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十七年,是全国红巾势力的发展进入极盛阶段的年头,长期偏安一隅的重庆城,这年一开春,便预感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兆头。前些年四川元兵主力,被朝廷调往湖广作战,早已消耗殆尽,眼下东来的红巾军步步进逼,而协防重庆的杨汉义兵,又暗中与红巾眉来眼去,单靠哈林秃从湖广战场撤回来的那支残兵败将,能守得住城池吗?这些天,坐镇重庆城的完者都烦恼透了,他作为四川行省右丞,大元朝廷正二品的官员,手中却没有一个兵,身处乱世,说有多尴尬就有多尴尬。他觊觎杨汉手下的那五千精兵,为把这支军队搞到手,他一直焦躁不安。今日,城中将要举办例行的一年一度的迎春花酒会,请柬昨日已送达江北军寨,那个辰州人杨汉,会不会如约前来呢?
完者都登上嘉陵江边的城楼,手搭凉篷,隔江远眺,好不容易望见江北岸有一行客人姗姗起行了,登上渡船了。渡船泊岸,一行客人行至城门下,他却失望了。因为他发现,骑在马上的那位江北来客,并非杨汉,乃是杨汉的养子、都虞候傅德错愕。接着门卒来报,说是杨汉近日偶感小恙,身体不适,特遣他的养子代其父来赴今春的花酒盛会,并叫义兵士卒抬来几坛辰州土产巴人咂酒,以备酒会之需,还望完者都大人笑纳,云云。
“呸!老滑头。你怕进城来有人宰了你不是?”完者都轻轻啐了一口,转而他又悻悻地盯了他身边的僚属,行省官署员外郎鲍玉一眼:“亏你这些天苦心布置,你张了网,大鱼不来咋办?”
尖嘴猴腮的鲍玉,一见上司责难连连打躬:“大人息怒,辰州那个土佬儿,日后再收拾他吧。现在花神迎春的出行时辰快到了,大人赶快回衙主持仪式,迟了,那边的哈林秃不知又会干出些什么僭越的事儿呢。”
果不其然,完者都和鲍玉步下城楼,正在匆匆赶回府衙途中,就听见城南衙门口响起了三声礼炮,不一会,花神迎春的队伍已吹吹打打行进在大街上了。一群皂隶衙卒举着棍棒在前面开路,队伍最前头的是风风光光花枝招展的一群官伎,不过今日她们改换了称谓,为首那位身着桃色红衫儿的美人,香腮灼灼如桃花,算是总领群芳的花神,她身后两列头插各种山花的妙龄少女,算是次第开放的各路花仙子。这些平日歌舞场中的官伎今日迎春会上的群芳,一律坐在马背上,或抱琵琶箜篌,或执箫笛笙管,那一波又一波的迎春乐曲,便从她们的马背上袅袅升起。花仙队伍之后,就是骑马随行的府衙大小官儿们了。领头的正是哈林秃,他因参加过征讨红巾的战争,虽是败军之将,但也升官做了行省官署的左丞,也算是正二品的朝廷命官了。此时见完者都姗姗来迟,他只在马背上冷冷地拱了拱手,算是打过招呼了。完者都驱马挤进官员队伍中,当他与哈林秃并辔而行时,心中十分窝火:“你哈林秃不就是手下还有几个兵吗,如此骄横成性,今日竟敢越俎代庖了!”但话到嘴边,他还是咽了下去,只是拿眼睛的余光,也冷冷地瞟了他的同僚一眼。
“今日的花仙,让她们走哪条路迎春?”哈林秃沉默半晌,又冷冷地冒出一句问话。
“照旧。”完者都板着脸,不屑理睬,按大元朝廷的官制,右尊左卑,他毕竟位居哈林秃之上。但过了一会,他心里不踏实,又小心翼翼地嘱告他的同僚:“先绕行城中一圈,再出北面城门,到郊外踏青野炊,让城中百姓,也可自带干粮,随行出城,自由来去,这是圣谕的牧民之道,叫与民同乐。记住,日落之前,护送花神花仙返回城中,今晚,府衙中还有一轮花酒宴会。”
