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寓言以强烈的夸张、丰富的想象和生动、拟人化的手法表现出浓郁的浪漫主义特色。不仅如此,《庄子》寓言往往通过创造朦胧的意境,发展作者的所谓“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给深邃的哲理蒙上惊异而美妙的诗的光彩,让读者在朦胧缥缈、时隐时现的境界中自由自在地遨游,呼吸新的空气,从而把人们“带回到自然与理想的一致,带回到一种简单美妙的世界”。这种朦胧意境,主要表现出以下两方面的特征:外在的接近客观的朦胧画面、内在的心态感觉的变幻处理。
一 迷惘的境界
在文学创作中,朦胧可以是艺术的境界,也可以是形成某种境界的艺术手段。在一定条件下,它给人以美感。这种美,可以造成“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似的特定的艺术效果:迷幻、含蓄、蕴藉,耐人寻味,发人深省,留给读者以联想、补充和再创造的心理上与艺术上的空间。正因为如此,庄子自己才表白说:“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庄子于幽暗渺茫之中看出分晓,于无声无息之中听出真切的调色手法,在他的寓言作品里,描摹出一幅外在的接近客观的朦胧画面,如烟雾迷离,朦胧玄妙,虽不够真切,但透过这层薄雾,便可看到“柳暗花明”的旖旎风光,再三玩味,便可领悟它的美妙所在,有如观赏一朵被尼龙薄膜笼罩着的纸花,若隐若现,似假非假,风姿绰约,似乎还可闻到淡淡清香。这种迷惘的境界,海市蜃楼般的景观,大多表现在《庄子》写梦的寓言里。
《齐物论》中“庄周梦蝶”的寓言,写庄周梦中变成翩翩起舞的蝴蝶,悠然自在。忽然醒来,不知“周之梦为蝴蝶”,还是“蝶之梦为周”,庄蝶合一,真假难分,形成美妙的朦胧意境。越是朦胧,读者越想闯进作者的感情世界,于是产生强烈的悬念,使你欲罢不能,欲止不得,只好凭着自己的主观想象去补充发挥。然而,透过朦胧的薄纱、迷惘的烟雾,不难窥见庄子的真切心境——“万物齐一”。它充分显示《庄子》寓言于朦胧、迷惘中见真切的艺术境界。宣颖曾说这则寓言“意愈超脱,文愈缥缈”、“真红炉一点雪也”,正是指这种深邃、朦胧、迷惘的梦境。它犹如水中映月,轻风吹拂,微波荡漾,波光粼粼,月融水中,水蓄明月,孰水孰月,难解难分。这样的意境,自然令人迷恋销魂。
《外物》篇“宋元君梦神龟”寓言,写神龟托梦给宋元君,告诉他自己被渔人余且所捕的事实,说写神龟虽能托梦而且应验灵通,但终逃脱不了恢恢渔网。这则寓言在艺术处理上表现出这样的效果:神龟托梦的事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但是,作者所要阐明的意旨,是为了说明智慧也有穷困莫展的时候,即使个人有再强大的智慧,也免不了数以万计的人来计算。这种现象,在现实生活中经常碰到。因此看来,托梦一事是不真切的,但寓意的事是真实的。这种艺术处理的似假却真,似真还假的朦胧画面,让人回味无穷。又如“儒以《诗》、《礼》发冢”寓言:
儒以《诗》、《礼》发冢,大儒胪传曰:“东方作矣,事之何若?”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按其鬓,压其顪,而以金椎控其颐,徐别其颊,无伤口中珠。”
黎明前是一夜中最黑暗的时光。盗墓者选择此时当然是最理想的。但是,当袅袅晨曦从东方徐徐放射出来,再加上珠宝的熠熠发光,多少冲淡了这黎明前的黑暗,于是笼罩在此时此景的是若明若暗、隐隐约约、忽闪忽灭的灰色氛围,虽然看不真切,但有影儿在晃动;环境是迷蒙的,但人儿是实在的;盗墓是没人知晓的,但离经叛道,“知法犯法”的事实是千真万确的。这则寓言就这样把一切真切的事情置于朦胧的薄纱包围之中,似假却真,似真还假,艺术效果是多么佳妙,而讽刺的手法又是多么高明。
另外,《徐无鬼》篇中的“空谷足音”寓言,写一个久别昆弟亲戚远居荒无人烟的草野山谷之中的游子,当在死一般的空旷废墟里隐隐约约听到一两声脚步声,就惊喜异常,以为有兄弟亲人来访。作为此情此景的当事人,有亲人远道而来的感觉当然是虚幻的,但渴盼亲人相聚的心理活动是真实存在的。这则寓言就这样把一个似有若无、似无还有的矛盾体有机地结合在一起,见出作者那种寓意超脱,文笔缥缈的艺术功力。
二 “忘我”的心态
迷惘的境界,是《庄子》寓言创造的外在的接近客观的朦胧画面。为了加强作品的艺术效果,《庄子》寓言有时通过人物心态亦即内在感觉变幻处理,表现出“忘我”超脱、轻飘飘似坠五里雾中的朦胧意境,用以体现庄子虚静无为、逍遥远逝的处世哲学。
《达生》篇有“梓庆削木为鐻”寓言:
梓庆削木为鐻,鐻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以静心。齐三曰,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肢形体也。当时是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滑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见成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疑神者,其是与!”
