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庄子之人生观或生死观的讨论,学界早已广泛关注并发表了大量的学术观点和研究成果。我们拟从《庄子》及其寓言中涉及的生死问题的言论与故事做一简单梳理,以补充和呼应学界对庄子生死观的讨论。
一 《庄子》所涉生死问题辑要
《庄子·齐物论》论生死:
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
《庄子·人间世》论生死:
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
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
《庄子·养生主》论生死: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庄子·德充符》论生死:
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哀公曰:“何谓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是之谓才全。”
庄子曰:“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之形,子以坚白鸣。”
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
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吾自以为至通矣。”
《庄子·大宗师》论生死: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
死生,命也,其又夜旦之常,天也。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
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疣溃痈。夫若然者,又恶乎知死生先后之所在!
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
《庄子·骈拇》论生死:
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
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于残生伤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
若其残生损性,则盗跖亦伯夷已,又恶取君子小人于其间哉!
《庄子·在宥》论生死:
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
言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以养民人。吾又欲官阴阳以遂群生。
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当我缗乎,远我昏乎!人其尽死,而我独存乎!
云将曰:“天气不和,地气郁结,六气不调,四时不节。今我愿和六气之精以育群生,为之奈何?”
无问其名,无窥其情,物固自生。
《庄子·天地》论生死:
万物一府,死生同状。
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存形穷生,立德明道,非王德者邪!
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
其动止也,其死生也,其废起也,此又非其所以也。
托生与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汒乎淳备哉!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
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熏鼻,困惾中颡;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飞扬。此五者,皆生之害也。
《庄子·天道》论生死:
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
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则不成,不义则不生。”
《庄子·天运》论生死:
四时迭起,万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伦经。
一死一生,一偾一起,所常无穷,而一不可待。
故若混逐丛生,林乐而无形,布挥而不曳,幽昏而无声。动于无方,居于窈冥,或谓之死,或谓之生;或谓之实,或谓之荣。
怨、恩、取、与、谏、教、生、杀八者,正之器也,唯循大变无所湮者为能用之。
《庄子·刻意》论生死:
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道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
故曰: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
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庄子·缮性》论生死:
生而无以知为也,谓之以知养恬。
古之存身者,不以辩饰知,不以知穷天下,不以知穷德,危然处其所而反其性己,又何为哉!
《庄子·秋水》论生死:
明乎坦涂,故生而不说,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
道无始终,物有死生,不恃其成。
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
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
《庄子·至乐》论生死:
人之生也,与忧俱生。
天无为以之清,地无为以之宁。故两无为相合,万物皆化生。
鱼处水而生,人处水而死。
寿者惛惛,久忧不死,何苦也。
死生为昼夜。
彼将内求于己而不得,不得则惑,人惑则死。
《庄子·达生》论生死:
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
有生必先无离形,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则世奚足为哉!
夫欲免为形者,莫如弃世。弃世则无累,无累则正平,正平则与彼更生,更生则几矣!事奚足弃而生奚足遗?弃事则形不劳,遗生则精不亏。夫形全精复,与天为一。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合则成体,散则成始。形精不亏,是谓能移。精而又精,反以相天。
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是故迕物而不慑。
开天者德生,开人者贼生。善养生者,若牧羊然,视其后者而鞭之。
自为谋,则苟生有轩冕之尊,死得于腞楯之上、聚偻之中则为之。
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庄子·山木》论生死:
其生可乐,其死可葬。
仲尼曰:“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圣人晏然体逝而终矣。”
《庄子·田子方》论生死:
两者(指阴阳二气——引者注)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
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终始相反乎无端,而莫知乎其所穷。
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
夫哀莫大于心死,人死亦次之。
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尽。
有虞氏死生不入于心,故足以动人。
死生亦大矣,而无变乎己,况爵禄乎?
《庄子·知北游》论生死:
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
物已死生方圆,莫知其根也。
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丞)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子孙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
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故九窍者胎生,八窍者卵生。
自本观之,生者,喑醷物也。虽有寿夭,相去几何?须臾之说也。奚足以为尧桀之是非!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
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死生有待邪?皆有所一体。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犹其有物也。
今于道,秋毫之端万分未得处一焉,而犹知藏其狂言而死,又况夫体道者乎!