哈林秃鼻腔里哼了个“嗯”字,便叫亲兵传令开道的衙卒皂隶,让他们在看热闹的人山人海中挤出一条路来,缓缓地在城中绕行。街两旁的人群你推我搡,人人都要争睹迎春花仙的芳姿娇容,马上吹弹的花仙乐伎们,也不时拿媚眼在人群中扫来扫去,乘着爽人的习习春风,她们也想从陌生的面孔堆中,寻找到自己的旧日的相好。队伍磨磨蹭蹭挨了一二个时辰,好不容易行至城北的城门洞下,眼看队伍就要出城踏青了,突然,城垛上的炮口陡地转向城中,“轰!轰!轰!”接连炸响几炮,立时在看热闹的人群上空,骤然洒落一片巨炮炸出的飞沙走石,不用说,马惊人骇,围观的人群一时顿作鸟兽散。
完者都急忙紧勒缰绳,他那受惊的坐骑直起前蹄,长长地嘶鸣起来。当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只听北城根下兵营一片哗然:“捉花姬,擒花妖!哥们儿杀呀,杀!”从营门拥出的兵痞悍卒们,呜嘘呐喊着一拥而上。可怜那些平日莺歌燕舞,如花似玉的乐伎们,大多被惊马摔在地上,一个个还来不及整理纷乱的云鬓,挂破的衣衫,早已被他们掳掠上马。有几个未落马的,见状惊惶奔逃,也被紧追而来的兵痞们撵上,一声呼哨,扯住美人身上的香罗带,便将她们一一挟于腋下擒了过去。
“哈林秃何在!”如梦惊醒的完者都猛喝一声。但很快他就气馁了,因为他发现,同行的僚属府吏们,一个个都沮丧地低着头,而哈林秃已被这群草寇般的兵痞簇拥着,疾驰奔入营门,嘎的一声,营门紧闭,只把满街的狼藉和莫名的羞辱,留给了这位行省右丞大人。弄得完者都和他身后的一干属吏们,一个个呆若木鸡,不知该怎样骂他,又咒些什么才好。
如果说,对重庆城中左右丞之间的内斗,过去不过是风闻其事的话,而在今天,傅德错愕算是亲眼目睹了这场窝里斗越演越烈的闹剧。官府的乐伎被一群悍卒兵痞夺走了,晚上的花酒会,有酒无花,那还有什么乐趣?
“走,今晚咱哥俩去偎红舫,那里有个巴蜀名妓兀赛儿,是个回回美人,今晚就点她侑酒。”傅德错愕正欲告辞,行省官署的员外郎鲍玉笑嘻嘻地走来,相邀他同去嘉陵江上的画舫喝花酒。傅德错愕与鲍玉打过多次交道,他们是老朋友了,于是,二人摒去随从,一道悄悄地上了花舫。
承平日久的重庆府,还支撑着大元太平世界最后的日子。夜幕刚刚降临嘉陵江,东岸青峦之上,便冒出一轮清朗的月亮,走过十里河街,水边泊满花船,船桅上挂着的红灯笼,次第点亮,鳞次栉比,倒影映在碧波粼粼的嘉陵江上,俨然一座庭院深深的水上花城。鲍玉熟门熟路,他站在水边轻轻地拍了二声掌,不远处就划过来一只小划子,鲍玉赏了几个铜钱给船老大,不一会,这专为花船载客的小划子就将两位客人送上了泊在江心的偎红舫。
“啊哟哟,鲍二爷多日不来,今日一来,还带了一个如此标致风流的后生。”半老徐娘的鸨儿热情招呼着。她与官衙中人很熟,知道鲍玉排行老二,所以昵称他为鲍二爷。
“我这客人可是有身份的,元帅府的都虞候,复姓傅德,你们叫他傅大官人好了。”鲍玉讨好地推让傅德错愕坐上了上座,故意要抬一抬这位客人的身份。
侍女端来了香茶、果品,他们欣赏了一会朦胧的月色中的江景,那半老徐娘忽然凑近鲍二爷的耳边,小声说道:“我前次拜托的事咋样了?你鲍二爷是刀笔师爷出身,给那个官司下判词,二爷的手倒拐可不能往外拐呀!”
鲍玉心明肚亮,这鸨儿说的是她旧日情人,因风流债抵押了自家靠以营生的绸缎铺,因无钱赎回,已被典当的老板转卖。此案若在当票上涂涂抹抹做些手脚,官衙是可以枉法徇私,让那浪荡子赖账,白得一个绸缎铺的。这对于他来说,确也是只须动一下脑瓜子,写几个字而已的轻松事。但他瞟了一眼鸨儿,却故意皱着眉头说:“这事难办呀。噢,若是办成了,你拿什么谢我呢?”
