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文不必细讲,话说玄真每日抄化念经,不觉又是一年。等到了这年春月里的时光,野花怒发,芳草平铺,丽日悬空,和风荡袂。时值春分后初三,天晴日暖。玄真仍然到落云山下把茅蓬结好,双膝盘坐在地上,心口合一,把道经念念。不觉间,清明来临。
这日日头初升,玄真便盘算着,先到了落云山上,躲在一个幽僻之所。心中想道:“不要又有人来横插才好。”但见太阳渐渐占中了,玄真便悄悄的摸近洞口,依旧选了一块可以藏身的大石。仔细一看,见那洞门掩上,里面没有一丝声响。看看洞中还未出光,又待了片时,那洞中才有光起来。此刻青鸟谅必升天了,玄真便慢慢的走入洞去。他此时心惊胆怯,还防暗里有人看见,又恐青鸟回来得早,因此一路小心。
等得进到洞内,玄真别的不瞧,径往那香炉而来。
这是一个半人高下的黑色香炉,四周弥漫着淡淡的薄雾,隐隐见彩。那香炉的中心,则有着一道碗口粗细的青色光华吞吐不定,这青色光华中又有五色互相如绳一样扭转,在四五米高的空中,互相激撞,纷纷嚷嚷,飘洒下来,直如一蓬光雨一样笼罩在香炉左右。
玄真见了这香炉,也不耽搁,挽起衣袖便搬,那知任他把脸憋得通红,使足了吃奶的劲也休想动得这毫不起眼的香炉分毫。
他原是仗着自己力大,自小便没遇到过对手,加之又有些孩子气,此时一见竟不能动这香炉丝毫,顿时头脑一热,便较起劲来,至于什么天书已全然抛在脑后。
他这边一味使力,不觉中,时辰已过,等他听得洞外鸟鸣响起,这才惊醒过来,知是青鸟回归,暗道一声不好,香炉也不顾,提了铁棒就往来路而走。
不说玄真,且说那青鸟,乃是上古异禽杂交而成,生性凶残。又仗着几分天赋禀慧,每日午间便在这落云山吞吐日精,如此过得数百年年,竟也能让它幻化出人身来,只因没有名师指点,终归是落了旁门。每日午时一过,还得重归禽身。
说来也是巧,这大鸟除了每日的必修课,便是整日闲逛在这八百里落云山,饿了以走兽飞禽为食,渴了饮些山泉,如此倒也悠闲。大约百余年前,它无意间听说这天之西南,有座峨嵋山,千年前的阐截之争,峨眉山罗浮道君泯灭,当初曾于他门前听道的一名白眉童子得了他一些道气,竟也修成了无穷神通,自号白眉老祖。以后便于每年的清明时节开洞授课,只是这位老祖性格古怪,每每授课,只留飞禽走兽一类,闲人一概莫往,这自是喜煞了这青鸟。
话说清明这天,正值白眉老祖开洞授课,这青鸟自然少不得要前去听讲一番,正当它听到妙处,猛然间觉得心神一阵恍惚,略微算计,已知老巢有变,大怒之下,也不顾道课,双翅展动,那消几吸,已到了落云洞上空。神目之下,恰好看见一个老道正在自己洞府前的山石背后东张西望,神态可疑。这青鸟本就不是什么善类,这一见,只道是此人捣鬼,便不分青红,下去就是一啄一抓,当场把个老道了帐。
说起这老道,不是别人,正是那三番两次唆使玄真前来盗取天书的松云子,他原意是想等到玄真取得天书,自己再施展手段,抢了天书遁形。那知人算不如天算,也是合该他命绝今日,若样论起本领,他再不济,这逃遁隐匿之法也还是有的,只因今日过于专注洞内情形,加之青鸟飞行绝迹,来去无声,本就不易防范,是以,偷鸡不成反赊把米,百年修行,只为一份贪念,俱成了泡影!
修道一途,无有捷径;不说上天厚此彼薄,只怨自己福气缘太浅!哀哉!哀哉!
