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珍率大军入川,水陆并进,巴蜀承平日久,骤见战船浮江而上,不由远近骚然。玉珍传檄所至,元军纷纷献城纳款。至正十七年夏四月,天完红巾兵不血刃,攻克了夔、万、忠、涪下川东各州之后,大军就兵临重庆城下了。
明昭奉了玉珍将令,带领二百兵士已先期潜入城中,但当明昭与城中探子接上头后,方知傅德错愕已经投靠了完者都。明昭临机应变,化整为零,将二百兵士乔装一番之后,把他们隐蔽在各要道路口,伺机等待发起攻击。
嘉陵江边,与重庆城隔江相望的江北军寨,现在已是天完红巾的大营了。一座座军寨沿宝盖山逶迤而下,连绵数里直抵江边。川江河道,水流急,石头多,这里就有一条石梁伸入大江之中,红巾前锋大将莫仁寿的中军帐就设在石梁上。这些天,连续几昼夜的倾盆大雨,已使长江、嘉陵江都同时暴涨起来。茫茫两江之上,全是滔滔的白浪,斗船艨艟又如何能渡过江去?
波涛相阻,将军愁烦。这天夜里,愁烦中多喝了几盅酒的莫将军,带了几个随身亲兵,照例巡营查哨而来。当他行至石梁与岸边的衔接处,奇怪,来时这石梁还好好的,怎么现在竟凹陷下去,形成了这样一个浪花飞溅的灌口?更奇怪的是,灌口处的波涛声竟是一片怪叫,阴森森的,水底不知潜藏着什么怪物?
“来人呀!”莫仁寿一下跌坐在灌口边一块嶙峋的怪石上,他想叫来几个船夫舟子,问一问此处名叫什么地方,但滔滔白浪之上,又哪来舟子船夫?
灌口处的波涛声不可名状,一片怪叫,阴森而恐怖。“你们听听,这是什么叫声呵?”莫将军无可奈何地问了一声,他那一双圆鼓鼓的怒眼,直盯着灌口愣怔着。
“这是虾蟆叫,水下有一只千年蛤蟆精在兴妖作浪。将军有所不知,这个灌口,乡人就称作‘虾蟆口’呢!”原来石梁内侧早泊着一只渔舟,一位银髯飘飘的渔翁提了一条红尾巴鲤鱼给将军佐酒来了。
“蛤蟆精作怪,白浪滔天。我莫仁寿是在明元帅帐前立下军令状的,兵贵神速,三日内定要拿下重庆城。如此洪水,其奈何哉!急煞人,真是急煞人呵!”莫仁寿一张黧黑的脸,气得连鬓的虬须怒张着,只能在江边望水兴叹,急得他焦躁万分,一筹莫展。
“将军勿忧,老翁我正是为排解这个急难而来的。”淡淡的月光下,老渔翁捋着胸前的长髯,活像一个忽然从天边飘临的仙翁。
莫将军见老渔翁满脸慈祥,一身仙气,他不由心中暗喜。这个鲁莽的汉子,在长者面前从来都是彬彬有礼,他立时起身让座,长揖致礼之后,才恳切地求教道:“城中百姓盼红巾入城,犹如久旱之盼甘霖。这渡江之策,敢请仙翁明示。”
“嗬嗬嗬嗬,这有何难。”渔翁坐在灌口边的一块大石上,迎着怪叫的水声,他不紧不慢地授计道,“将军黑脸虬须,好一条忠信的汉子。我听说将军你本是随州梅丘的铁匠,铁匠好哇,你今夜何不打造一条铁链,置之灌口下,锁住那只蛤蟆精,看它还敢兴妖作浪不!”言罢,老渔翁起身而去,一会儿便在淡淡的月光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是夜,莫仁寿命亲兵垒起火炉,拉起风箱,他亲自抡起大锤,在铁砧上锻打出了一条粗壮的铁链,余热未退,就将它置于蛤蟆口下了。
说也奇怪,第二天果然风平浪静,前几日的滔滔白浪,不知什么时候已销声匿迹。灌口处的流水也静悄悄的,没有了昨夜的蛤蟆怪叫。岸边一处石壁上,还隐隐约约现出一行斗大的石刻:忠信涉波涛。
天遂人愿,是日,顺风顺水,莫将军亲率几千人马渡过大江,就在重庆城外扎下营盘。但重庆城中,元军将寡兵少,不论红巾士卒如何在城下叫骂挑逗,他们始终不敢开城出战。一干文武官员们,一个个如惊弓之鸟,各怀鬼胎,都在急匆匆地收拾金银细软,打算着如何逃离这座风雨危城了。
围城中一群困兽。完者都知道,城破不过是迟早的事,如今三十六计走为上,他在心中盘算着。这一日,他设家宴同哈林秃言归于好,席间,家伎歌舞,美姬侍宴,醇酒美人使哈林秃很开心,但每当完者都催其开城出战时,他总是支支吾吾,不置可否。歌舞宴饮,直到日头偏西,这位守城的悍将,还没有回到城头上去的意思。主人总不能撵客人走哇,客人在留恋什么呢?原来,是完者都新娶的小妾阿娇在侧殷勤斟酒,她那香喷喷的粉腮儿就在他耳鬓处厮磨,他早已心痒难舍。趁着醉意,他接杯时便忍不住捏捏她的玉手,两只鼓圆的醉眼,绕着阿娇薄衫下的前乳后臀不停地滴溜溜转。当右丞大人再次问起何时出战时,他脱口而道:“若得阿娇入我军帐,今晚即可出战!”