“鬼精灵!偎红舫什么时候亏待过你?”那鸨儿见事能转圜,喜得用一根食指轻轻地戳了一下鲍二爷的额头,转身连忙叫道:“彩云,红儿,鲍二爷贵眼识人,今晚你俩好生伺候伺候。”话音刚落,只见两个垂着双螺的角伎便拨开舱中珠帘,笑盈盈地扑在了鲍二爷身上,一个骑着他的大腿,拿起果盘中的芦柑,纤纤玉指很快就剥下橘瓣,一瓣一瓣地塞进二爷的嘴里,另一个却提了一个酒壶,往酒杯中倒满了香喷喷的醇酒,又嘻嘻地调笑着,一个劲地直往他嘴里灌。
鲍二爷是调笑场中的老手,他来者不拒,左搂右抱,把两个娇小的美人拥在怀中,打情骂俏,忙得不亦乐乎。玩了一会,他忽然发现自己邀请来的傅大官人,却被冷在一旁喝寡酒,乘着酒性,鲍二爷不由高声叫道:“兀赛儿,兀赛儿何在?今晚,你这名角,得给傅大官人唱一支《十二蝴蝶飞》!”
其实,兀赛儿早已在珠簾后面觑得清楚,今晚来的这位陌生的傅大官人,眉清目秀,一表人才,且气度矜持,儒雅蕴藉,属风流倜傥一类人物,她觑得早已心动,此时听见客人召唤,便也故作姿态,怀抱琵琶,娇滴滴地登场了。她按汉人的礼节,向二位客人致礼道了个万福,便含情脉脉地望着陌生的客人,怯怯地问:“是傅大官人想听奴家唱曲吗?”
“好一个楚楚动人的回回女,冰肌玉肤的色目美人。”傅德错愕不由暗叹。但他不喜形于色,仍矜持地握着酒杯,随口答道:“嗯,随便唱,就唱鲍二爷点的那个小曲吧。”
回回伎玉指拨动琵琶,朱唇轻启,一曲《十二蝴蝶飞》便翩翩飞起来了——
奴家踏青小亭西,怎奈它,榴裙儿撩起粉蝶儿飞。一个恋花心,一个搀春意,一个翩翩粉翅,一个乱点罗衣,一个掠草飞,一个穿帘戏,一个赶过杨花西园里睡,一个与游人步步相随,一个拍散晚烟,一个贪欢嫩蕊,哪一个与祝英台梦里为期?哎呀呀,哪一个是奴家的梁山伯,奴家的夫婿是哪一只?
一曲终了,鲍二爷快活地拍掌叫好,这艳歌撩拨着他的浪情,他像一只贪欢嫩蕊的蝴蝶,亲了亲左边的彩云,又搂了搂右边的红儿,当他从两个美人的拥抱中挤出脑袋来的时候,忽然发现兀赛儿已站在了傅大官人的桌前,这回回美人正频频地给傅大官人斟酒,两人眉来眼去,好不多情。“好一对梁山伯与祝英台,快喝交杯酒,今晚可要赶过杨花西园里睡呀!”鲍二爷已有醉意了,他冲着邀来的客人戏闹,一张猴儿脸被醇酒浇得酡红,今晚,他为自己能充当皮条客的角色而感到十分惬意,他在欣赏他自己操作的风月场中的一出戏。
傅德错愕太欠缺酒量了,不到半个时辰,几杯“杏花春”下肚,他那张白皙的脸已变得乌青,他感觉到了飘飘欲仙的滋味,精神十分亢奋。此刻,平日自诩的那才子加英雄的情怀撞击着他,他按捺不住,于是,他一扬脖子又满饮了一杯,离座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强撑着移到兀赛儿跟前,滑稽地向这个回回美姬长长一揖,掉过头来一甩袖,一掷足,竟也哼唱起一曲《吴钩谣》——
丈夫只手把吴钩,欲断万人头。因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君看项籍并刘季,一怒使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
鲍二爷暗喜,不由心里骂了一句:“这小子,已入我彀中,你还充什么英雄呢!”鲍二爷酒量很大,其实他并没有醉。但他还是装成醉了的样子,不断地打着酒嗝,迷离着醉眼,又凑近傅德错愕的耳根,单刀直入地轻声说道:“完者都大人早就倾慕杨元帅手下无弱兵,个个都是壮志凌云的豪杰之士,右丞大人叫我悄悄告诉你,他已密奏朝廷,为重庆守城御敌计,他已奏请罢黜哈林秃,擢升杨元帅为行省参政,至于说你傅大官人,凭着你高贵的蒙古血统,达鲁花赤的后裔,当然得擢升万户之职!”