《庄子·庚桑楚》论生死:
夫春气发而百草生,正得秋而万宝成。
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是卫生之经已。”
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
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弗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将以生为丧也,以死为反也,是以分已。其次曰始无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以无有为首,以生为体,以死为尻。孰知有无死生之一守者,吾与之为友。
道者,德之钦也;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质也。
胥靡登高而不惧,遗死生也。
《庄子·徐无鬼》论生死:
是故生无爵,死无谥,实不聚,名不立,此之谓大人。
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
《庄子·则阳》论生死:
万物有乎生而莫见其根,有乎出而莫见其门。
少知曰:“四方之内,六合之里,万物之所生恶起?”大公调曰:“阴阳相照相盖相治,四时相代相生相杀。欲恶去就,于是桥起。雌雄片合,于是庸有。安危相易,祸福相生,缓急相摩,聚散以成。”
未生不可忌,已死不可阻。死生非远也,理不可睹。
《庄子·外物》论生死:
凡道不欲壅,壅则哽,哽而不止,则跈,跈则众害生。
春雨日时,草木怒生。
外物不可必,故龙逢诛,比干戮,箕子狂,恶来死,桀纣亡。
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员流于江,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
《庄子·寓言》论生死:
夫受才乎大本,复灵以生。
颜成子游谓东郭子綦曰:“自吾闻子之言,一年而野,二年而从,三年而通,四年而物,五年而来,六年而鬼入,七年而天成,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九年而大妙。”
生有为,死也。
死也,有自也;而生阳也,无自也。
《庄子·让王》论生死:
夫大王亶父可谓能尊生矣。能尊生者,虽贵富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见利轻亡其身,岂不惑哉!
若王子搜者,可谓不以国伤生矣!此故越人之所欲得为君也。
两臂重于天下,身亦重于两臂……君故愁身伤生以忧戚不得也。
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岂不悲哉!
夫生者岂特随侯之重哉!
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奈何?”瞻子曰:“重生,重生则利轻。”
《庄子·盗跖》论生死:
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积薪,冬则炀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
夫见下贵者,所以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也。
今夫此人,以为与己同时而生,同乡而处者,以为夫绝俗过世之士焉,是专无主正,所以览古今之时、是非之分也。与俗化,世去至重,弃至尊,以为其所为也。此其所以论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不亦远乎!
尧舜为帝而雍,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也;善卷、许由得帝而不受,非虚辞让也,不以事害己。
无足曰:“必持其名,苦体绝甘,约养以持生,则亦久病长厄而不死者也。”
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
《庄子·渔父》论生死:
且道者,万物之所由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
《庄子·列御寇》论生死:
达生之情者傀,达于知者肖,达大命者随,达小命者遭。
《庄子·天下》论生死:
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
生不歌,死无服。
豪杰相与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
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
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始终者为友。
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二 《庄子》寓言的生死诠释
综合上述庄子关于生死之论,我们可以得出如下几点认识。一是庄子认为生死的构成是由“气”之聚散所致,生为气聚,死为气散,生死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自然现象和必然规律,所谓“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是不以人的好恶意志为转移的,因此要做到不为生而乐,不为死而悲;二是庄子认为既然生死是合乎自然的,是无法避免的,那么就要等生死,齐存亡,生死无差别,死生一致,要“不知说生,不知恶死”,“万物一府,死生同状”,“生而不悦,死而不惑”,要以一种达观、放旷、开朗、洒脱、超然的态度对待生死;三是庄子认为人生是短暂的,如“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因此要注意养生重生,养心养性,养气养神,这一点正如前述;四是庄子感觉到现实社会中,由于人们不去珍惜短暂的生命,反而在有生之年忙忙碌碌追名逐利,损耗生命,于是庄子提出生不如死,因此产生了一些厌生乐死甚至死亡是对痛苦之解脱从而歌颂死亡的消极思想。上述四个方面,庄子通过一些寓言作品作了更形象更直观生动的说明,我们来看这些寓言。其中第三个方面不再赘述。
《大宗师》中有“四人语为友”寓言,由于篇幅较长,我们摘其要者于后: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之所以为莫逆之交,就是因为他们都深谙生死之道,把生死存亡等同视之,生死无别,因此,要不因生而乐不因死而悲,所以当“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之时,子犁认为这是一种自然变化现象,子来的死,将意味着另一种物质的生,譬如鼠,又如虫,因此,生就是死,死就是生。而且,人之所以生,是自然天地中一种必然规律的结果,是天地造化之所成,是宇宙元气之所致,即所谓“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生、老、病、死都是规律造化之表现。明白于此,生与死,无所谓悲,也无所谓乐,等闲视之,泰然处之,这就是洒脱与超然。
再来看同篇中的“三人相与友”寓言: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
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
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疣溃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芒然仿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
子桑户三人结为莫逆之交的准则是生死相忘,不以为累。孟子反、子琴张对子桑户之死的解读是:归于大道,即死亡是向生命规律的展示;他们两人的活,还是一种暂时,还没达到“道”之边界,因此,有些多余和牵累。如果一旦悟得将生死置于度外,以追求虚无之道为体验生命之本,那么死亡也就是对人生之累(如礼义功利名位富贵)的解脱,就像“决疣溃痈”。再者,生命本来是假于异物而来,本无生命之形,终归复于“无有”,因此,哪有什么死生先后之别呢?只有与造化者游,与天地大冶、天地之一气相呼吸,相游乐,“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超尘脱俗,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才能让生命精神逍遥无虑。
因为死亡是对世俗羁绊的解脱,是一种合乎自然规律的展示,所以,当死亡哪怕降临到庄子身边的时候,他就是那样等闲视之,甚至有些觉得它来得太晚。来看《至乐》中的“妻死鼓盆”寓言: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
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
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慨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人的生命遵循着下述规律与程式运行:无生→无形→无气→有气→有形→有生→有死→无生→……有如春夏秋冬,终而复始,继而复来,所以庄子妻死,鼓盆而歌,悟得其道,等闲其理,是为“至乐”。
不难看出,生死就是一种变化,一种往复。生死为大,尚且如此,至于其它,又何言哉?所以,当滑介叔左肘生柳时,毫不在意:
支离叔与滑介叔观于冥伯之丘,昆仑之虚,黄帝之所休。俄而柳生其左肘,其意蹶蹶然恶之。
支离叔曰:“子恶之乎?”