完者都一惊:好个色狼!这小美人专我后房,还不到半月呀,你竟要乘人之危夺人之欢,他脸色骤然阴沉了。还是陪宴的员外郎鲍玉聪明,他在桌下迅急地踩了主人一脚,露着一脸嬉嬉嬉笑,直向贵客谄媚。完者都会意,立马脸色阴转晴:“噢,左丞将军垂青,自当割爱相赠。将军呵,阿娇新娶,还未曾开苞,你可得珍惜珍惜!哈哈,哈哈。”
哈林秃马后一乘小轿,载着阿娇在暮色中匆匆回营,他当夜就要成其好事,求与娇娃合卺。但阿娇坚执要他允诺,方可横陈玉体。无奈,哈林秃只好披挂,打开城门,令城楼擂鼓,兵士手擎火把相随,他跃马扬刀,出城摆开了阵势。
城门外这片战场叫扶桑坝,历来是重庆守将与来犯者交锋的好去处。当年,蒙古铁骑大举入侵南宋,重庆府城与合州的钓鱼城互为掎角,宋元两军在此相持四十三年,大小历经二百余战,蒙古军尚不能得手,后来赖有宋将内叛,方得入城。哈林秃心想,今夜我且出城一战,以示不怯,自明日起,我便闭城不战,叫你红巾草贼屯兵坚城之下,师老粮绝,看你退兵不退兵?
哈林秃心下正在如此嘀咕,只见对面红巾军寨亦大开寨门,火光中一将跃马而出,他身后紧跟的擎旗手展开一面大旗,明晃晃的火光顿时就照见了一个斗大的“莫”字。既是老对手,哈林秃也不搭话,拍马直前,举刀便砍。这边的莫仁寿也认得来将,两腿将胯下的乌骓马一夹,挺起丈八蛇矛,迎住敌将便厮杀起来。士卒们呐喊着,两将你来我往,刀劈矛刺,交手直斗了五六十个回合,哈林秃渐渐不支,虚晃一刀,就拍马而逃。他又要重施故伎了,哈林秃俯身马上,回头觑见乌骓马驮着黑将军,近了,更近了,他握弓在手,抽矢搭箭,霉时,嚓地一声,——糟糕!箭杆怎么断了?他弃了断箭,急忙再抽一支,刚搭上弓弦,咔嚓,又断了。他一连抽了数箭,无一可用。还未待他弄清怎么回事,只听得身后黑将军霹雳一声吼,丈八蛇矛已刺中他的左腿,莫仁寿乘势一挑,竟将他挑落马下!可笑这个今夜还想回营去搂他的小娇娃的左丞将军,糊里糊涂便被人生擒而去了。
莫仁寿挥军直叩城门,士卒们架起云梯,正欲攀城而上,忽听得城内一片喊杀之声,倏忽间,城门戛然而开,城楼上,元军早已溃散,却是小将明昭立在那里,他正舞动火把招呼红巾入城呢。原来,刀笔吏出身的鲍玉,是一条嗅觉极敏锐的变色龙,他见元军大势已去,便同完者都一起计赚哈林秃,哈林秃箭囊中的箭矢,便是他暗中动了手脚的。这边东门外扶桑坝夜战正酣的时候,那边完者都已偷偷打开西门,连夜宵遁,远逃果州而去了。而鲍玉则一日数变,当他与明昭暗地拉上关系后,此刻,他已是明昭敢死队中一名向导了。
元将就擒,元兵缴械。第二天,天公一扫连日的阴霾,一个碧空白云,艳阳融融的好天气终于出现了。
上午巳时时分,天完红巾举行了盛大的入城仪式。
明玉珍头戴毡笠儿,身着一件赭红布战袍,骑在那匹高大的青骢马上,他揽辔缓行,向夹道欢呼的人群频频招手致意。明元帅身后,是万户戴寿和张文炳并马相随,接下去便是亲兵和各路将领。头缠红巾的士卒,队列井然,步调齐整。父老焚香道左相候者,前后络绎不绝,市井各行店铺,檐前爆竹噼噼啪啪,炸得红红绿绿的纸屑如彩蝶翻飞。
马背上的玉珍,此时忽然感觉到他听惯了的嘚嘚的马蹄声和踏踏的步伐声,在融入万众的欢呼声中是显得多么的微不足道。他看见一旁有几个总角小儿骑在大人的肩上向他招手,目光顺着小儿望过去,他发现有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那满是沟壑的脸颊上,已是泪水纵横,他们的嘴角翕动着,不知在喃喃地自语着什么。玉珍熟悉他们,了解他们的心思。这时,他回过头来,向二位万户问道:
“你们知道刘邦入咸阳,有个约法三章吗?”