傅德错愕心里咯噔一下:“白天我亲眼看清了完者都与哈林秃水火不相容,这没掺假。今晚吃花酒,原来却是右丞大人有意让鲍玉出面,意在倚重父帅,也趁机笼络我。唉,完者都有权,父帅有兵,兵——权,兵——权,二者能不见面么?父帅呀,父帅,你的疑虑……”不待他继续想下去,只见两个角伎搀扶着鲍二爷已经走到了花舱珠帘前,鲍二爷那公鸭般的粗嗓又快活地嚷了起来:
“傅大官人,今夜我有彩云、红儿侍寝,千金一刻度春宵,那边兀赛儿的鸳鸯锦衾,就由你这个白面郎君去钻喽……”
傅德错愕带回江北军营的情报,无疑使骑墙观望的杨汉心中那架摇摆不定的天平开始倾斜了,完者都一个光杆右丞,眼下与哈林秃水火不容,看来他不得不捐弃前嫌,转而倚重他这位义兵元帅了。果然,不几天行省官署又有使者到来,说右丞大人的密奏得到皇上恩准,朝廷钦差已带来宣敕告身(委任状),完者都特意在府衙中设宴相庆,邀杨元帅务必过江赴宴。
杨汉率五十亲兵相随,如约进入了重庆城。就这样,一个宵小刀笔吏鲍玉在右丞大人的授意下设计的圈套,居然奏效了。
杨汉进入府衙,一个假钦差宣读了一通皇上口敕,庆贺加官晋爵的酒宴上,蒙汗药麻翻了客人,埋伏两厢的刀斧手一拥而上,来客来不及清醒,一个个糊里糊涂地都作了冤死的刀下之鬼。
张文炳焦躁不安地等候在嘉陵江边,他已翘首相望好几个时辰了,眼看日头渐渐西斜的时候,江对岸有一只渡船划过来了,但下船来的,并非他所等候的主帅,而是那个趾高气扬的假钦差。接入军营后,这钦差煞有介事,口称皇上有旨,说是杨汉私通红巾,已就地正法,并着令辰州义兵不得妄动,即日入城,悉听右丞大人节制。
好一个晴天霹雳,一下震懵了整座江北军寨,正当钦差前去收缴兵符的时候,只听得张文炳按剑直前,猛喝一声:“元帅何罪,竟遭毒手!而今昏君无道,官府横逼,今日不反,更待何时!”话音未落,一旁的杨昭从斜刺里挥刀一劈,假钦差顿时人头落地,帐中早有准备的亲兵冲上前来,立即将那钦差身后的一干随从,一股脑儿杀了个干净。
愤怒的义兵渡江直攻重庆城,但城门紧闭,城头上只掷下杨汉那颗血淋淋的人头,并以乱箭来回答叩关问罪的辰州兵。张文炳担心哈林秃趁机抄袭后路,他令将士掳掠了两江的船只,事不宜迟,他率领辰州义兵顺江而下,便匆匆投奔红巾而来了。
此时,明玉珍的战舰正巡行在峡江之上,日夜护送着来往的粮船。上游重庆突发的事变,着实出乎意料。当玉珍听完杨昭、张文炳哭诉了事变的来龙去脉之后,他皱着眉踱来踱去,半晌不发一言,随后才温言细语抚慰一番,命来归者就地安歇,嘱他们少安毋躁,静候几日,他自有主张。
这是一个突来的绝好战机,但明玉珍犹豫着。玉珍的犹豫不无道理,眼下虽说天完红巾势力复振,大军又一度席卷长江中下游地区,但倪文俊再克武昌后,已将天完政权迁都汉阳。徐主深居宫中,事事皆由这个倪蛮子专断,谁能担保这个草莽英雄不旧病复发,说不定哪一个早晨就会干出蠢事。唉,这朝中大事且不说,而自己辖区内还有多少大小事儿烦着心思,急需解决呀。是日泊舟上岸,夜里他怎么也睡不着,一闭上眼睛,他就看见连年涝灾中的沔阳灾民仍在啼饥号寒。噢,那个一头蓬乱白发的老妪是谁?她不就是琼儿的祖母吗?琼儿走后,她变卖了房屋,穴居山中岩洞,日日夜夜与野兽为伍,琼儿回去后,祖孙俩总不能再住岩洞,说不定哪一天就会遭野狼叼走呀,这须得给她们盖一间泥墙茅屋。哦,飞天张护送了琼儿之后回来,还报告说,沔阳灾民流离失所,就食淮西而去,就像当年淮西流民就食沔阳一样,饥民多如蜂拥。但淮西青巾不是沔阳的红巾,他们恩将仇报,趁火打劫,常常掳杀流民,盐渍人肉充军粮。要制止流民出境,唯一的办法就是沔阳各州县的赈饥粥棚不能断炊呀,掐指算来,这峡江的粮船运到灾区,还得走个十天半月呀……这入川之举,可行?或不可行呢?玉珍想着想着,再也不能入眠,正当他披衣而起的时候,军营中还有一个不眠人入帐来见玉珍了。
