弟,我正四处打探你的消息,想不到你竟自个儿来了!”
来人正是傅德错愕。原来,田成是他的远房表兄,他在杨汉元帅府做都虞候的时候,曾与田成有过往来,明玉珍攻占重庆,田成派人寻找过他的下落。傅德错愕本想北上投奔元军,因被难民所阻折回,他才转念来投表兄的。来舒家寨的路上,他已闻知了家奴缚主的事,所以一入寨门,他便劝阻了田成。
傅德错愕见过世面,毕竟尚有识见过人之处。自古以来,义兵不就是讲一个“义”字吗,真是天赐良机,他要重振义兵,一开始他便得着了吉人天相。
于是,他与田成筹谋一番之后,一出奇戏就开场了。几天后,舒家寨寨主田成大义凛然地免了那个抢夺水源的庄主的死罪,且把他杖责放还。而对那个缚主求赏的家奴,也给他家人送去了五十金,算是一诺五十金酬了赏格。但对那家奴本人,却给他戴上脚镣手铐,打进槛车游乡示众,按照不成文的乡规乡俗——奴叛主者,烹!
一队乡丁鸣锣开道,槛车里已安放了一口大镬,镬下燃着柴禾,大镬的水渐渐烧烫后,行刑者把家奴投入镬中,每当受刑者惨叫一声,一旁的乡丁便鸣锣大呼道:“有家奴敢于叛其主者,请看这个下场!”槛车缓缓而行,两旁观者甚众。这个特殊的行刑,从早到晚,过程漫长,遍游四邻八乡,有声有色,搞得很是热闹。傅德错愕这一手很毒,也很灵,“奴叛主者烹!”这个奇观被观者绘声绘色四方传播,很快,远近的土豪劣绅们都闻风来归,舒家寨义兵队伍如滚雪球,不久,就滚出精悍的几千人马了。
转眼到了第二年夏秋之交,这时,沿大巴山北麓进入汉中平原的几十万中原红巾,他们在兴元、凤翔、巩昌一线横扫而过,但遭到元军主力察罕帖木尔和李思齐的重创,领兵的三大帅中,大刀敖和白不信兵败后生死不明,不知所终。只剩下一个李喜喜突出重围,率领余部数万人溃逃,翻越秦岭,进入四川,部队的番号也改称青巾了。
青巾军攻下巴州,全歼州城官军。田成、傅德错愕龟缩舒家寨,避其锋芒,岂敢与战?李喜喜说,弟兄们太辛苦了,千里转战,死里逃生,没有官绅乡民犒劳我们,咋办?你们就去大索三日,想喝酒的,想抱女人的,那就自个儿去寻方便吧……
元末社会,是中国历史上典型的乱世,朝廷的腐败,世风的卑污,无情地扼杀泯灭着人性中脆弱的良善。暴风骤雨席卷而来,摧枯拉朽,但同时这也是一种奇怪的气候,它也可以诱发人性中的假恶丑如霉菌一般,从各个角落勃然而兴。元亡后,朱元璋匆匆忙忙令一班史官所修的正史,这种官方版本的历史殊不可信。真实的历史常常是在当时沉沦民间的文人笔记之中。赖有这些不着标点的木刻版的文字尚存,今人则可窥见这个乱世是如何地把强者生存,弱者灭种这个动物世界的规律,搬进了人类社会,把这个乱世中兵祸对于百姓的两大罪恶:杀与淫,演绎得如何的淋漓尽致,触目惊心,青巾已成流寇,其大索三日意味着什么,那是可想而知的。
士卒们四散而出,李喜喜叫住了帐下亲兵中一个百户与他同行,这位百户是他平时赌局里的赌友,姓傅,名叫傅友德。这位青巾百夫长赌瘾甚大,但赌运不佳,他在大索中掠得的银两,十之八九都输给了自己的主帅,也因为这层关系,百夫长成了青巾大帅的亲信。这一次,他们照例先去州县衙门逛了一趟,那里,士卒们早就捆了未来得及逃跑的州官县官们,在进行拷掠逼赃。州衙里面有一个官箴亭,亭中石碑上几句官箴很显眼:“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可虐,上天难欺。”李喜喜瞥了一眼,呸地一口啐过去:“狗官们,你们既要做婊子,还想立牌坊?天下谁人不知,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呀!”