“有。当年沛公与咸阳父老订立盟约,只定下三条法律:杀人者偿命,伤人的,偷盗抢劫的,各当其罪。此外,暴秦的一切苛法,一律废除。”戴寿接口道。
“红巾也须约法三章,晓谕百姓,戴万户就在马背上草就一个安民告示吧。”玉珍入城,等不及下鞍,便下达了第一道军令。
戴寿的目光与玉珍碰在一起,他从容地点头应承下来。
“其实,百姓守法不难,难在治军。”玉珍略一思忖,眼角的余光又扫过文炳。
这时,他们行进到了小什字街,拐过一个巷口,只见前面一家店铺的房檐处伸出一根竹竿,竹竿上悬挂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有围观者还在一旁跳着脚尖叫骂。
“谁的人头?”玉珍回过头来,不悦地盯着文炳。
“哦,有一事还差点忘了禀报。”万户张文炳善察人意,他已猜着了玉珍要问什么,“昨夜我部将士入城,有一军校趁乱抢劫了小什字这家绸缎铺,我正要将他绑缚起来,押送元帅处听候处分,可明昭孩儿疾恶如仇,他已拔刀将其斩首,说是要就地正法,以明军纪,以安民心。那颗枭首示众的人头,正是昨夜行劫的军校。”
“这倒是一件大快人心事。”玉珍瞟了一眼竹竿上的人头,又回头缓缓说道,“诸将谨记:入城第一要事,莫过于禁侵掠,安民心。”
“元帅所言极是。”文炳松了一口气,他回头瞅了瞅军容严整的红巾入城式队列,轻声吟道:“元军虐民,义兵(黄衫军)掠民,青巾扰民,红巾安民。这是民间流传的民谣,今日看来,句句都是真呀!”
青骢马上的玉珍缓缓而行,面对街旁焚香迎候的父老,他不断地频频挥手致意。当他再次瞟了一眼那个绸缎铺前的人头时,不由恳切地下令道:
“传令全军,军营也须约法三章。约束军纪也有三条明令:有拆民房者,斩;有掠民财者,斩;有奸民女者,杀无赦!”
满城都是火,府官四散躲。
衙里无一人,红军堂上坐。
这首几年前就在湖广、江浙各地市井中流行的童谣,现在,重庆的小儿也会唱了。狂欢之后的重庆,红巾秋毫无犯,市井安然如故。但这种安宁的日子,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的。
在红巾大军入城那一天,欢呼的人群中就隐藏着一双仇恨的眼睛,他仇视声威严整的红巾将士,仇视马背上的红巾大帅明玉珍。此人是谁?他就是蒙古达鲁花赤之子傅德错愕。“哼,等着瞧吧,草寇们。鹿死谁手,还有好戏在后头呢!”他在心底愤愤地骂了一声,扭头同早就女扮男装的卜朵儿花对了一下眼色,两人相携着混进闹哄哄的人流,不一会,便一道悄悄地溜出了城门。
现在,乔装的卜朵儿花和傅德错愕公开的身份是江湖上跑生意的两兄弟,一母所生的哥儿俩。这哥俩出了城门,登上泊于嘉陵江边的一条货船,上行一日一夜到了合州,又换搭渠江上来往的商船,再行几日,到了川北的广安,方才舍舟登岸,寻了一个小客栈安歇下来。
是夜,这一对双飞鸟在小客房中卿卿我我,恣意寻欢作爱,于温柔乡中放纵了一夜鸳鸯情自不必说。第二天起床,盥洗之后用早膳,他们忽然发现,这僻静的小客栈,怎么还有一位房客?