“是戴万户来了。好,好,我正有事犯愁呢,你倒是不请自来了。”玉珍忙起身相迎。
“是入川为杨汉复仇之事吗?”戴寿故意问得有点刁。
玉珍摇头。
“是拒张文炳、杨昭而不纳其降众,打道回沔阳各人自扫门前雪吗?”戴寿步步追问。
玉珍仍是摇头。
当玉珍把心中的犹豫一一说出后,戴寿不免埋怨不已,玉珍呀玉珍,你什么时候才能改变乡巴佬习气?自古英雄打天下,皆大行不拘细节,刘邦为了成就帝业,曾抛弃妻儿不顾,于阵前向项羽讨吃烹煮他老爹的一杯肉羹。当今乱世,何处无孤儿寡母?何处不是人食人?打天下岂能婆婆妈妈割舍不了妇人之仁。但一转念,他又深知这个农家子,其悲天悯人的秉性与生俱来,要是他的犟脾气发了,九条牯牛也拉不回,于是,他婉言道:“明公修兵沔阳,志在拯民于水火,而今哨粮于蜀,也是为百姓着想。今日重庆事变,虽说是事出有因,但不啻是天感明公救民之诚,特赐千载难逢的良机于我。若不入川,乃违天意,悖人心呵!其实元帅无须烦恼,现已购得川粮,可发一半回沔阳赈饥济荒,留一半为进兵之用,这不就是二者兼顾了吗?”说话间,晴朗的夜空忽然响起了春雷,转瞬间春雨就淅淅沥沥地飘洒而至了。这个县小吏出身的戴万户,颇有春秋战国辩士之风,他见机侃侃而谈:“好哇,明公,你看这不是天示吉兆,千里巴蜀久旱盼甘霖么!明公举兵入川,既可开粮道,保荆襄,又可据上流,窥陇蜀,况且重庆并无重兵厚贮,而城中左右二丞又各怀鬼胎,内斗不已,我兵若出,必胜无疑。此亦救民之举,百姓翘首以望,明公岂能裹足不前!”
军中歌谣云:事犯愁,找戴寿。其实,玉珍将心底的思虑理来理去,也与戴寿如出一辙。“是呀,是呀,元虏不除,虽天地之大,何处又有百姓安身立命之地!这么个简单浅显的道理,我怎么一时脑筋转不过弯来?”玉珍几经犹豫,终于有了决断。
接着,戴寿从营门外引进来一位客人。来人是杨昭,他已脱去昨日的黄衫,头上缠了红巾,一进来便扑通一声跪在玉珍面前,叩头不起,泪流满面:“明元帅仁风贤德,小子久仰!今日得入红巾行伍,三生有幸!小子立誓皈依弥勒。拜元帅为义父,从今日起,改原姓为元帅之姓,请义父赐我明昭之姓名!”
戴寿向玉珍忙递眼色,玉珍知道,入川作战,正是用人之秋,巴蜀本土人才不可或缺。于是,明元帅收下了这个义子,明昭再拜之后,拭去脸上的泪水,拍着胸口,立马向义父请战:“小子不才,愿领所部人马作前驱,为我义父,献上头功。”
玉珍颔首应允。明昭于悲痛中似乎感到了几分得意,他觉得此次出战,胜劵已握手中。那傅德错愕不是还在重庆城中么,这可是一条内线,里应外合,攻城何难?但他哪里知道,那个蒙古达鲁花赤之子,正是谋害杨汉的帮凶,他与完者都、鲍玉之流同演了一台蒙骗众人的双簧戏。当日从城头掷下杨汉人头者,正是此人,不过那时日已黄昏,无人看清其人面目。此时这个都虞候已变成了元军的智囊谋士,这些天,他正忙着调解行省左右丞之间的矛盾纷争,又四出联络各地的黄衫军,他早已处心积虑,要同入川略地的红巾军,展开一场殊死大厮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