昔日皂隶开路衙役喝道的朝廷命官们,今天撞见造反的草寇也够他们喝一壶的了,他们有的缚在木桩上被鞭抽,有的吊在屋梁上被拷打,有的坐在老虎凳上已腿折骨断。一个留山羊胡的州官被扒光了上衣,任由别人用烧红的烙铁用刑,李喜喜走过去问,用刑者说,这老儿家藏窖银,缄口不交代。“窖银有多少?”青巾大帅问。“已查知有三大缸。挖出来,可够弟兄们几个月的军饷了!”用刑者回答着,随即操起刑具又用刑了。那州官老儿胸脯上的肉被烙得焦烂,但他惨叫后仍不开口。李喜喜扯起他的头发,这老儿闭着眼,嘴也紧紧地闭着。“说,要钱还是要命?狗官!”青巾大帅一巴掌扇过去,谁知这一下扇得太猛,狗官头一偏,颈骨啪地折断,用手摸摸他的鼻息,狗官老儿已断气了。
李喜喜没好气地走了,他正要离开州衙,随行的百夫长早已在衙署里里外外搜寻了一番,他将州县属官们的女眷一个个从藏匿的角落里揪了出来,集中在后院等候主帅的发落。百夫长特意挑选了几个姿色娇媚的娘儿,讨好道:“这几个细皮嫩肉的,今夜可得好好侍候大帅枕席了。”李喜喜走过去抬手扳起一个娘儿的下颌,扫了一眼,笑嘻嘻地对亲兵们说道:“这些婆姨冬日不受风霜,夏日不晒太阳,细皮嫩肉的好哇,弟兄们,你们就各自带回军营去饱尝几天艳福好了。”说罢,他扭头就跨出了州衙那道高高的门槛。
大索三日,这个亲兵百夫长头天二天毫无收获,他眼看其他散兵游勇早出晚归,谁不是携着大包小包回来,喝酒赌博,私囊里又有银两了。他眼馋得很,第三日,他耐不住了,是日晚上,他打听到城外三十里有个薛家庄,庄主还算富户。于是他避开众人,独自一个闯去了。是夜算他走运,刚行至村口寨门处,那个昔日同舒家寨争抢水源的庄主,带了两个乡丁,提着灯笼出来巡哨,便在一座桥上相遇了。这个白天的青巾百夫长夜里的江洋大盗,一闪身躲在石桥下,只听得提灯笼的乡丁在说:“庄主回去吧,外边风冷。”另一个乡丁补了一句:“再说,庄主的新娘子才过门几天,今夜她在家备了酒菜,还在候着你回去对酌宵夜呢。”
庄主与乡丁正在闲话,打算过了桥就折回。这青巾强人瞅准时机,突然跃身上桥,趁其不备,左劈右砍,两个乡丁死于非命。那庄主拔腿欲逃,他追上去,手起刀落,可怜这个当日未死在舒家寨寨主刀下的薛家庄庄主,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掉了脑袋。
这青巾强人将三具死尸踢在桥下,乘着没有灯笼的黑夜直奔庄上,进入庄内,前面有一高大的阁楼尚有灯火,他摸过去,立于窗下,觑着窗缝往里一瞧,嗬,屋里好光鲜的两个美人,正守着一桌酒肉,看来她们在等候什么人回来小酌。不用说,他已猜着了那个桃腮灼灼,满头珠翠的少妇,就是庄主新婚燕尔的小娘子了,新娘旁边那个双螺低垂的小丫,应是陪嫁的小婢了。他掀开窗户,一个箭步射了过去。两个美人一惊,正欲呼喊,这青巾强人已把钢刀戳在桌上:“别嚷嚷,谁叫就杀掉谁!”
强人说,今夜他要借她们一点东西用用,桃腮灼灼的少妇连忙从怀中掏出钥匙,叫小丫进闺阁去取点妆奁箱笼中的东西来打发了事。谁知这强人趁势左拥右抱,一下将两个美人拥进闺房之中,不容分说,在床头红烛的晃动下,他将多日积压的欲火,狠狠地发泄在她们身上,……夜深了,女人死去活来,他也筋疲力尽,这时,他才拾起散落枕边的珠翠首饰,又收拾了妆奁箱笼中的细软,一跃身,翻窗溜走了。
第二天,傅德错愕带着舒家寨的乡兵巡哨赶到薛家庄寨门时,方知庄主昨夜被杀,当他匆忙赶到庄上,见到的是庄主小娘子已悬梁自尽,下身还滴着点点血污,傅德错愕惊呆了,转瞬,他又一把抓住痛哭不止的小婢,厉声问道:“谁?昨夜是谁?在这儿奸妇杀夫呀?”