且说玄真,提了铁棒,一路狂奔,等到得洞口,不由得呆了呆。只见前年所见的那只青色巨鸟此时正背对自己昂立洞前,脚旁一堆鲜红碎肉阳光下格外显眼。
“呀!这怪鸟真个回来了,这该如何是好?不过看它也只是身子长大一些,能有多大力气?我玄真虽然吃素,却不比其他人,不如赏他几下棍子,也让它知道我玄真的厉害。”如此一想,胆气便为之一壮,当下便提了铁棒,蹑手蹑脚,悄悄那怪鸟背后绕去。
那知未等他接近怪鸟,就听得一声轻鸣,忽觉耳旁风生,眼前黑影一晃,玄真心知不好,忙用铁棒往上一格,不想一个疏神,手中铁棒竟被那怪鸟用爪抓了去。
玄真吃了这个亏,顿时骂道:“你这个不知死的孽畜,竟敢抢了你家道爷的兵器!看我怎么收拾你。”骂完,弯腰拾了两块海碗大下的山石,对着那青鸟便扔。他这石头才出手,就觉眼前如山般的劲风扑面而至。急切间,玄真只觉脑后似有一物冲起,须臾清光弥漫,未等他弄清缘由,又听得一声哀鸣,那大鸟已自跌落尘埃,整个身体成了两段。
这是清萍剑二次护主,想这圣人之物,就是那大罗神仙见了,也是要退避三舍,何况此鸟?一遇此剑,怎经得起一绕,便自了帐。
这一来,倒把个玄真喜得不轻,也不管那鸟儿是怎么死的,当时便走上前去,踢了几下,想道:“既然这怪鸟已死,想来已无后顾之忧,不如再让我进到洞里,我就不信弄不开那香炉!注意打定,便在一旁草丛中寻了铁棒,依旧回洞。这是玄真四次进洞,因青鸟已死,心头踏实了不少。
各位看官,你道先前玄真为何搬不动那小小一个香炉?无他,只因这青鸟早年寻得这个洞府,发现这石盒时,虽知里面有奇珍,却并不知道开启石盒之法,试了无数方法,水淹火烧,软来硬碰,无一见效,因此只能守宝山而自穷!然而这私心一道,可谓万物秉根,青鸟自己不能得窥天书,也不愿别人独享,便把其置于香炉低下,施了几层禁法。故而玄真空有蛮力却是不能移开分毫。而此时施法者已死,这禁法也自然化去。因此,玄真此番搬运,自是没费多大力,便把这香炉移了开去。等得香炉移开,一方石盒便出现在他眼前。
“哈哈!这便是了!”玄真欢呼一声,望那石盒一看,约有一尺宽,两尺长,却是密不透风,整个石质似晶非晶,似玉非玉,光润如沐。正中刻着“蒙鸿未判,万物造化;混元灵宝,无缘莫得,先天灵光,遇明而开”二十四个金色篆书。
玄真看罢,却是不明其意。用手一捧,竟是沉重非凡,何止千百斤。当下反复看了几次,却是无有开启之法,心下不免着恼,蹲起身子,拿来铁棒就是一击,须臾间,就听得叮的一声脆响,那石盒表面竟宛如蛋壳碎裂,一块块剥落,现出一物来,未等玄真高兴,自己眼前已是凭空卷起万道金霞,金霞之中,冒起一团混蒙清光,直射在他眼眉中心。刹那间,一种怪异而熟悉的感觉流向他脑海最深处。
这混沌清光一出,洞内顿时一片光霞,灿如云锦,左右看看,只见四周蒙蒙胧胧的,似烟霞蒸腾,又似海涛汹涌,鸿蒙无极,分不清东西南北。
玄真正不知所措,又见眼前霞光滚滚地流动起来,很快在眼前结成一部书卷。只见那书卷,四周彩霞滚滚,祥光瑞气有千条,其上现四字,名曰:“造物神卷”。隐约间,又见每个字有尺许大小,九个芒角,每个角都有隐隐约约的紫色光芒垂下来,吞吐不定。
……