滑介叔曰:“亡,予何恶!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尘垢也。死生为昼夜。且吾与子观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恶焉!”
生命既是一种假借,又是一种变化,因此不要汲汲然,本不为你所有,故需坦然纵之。
生命是变化而来,是进化而来,由生而死,由死而生,变在其中,故无所谓生死,生死等同,生即为死,死即为生。“列子见髑髅”寓言中的列子就持这种生死观:
列子行,食于道从,见百岁髑髅,攓蓬而指之曰:“唯予与汝知而未尝死,未尝生也。若果养乎?予果欢乎?”
种有几,得水则为继,得水土之际则为蛙之衣……久竹生青宁,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人又反入于机。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
万物(包括人)变化或进化之理,昭然可见。故生死乃变化之表征和体现。
然而,庄子又亲眼目睹了他那个时代死亡接踵而至的惨状,也看到了人类在短暂的生命期中又怎样内耗生命去追名逐利以致生死交加,危险之至。此情此景,庄子有些痛不欲生,与其不顾廉耻去邀功请赏、逐竞富贵,不如“曳尾涂中”,求得一时之乐,来看《秋水》中“钓鱼濮水”寓言: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
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
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做官求利,皆为生人之累;宁可嬉戏人生,自得其乐,又何以境内累己哉?
战国时代各种原因带来的人类种种死亡,几至让庄子产生厌世之感。但对于死亡之现状又无法改变,无能去拯救那些将死的人生,于是庄子也只好听凭这个现实延续下去,甚至认为,恐怕只有死才是摆脱各种痛苦的最好办法。这种思想体现在“庄子梦髑髅”寓言之中:
庄子之楚,见空髑髅,然有形,撽以马捶,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于是语卒,援髑髅,枕而卧。
夜半,髑髅见梦曰:“子之谈者似辩士,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庄子曰:“然。”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髑髅深颦蹙頞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这简直是一首摆脱生存、赞美死亡的讴歌。在人类如此多的“生人之累”、“人间之劳”面前,奔向死亡才是最理想的选择,因为那里“无君于上,无臣于下,无四时之事”;亦无需“贪生失理”;无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无有“不善之行”、“愧遗之丑”;无“冻馁之患”和春秋之故,这是一个“南面王乐”都“不能过也”的世界。
死亡满眼皆是,死亡又令人惊惧恐怖,有没有避免或不死之道呢?庄子对此也曾作过思考,也为那些世俗的害怕和畏惧死亡者开过一两剂疗救之方。我们来看《山木》中的寓言:
其一是“山木与雁”: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
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
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此神农、黄帝之法则也。”
要避免人世之累带来的死亡,只有做到“顺着时序而变化,不偏滞于任何一个固定点,时进时退,以顺应自然为原则。主宰万物而不为物所役使,这样怎么会受到累患呢?”
其二是“意怠鸟”:
孔子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大公任往吊之,曰:“子几死乎?”曰:“然。”“子恶死乎?”曰:“然。”
任曰:“予尝言不死之道。东海有鸟焉,其名曰‘意怠’。其为鸟也,翂翂翐翐,而似无能。引援而飞;迫胁而栖。进不敢为前;退不敢为后。食不敢先尝;必取其绪。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
意怠鸟免于患的启示是:人生不要自夸自耀,功成名就遂立即身退,不能彰显自己,不能追求声名,要做到纯朴平常,同于愚狂。此为韬光养晦、后身身先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