陕西元军大帅李思齐平定汉中后,随即遣出李仲贤、王虎、郭成三员部将入川追击李喜喜。青巾军弃了巴州,继续南逃,前锋渡过嘉陵江,再往南走就是涪江了。前哨探马来报,说是涪江之畔发现一支大军,已挡住去路。李喜喜问,是什么部队?探马说,军营中竖有一杆大纛,旗上是斗大一个“明”字。李喜喜明白了这是去年由夔峡入川的天完红巾明玉珍。他命探马再探,几骑探马再探后报称,明玉珍去年夏四月攻占重庆后,即挥军沿江西进,夏秋之际,泸州、永宁相继降附,入冬,又攻下叙南。明玉珍安抚四方,远近元军降的降,逃的逃,他已占据蜀中数十州县,兵强马壮,现在他亲率十万大军,正沿涪江攻徇而来。探马又报,前锋青巾的散兵游勇,因在乡间劫掠,已被他们统统捉了去,看来,又将有一场恶战。
显然,青巾军处在南北夹击之中了。李喜喜知道,刘福通红巾军与天完红巾军,过去虽然同时反元,但彼此各自为政,互不相属,为争夺地盘扩充实力,火并之事是常有的。这怎么办?若拼死一战,青巾数万弟兄势必遭到灭顶之灾。投降北面的元军他不甘心,眼下唯一的选择,就只有归降明玉珍了。但他的青巾弟兄,已成流寇,军纪涣散不可收拾,明玉珍会收容他这个败军之将么?这须得派一个辩士充任使者。但军中辩士,一个个早已离去,他思来想去,帐下那个亲兵百夫长傅友德,尚有辩才,能观颜察色,随机应变,说来也是他的一个亲信。李喜喜选中了他,又考虑到傅友德官卑言微,那好办,提拔一下就是了,于是,李喜喜擢升傅友德为千户都指挥,草拟了一封乞降书,便叫他领命前去了。
天完红巾在大营设宴接待了青巾来使。
这些天,明玉珍也踌蹰不定,对李喜喜青巾军是剿?或是抚?剿有剿的理由,抚也有抚的根据。他浏览了傅友德呈上的乞降书,不外乎是言辞谦卑,委婉求降。第一天,他只叫这次同来征讨的部将吴友仁去陪来使饮酒,他恕不奉陪。对这数万青巾士卒如何处置,他须得仔细思量,对李喜喜其人,他是有所风闻的。这个青巾首领,早年是徐州市井的流浪儿,刘福通起义,徐州豪杰芝麻李响应,旋即兵败被杀,那时李喜喜不过是军中一个小小的娃娃兵,后来他投奔中原红巾军,在大小数十仗的厮杀中,由小卒变成了一方阃帅。那时哀鸿遍野,饿殍满路,路上一群群饥饿的流民,只要见到有人倒下去,便一拥而上割食其肉。人食人,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流民拥入军中,是求生存的唯一出路。李喜喜就是带领的这样一支流寇部队兵败入川的。明玉珍在思虑,我天完红巾对百姓秋毫无犯,四方来附,若接纳他们,军纪如何约束?但他忧心忡忡之后,又想到,这些士卒都是这个乱世逼上绝路的呀,昔日他们未倒毙在路上,今日便忍心让他们死于元兵刀下吗?第二天,明玉珍召青巾来使到他的帐下,没有酒,只是清茶待客。
傅友德见有转机,立刻倒身便拜,叩头不起:“谢大帅见怜,使我青巾从此得以追随大帅,已遂初志!”
玉珍略一皱眉,轻声问道:“李喜喜初志是什么?”
“弥勒降世,天下太平。”友德揣摸得到玉珍的心思,说话时他一脸虔诚,眼角竟挤出几滴泪来。
玉珍想起红巾当年,不由唏嘘不已。他扶起来使,示意他在客座上落座。
“不饮酒,不食肉,不淫不杀,也是我的初志。”友德见机可乘,见缝插针,他故意做作地品尝着清茶,要同玉珍探讨这世上的真理。扯了一些他初从军时,如何劫富济贫,如何赈饥救民的事儿后,又试探着说:“刘福通拥立韩林儿为帝,但那痴儿又哪点像龙种?嗯,嗯,鄙人幼时随一道长学过星相,若依我的相术,大帅目呈重瞳,龙姿虎步,自古巴蜀形胜,而今帝星自中州往西南行。天意呀,天意,这瑞兆,岂非大帅莫属!”
友德又要离座跪拜叩头,但玉珍制止了他。这一次,他揣摩错了。玉珍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沉思片刻,平静地说道:
“贵使不知我心。但我心从来都很坦荡,我是明教徒,信奉明教,我相信弥勒降世,天下太平,四海之内皆兄弟。而且我佛又说,世界不仅仅是男人世界,世上还有女人,因此,这个太平世界,须得不淫不杀,应是男人女人皆我兄弟姐妹。做官的干什么?做官的,百姓叫他父母官,就是爱民如子的父母,他不再横征暴敛,鱼肉乡民,而是与民同乐,亲如一家子。你听说过‘均贫富,等贵贱’吗,这六个字就说尽了这个太平世界。这六个字之外,其他的都不是明教主张的。但现在还不是这样,有人把自己说成是神,是真龙天子,四海之内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江山子民都是他一个人的私有财产,生杀予夺,权在一人,任他怎样酒池肉林,妻妾成群,杀人如麻,饿殍遍地,那都是上天给他的权利。这样的人,其实就是下降人世的魔鬼,不过人间的正式称谓,把他称为皇帝。你劝我做皇帝,不就是劝我去做这样的魔鬼吗?要做一个拯民爱民的父母官,我还得尽心尽力,方能胜任,说到那个魔鬼,那是万万做不得的!”
好个明玉珍,掏心剖腹一席话,似乎是节外生枝,但却深深地唤起了当年造反兄弟的良知和一种无法抵御的崇高情志,友德的辩才哑然了,他满面羞赧,他不知自己在嘴上支吾了些什么,但他在心下,确实被震慑了!他为自己往日的所作所为,感到了汗颜。
玉珍同意了纳降。友德回去禀报后,李喜喜深叹与明玉珍相见恨晚,青巾整饬军纪,决意归附天完红巾,他像流浪儿一样,又望见了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