渐渐地,整个落云洞安静了下来,只余一团由那天书幻化的纭纭清光旋绕在玄真身畔,如真似幻,人也变得模糊了。而此时的玄真盘膝而坐,仿佛置身在一个无极世界,对身外之事,只如未闻。恍然间,他只觉得体内元气充盈,冥冥之上,似有清流流淌,如花雨缤纷,灵泉仙露,当头洒下,透体清凉,如饮甘霖,神志空灵,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流遍全身。
不知过了多久,他身体周围也不再是单调的清光云锦,此时渐渐涌起了水火风雷,不过却没有任何声响,只是默默地围绕在他身体周围……
日升日落,乌飞兔走。不觉间,玄真已在落云洞内入定已过七日。这日,那些围绕在他周围的水火风雷突然变得躁动起来。一刹那,在玄真识海的最深处,一片浑然幽冥中,从无到有,缓缓现出一点灵光。这点灵光一现,顿时毫光万丈,照耀冥蒙世界,洞察往来虚空。千万年来,自混沌初分,无极而判,再到开皇悟真,封神大战。无数的记忆仿佛潮水一般自虚无而来,充斥着每一个角落。仿佛一瞬,又好似经历了一个漫长无期的岁月。而此时玄真周围,但见那水火风雷一震,猛地向人形中心收缩,合为一体,变成了一片清色火焰。火焰之中,玄真的身体,缓缓露了出来,略显苍白的脸上,无有喜怒,更无恐惧,一双眸子中,是无视生死,清亮无暇的荧光。
只是这一刻,前世因果,种种是非,尽皆了然于胸。今生玄真子,前世赵公明,再无分彼此,至此以后,玄真不在,公明归源。
缓缓睁眼,赵公明脸上浮起一丝澹泊的明悟。站起身子,十六来年来,他第一次露出了严肃的表情。凝神望去,只见一片光霞之中,缓缓凝聚出一个穿着道衣羽冠、鹤发童颜的老者。这老者一成形,就向赵公明望去,一双眸子,竟如夜空一样深邃而悠远,唇边含着一丝空灵的微笑,老者轻声吟道:“混元一气,生灭轮转,如露如电,总为泡影。大道无极,无生无灭。先天灵光,到此可曾醒悟?”
这话音刚落,一种宏大到可怕,无以抗拒却又柔和而充满无穷生机的勃然大力,就这样迅速笼罩着整个山洞。这力量的纯粹和强大,使得赵公明猛然一震。自洪荒得道,上万年来,除了三清圣人,他还从未感觉到这样的压迫感。似巍峨大山,又如浩瀚星空。
短短一瞬间,赵公明在承受巨大压力的同时,竟隐隐有着一种从内而外的喜悦自在,就象身上的束缚一朝解去,心动神驰之下,种种执拗一一理顺。
凝望老者,赵公明脸上露出了淡淡笑意,不答反问:“何为醒?何为不醒?我说醒实则不醒,我说悟,实则不悟!醒与悟,全凭一心,又有何区别?心有生灭,法无来去。无念则境虑不生,无作则攀缘自息。或始觉以灭妄,或本觉以证真,其解脱在于一瞬。”顿了顿,又道:“敢问道友可是这‘造物神卷’的主人?”
老者点头道:“此卷已是你之物,怎能说是吾的?你有此心性,实是难得!古来恒道自然,悟亦冥符,真则无差,悟岂容易?不易之体,为湛然常照,但从迷乖之,事未在我耳。苟能涉求,便返迷归极,归极方能得本。”
赵公明道:“承道兄金玉之言,贫道受教了。只是这三山五岳,大小洞天福地,却没有我不认识的修真,今日见了道友,却是面生得紧,还望道兄赐下宝山法号?”
老者道:“无山亦无号!只在虚无缥缈间。”
公明听了,不以为然道:“道兄此话甚大,就是三清圣人也是有个根生之处!”