这则寓言讲梓庆削木为鐻时,“不敢怀庆赏爵禄”、“不敢怀非誉巧拙”,以至“忘吾”、“忘形”、“不知利害”,这种高尚的境界,正如同篇中佝偻者承蜩“吾处身也若厥株枸;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用志不分,乃凝于神。”藉其所为之鐻,见者惊有鬼神。梓庆为鐻的经验,在于专心而为。他先斋戒、修省、安静心灵,后入山林,观察树木的天性,看到形体极好的、完全符合造鐻要求的树木,一个完整的鐻的形象宛然呈现在眼前。这形象若隐若现,似假非假,给人以高洁净化的美感享受,使你“不知利害”时忘形,卸去了精神上的一切重负,进入“无言无意之域,获得情绪净化的快意,陶醉其中,流连忘返。造成此”忘我的心理效果,是和主体没入客体之中联系在一起。诚然,这意境是美的,但也是朦胧的。
“工倕旋盖规矩”寓言,也描绘了类似的高洁净化的艺术意境,它把我们带到了妙不可言、言不可尽的朦胧世界:
工倕旋而盖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灵台一而不桎。忘足,履之适也;忘腰,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度,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
工倕画圆,外智凝寂,内心不移,达到“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这是得心应手的表现。手指熟练,似是不必经心,就旋转自如,而且超过规矩——这就是我们常说的“熟能生巧”。“忘足,履之适也;忘腰,带之适也”,形象地描绘出艺术上与审美中的和谐合适、恰到妙处的情景。这种“忘吾”——忘我,是得意入神的境界,虽然有某种感情的作用,但也不可能只是无所依托的虚无缥缈的意境。这种“忘我”观念的形象,朦朦胧胧,但又实实在在,似有若无而又充满艺术活力,叫你无法捉摸却又千方百计想在你头脑中鲜明地呈现出来,刹那间,你感到情感上获得了愉悦——朦胧以美陶冶人。
在“颜回坐忘”寓言里,庄子借颜回之口说:“堕肢体,黔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这与“工倕旋盖规矩”寓言所描绘的那种“忘足,履之适也;忘腰,带之适也”的“忘我”之心态是相一致的。庄子看来,只有摆脱形体的束缚,罢黜心知的牢笼,与那化育万物的大道自然地融为一体,达到一种升华和净化了的忘我境地,让自我在一种是我非我、出神入化、可以想象但不可捉摸,可以意会而不可言传的仙境里展示形象,塑造心灵。在这个心灵的净化过程中,客体和主体融合在一起,两者都不担负着操劳的任务,只是抱守着顺应自然、无劳心知的宗旨,这样就能永生不衰,所谓“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慎女内,闭女外,多知为败。”所谓“堕尔形体、吐尔聪明,伦与物忘,大同乎涬溟,解心释神,莫然无魂。万物云云,各复其根而不知;浑浑沌沌,终身不离;若彼知之,乃是离之。无问其名,无窥其情,物固自生”就是说的那种忘却一切牵累、羁绊,卸智忘形、出神入化的忘我心态。在浑浑沌沌、色彩朦胧,“伦与物忘”的艺术画面之深层,包裹着作者实实在在的顺物自然,与“道”合一的思想精神;透过这虚无飘渺、朦胧斑驳的海市蜃楼。我们可以窥见这个艺术造型的真谛所在。
三 “朦胧”的由来
宣颖曾说:“庄子之文……其玄应空明,解脱变化,有水月镜花之妙,不啻峡云层起,海市幻生。”所谓“水月镜花之妙”,就是指《庄子》寓言的朦胧意境。庄子正是纵横飘逸地将天地鬼神、风云日月、草木虫鱼等自然现象和动植物涂上一层俶诡而朦胧的色彩,若隐若现,似假非假,看不见,摸不着;来无影,去无踪。令人感到“水月镜花之妙”,只觉如清风之行水,朗月之鉴空。
那么,《庄子》寓言为何有如此奇异的朦胧境界,并且在先秦诸子寓言中一花独放呢?寻根究底,除了作者借此构成艺术形象、艺术境界来增强感染力外,重要的一点,就是作者在政治上、人生道路上坎坷不平。庄子也有自己的政治主张,虽然如《史记》本传所云“王公大人不能器之”,但是他幻想总有一天会有人像天公请教无名人那样向他“请问为天下”,可见他并不甘心“终身不仕,以快吾志”,只不过“昏上乱相”不理睬他的那一套罢了。他过着很贫困的生活,到了只靠“织履”、“衣大布而补之”、“贷粟于监河侯”以维持生计的地步。他虽然做过小官,但也不外乎是为贫而仕。他饱尝人世间的种种滋味,“蒿目而忧世之患”心理自有一番悲愤和郁结,有时也不免于号啕,若歌若哭,生活的坎坷使得他“不得其平则鸣”,“想庄叟之落笔,胸次有无限悲感,借此以为发泄之具”。可是想讲又不好直说,只好求助朦胧,把不得为亦不能为之的思想倾吐出来。这种朦胧,尽管也是一种悬空的意识活动之表现,却还是以社会现实为基础,由此发生出来,辗转升华、净化,到底还是现实生活在头脑中的曲折反映。与庄子相比,诸如墨子、孟子、韩非子很显然都没有这种生活经历,加之他们的思想观点与庄子也有根本性的差异,因此,他们不会像庄子一样创造朦胧的意境,用以艺术的再现生活和表达情感。
(中国人民大学资料复印中心《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1992年第10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