听那房客的乡音,也是湖广人氏。
“二位是远道从重庆来的吧?”房客一边用膳,一边冷冷地问。
“咦,先生何以见得?”傅德错愕打量对方,其人也年轻,年纪约莫跟自己相仿,一身打扮,毡笠青衿,看来也是一个闯江湖的角色。
“还记得重庆府的鲍玉鲍大人宴客偎红舫么,那天,我也在花舫中访友。”
哦,他原来也是烟花场中的过客,傅德错愕暗自松了一口气。
“满城都是火,府官四散躲。那鲍大人也来广安躲着了?”房客又问。
“他投靠红巾了。卖友求荣,是他拿手好戏。那日明玉珍入城,就是他为前导,为那个草寇头子牵马坠镫的。”
“听说,明玉珍活捉了哈林秃,已在重庆大十字街枭首示众了吧?”房客很熟悉重庆,仿佛他问起的人,都是他的熟人朋友。
“没有。明玉珍用一辆槛车囚了哈林秃,把他送往汉阳,向天完皇帝献俘阙下了。”
“应该活剐了哈林秃才好。”房客说。因为他知道,当年大战沔阳湖,哈林秃施暗箭伤了玉珍右目,那支暗箭玉珍一直保存着,现在捉住了仇人,为何不用极刑?
“为什么?”傅德错愕愣了一下,问。
房客听出了问话中的惊讶,他想,当年的隐情这二人未必知晓,于是,他搪塞道:“因为他丢了一座重庆城呀。”
一个小客栈三位房客,不到半日工夫,他们就这样闲聊着渐渐混熟了。原来,这湖广来的房客不是别人,乃是当年归州兵乱中失散的紫笛少年陈亨,飞天张的表兄,陈眉娘的胞兄。当年兵荒马乱,他被一位云游道长带到了鄂西武当山,已习得一身好武艺,而今成了负剑江湖,浪迹天涯的独行侠。三人在小客栈盘桓了几日,终是萍水相逢,又匆匆离去了。
独行侠南行而去,这乔装的哥儿俩继续北上。元末乱世,风云际会,飘忽难定,正当他们要翻越大巴山出川的时候,山口北面却涌过来如潮的难民,说襄阳的草寇沿汉水而上,在商州击破毛葫芦军,北边的草头王多如牛毛,前段日子是蜀人翻山入陕,这段日子又是陕人越过山口入川了。
男装的卜朵儿花拦住几个难民,问:“是当年杀元将,破襄阳的草寇老贼死灰复燃了吗?”
这年头,乱兵番号瞬息万变,襄阳四战之地,红巾青巾,或是黄衫军什么的,谁又说得清呢?你要怎么问,难民就一概鸡啄米似地点头。
卜朵儿花想起父亲的人头,母亲的屈辱,昔日的伤痛被揭起,她忍不住两眼湿润了。傅德错愕同病相怜,但他不掉泪,而是咬咬牙,握住剑鞘,陡然往上一耸,剑刃露出一截,好生寒光闪闪!这是他老爹,那个替大元帝国死节的达鲁花赤留下的屠龙宝剑。难民潮水般从他身边流过,但他如此孤独一人,又去同谁厮杀呢?正在无奈之中,忽见前面人声一片惊叫,喊爹唤娘的,寻儿找包袱的,乱成了一团糟。嘈杂之中,只见一位白发老妪一手牵孙儿,一手挽包袱,正跌跌撞撞迎面而来。傅德错愕想上前去搀扶她,殊不知人群散开,却见两个头裹青巾的毛贼,狂叫着径直向老妪扑来。说时迟,那时快,傅德错愕并不答话,他一个箭步冲上去,嚓,嚓两下,手起剑落,可怜那两个散兵游勇,顿时便成了异乡野鬼。当他拭去剑锋上的血迹,将它插回剑鞘的时候,他不禁泪流满面,仰天长叹道:
“苍天呀,苍天,我这手中屠龙斩蛟剑,究竟要埋没青锋到几时!”
傅德错愕携着卜朵儿花,不得不挤进难民潮折回南行。而这难民潮身后,谁也没有觉察,已有一支不成行伍的数十万人的大军,如洪水铺天盖地,如飞蝗漫山遍野,用不成章法的军事手段,已紧随其后席卷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