老者闻言,笑道:“吾从清净来,复从清净去,清彻九天外,一灵无著处。生于太元之先,虽然天地沦坏,但是吾之体常存不灭。玄古之道,自然之章;你道我是谁?我便是谁。谁谁谁,彼彼彼!你我无非只是别人的别人,又何必要分个彼我?”老者居高临下,淡淡的说。
赵公明道:“道兄之言,玄语甚多,既不愿相告,我亦不强求。”
老者笑道:“好个公明!既是醒了,又何出次话?你本是混沌中来,当归混沌去。日后纵有些须挫折,却又未尝不是你斩脱三尸的阶梯!个中玄奥,当自省。言到于此,望你好自为之!切记,切记!”老者说完,身体渐渐隐去,再无一丝痕迹。
“道兄,道兄……”赵公明本还有些疑问,只是这神秘老人来无影去无踪,显隐间不起一丝波澜。
望着空荡荡的山洞,赵公明不由生起一丝无奈。心下暗道:“此人道行之高,实是少见,以自己的灵觉,竟然于他的去留毫无察觉。想那上古燃灯,号万仙之祖,当在自己面前,也是只有逃遁的份,只是不知当初夺了自己的定海神珠,这千年来有无进展。又如那陆压道人,曾自号‘先有鸿钧后有天,陆压道君还在前’,倘若与他正面交手,鹿死谁手也未可知!只是那钉头七箭书,却是叫人防不胜防!”想及于此,赵公明眉头一皱,那积压了千年的怨气宛如脱缰野马,喷薄而出,冲开泥丸神宫,直透云霄,久久不散。而此时,随着那股怨气的弥散,整个落云山也被笼罩在一片墨云之中,不多时,已是疾风怒号,雷鸣电闪,倾盆大雨呼啸而至,这天地间也仿佛笼罩在一层惨淡中……
良久,雨停。
赵公明发出一声苦笑,遥遥头,洒开大步,径往洞外走去。
此时正值雨后黄昏,远处,一论黄日高悬天际,洒下万道金光,在雨露枝叶的反射下,宛如平地生出无数金莲,其景之瑰、之美,实是叫人叹为观止。
由于这落云山人迹罕至,落云洞又恰好在半崖,从这里望去,入眼一片翠绿,金莲游动,暮霭苍茫,脚下乱石绿木,四无人踪,暮风而过,只闻草树摇风,簌簌乱响,虽没有什么瑶草琪花,琼楼玉字的仙家之气,却也自有一股自然祥和的幽深之感。
谁说红尘如梦?谁说神仙无忧?遥望眼前胜景,赵公明轻声吟道:“叹劫运忙忙,笑浮生一似撺梭样。红尘染,天地昂,争名夺利不思量,妄想贪嗔薄幸狂。算仙家亘古兴亡,晨昏暮鼓犹自守炉丹。总不如乘云驾鹤,觅一个逍遥自在方!可见劫运之理,虽是大圣上仙,明知其故,却是无能避免!”
日暮渐渐西沉,换上了满天星斗,阵阵山风拂过,带起公明道袍飘飘。
此时的赵光明那还有半点玄真的影子,此时看去;但见他面黄白色,额有参天纹理,日月角悬,长耳凤目,鼻高骨双柱,耳有三漏,美髭须,广额疏齿,方口薄唇,头上长发披拂两肩,周身都是荧光宝气,越显出仙风道骨,丰姿美秀。不过此形此貌,却又与千年前大有分别。
赵公明沉默着,凝望深邃夜空,线条硬朗的脸庞折射出淡淡光芒。眸子中,有着一种穿透一切的奇异光辉。他就这样静静站着,是远古的回忆,还是刻骨的仇恨,不得而知。但对于下一步的行程,他已有了计较。此番真主降世,要收天下为一统,到时四方群雄并起,又是一番龙争虎斗,说不得自己也要入世了结一番因果,到时是脱去三尸顽躯,又或重入轮回,却是不得而知。
不知不觉中,赵公明仿佛已与这天地合为一体。须臾间,无穷道力自虚无来,不用他刻意收束,却能自然转化,归真本源。这或许就是上古金仙所拥有的足以媲美自然的道心之力。此时的他,充满了神秘,那是一种沧桑到了极点,反而透明的感觉,仿佛他已经不存在,仿佛他已经和那古老的星辰结合为一体,那一种浩浩荡荡,从千万年前就奔流不息的伟大力量,如水一般荡漾在他的身上,包围着他,仿佛一起跨越了千年万年。与星辰的岁月相比,那些真仙神人的历史真如沧海一粟,转瞬即逝。也许在赵公明的眼中,只有那亲密到了不分彼此的恒古星辰才是他永恒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