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舟江上,见证了苏东坡挥毫写下脍炙人口的《前赤壁赋》之后,贾迪一边在苏府翻阅着那些经史子集,一边苦苦思索着。毫无疑问,除非再有奇迹,自己是回不去了。苏东坡那夜在船上的一席话,让贾迪意识到,自己来到这宋朝之后,前方该何去何从?如果历史没有多大的改变的话,苏东坡应该是元丰七年离开黄州至常州,也就是后年,中间又至登州,不久即到汴京任中书舍人。毫无疑问,自己现在是应该跟着苏东坡的。
除了苏东坡对贾迪的赏识之外,更重要的是苏东坡作为一代文豪的才情和人格魅力,可以让贾迪找到一些人文上的慰藉。对于生于后世的贾迪,整个宋朝放眼望去,几乎是一片文化的沙漠,那么多的文人,只知道无病呻吟,空洞无物,一些情真意切、下笔有物的,也不过是些什么忠君爱国、才子佳人的东西,思想的深度对贾迪而言太有历史局限性了,唯有苏东坡之类的大文人,在窘迫中反思和思想上抗争,通过情景交融、奇思妙想的笔墨所展现出来的高尚品格、铮铮个性,才让贾迪这个后世而来的文人觉得亲近,回味无穷。
贾迪知道,这其实就是文化的问题。宋朝的文化在历史上可谓灿烂,但这是后世隔着千年历史长河,超然赏玩罢了。一旦身临其间,就好像鲁迅先生在《呐喊》中描写的那样,让贾迪窒息,大家在混睡,周遭是一片漆黑。
贾迪心底时不时涌上一阵孤寂、无助的苦闷。心事向谁说?苏东坡被“圈禁”于黄州,自己又何尝不是被“圈禁”于这宋朝呢?苏东坡泛舟赤壁,饮酒载歌,求佛问道,自我娱乐又自我升华;自己呢?自己这个后世的文人看来只有搞搞“新文化”运动了。自己要学那后世胡适、鲁迅,要在这一片荒芜贫瘠的文化沙漠中撒下先进的种子,让它们开花结果,遍地芬芳,要在这漆黑沉闷的铁屋子里面大声高呼,让那些鼾声如雷的众人不再昏睡,人格觉醒!
这就是我,贾迪,这个被时空所“圈禁”的后世文人,的自我娱乐又自我升华!
想到这里,贾迪不由长啸一声,自己终于有了一丝方向,终于有了“神圣”的历史使命!第一步,那就是推行促进白话文的应用。先从老百姓开始,再到那些文人,先从黄州开始,再到宋朝的全天下!。。。。。。
贾迪当即拔腿走出房门,脑子不断筹划着自己的新文化计划,不断闪现着种种振奋人心的场景,不一会儿,来到苏东坡的书房。
苏东坡见贾迪来了,举起手中的书信,面有喜色的言道,“子虚,你来得正好。此是涑水先生的来信,对子虚的诗词大加赞赏。”涑水先生,即是司马光,算是保守派的领袖,此刻正在西京洛阳任御史台,编撰《资治通鉴》。后世历史学习,加上穿越之后的恶补,这点,贾迪还是知道。因为对其极其顽固的保守主义颇有微词,贾迪淡淡答道“哦,涑水先生厚爱了。”苏东坡却没有发觉有什么异样,又接着说道,“这封信上还说,如蒙不弃,子虚有空可去西京一游。”说罢望着贾迪,一脸的笑意。
苏东坡如此关心自己的成长进步,贾迪心中还是很感动的,顿了片刻,沉声道,“东坡兄如此厚爱,小弟感激莫名。但小弟此刻想在黄州办一所私塾,不知东坡兄可愿助我?”
苏东坡一时之间满脸惊诧,差点呆住了,自己满以为贾迪会高兴万分,迫不及待的收拾行囊,前往西京拜会司马光,谁知道贾迪不但没有多少意料中的反应,而且说出了这样一句话。自己这位小兄弟暂时看来无意仕途,苏东坡是早已知道的;可像司马光这样,在朝廷内外享有盛誉的大学者、大文人,他怎么也这么无动于衷?当今士子,如果能得到司马光的称赞且相邀,谁不喜庆万分,奔走相告。贾迪这种淡然名利的态度,苏东坡是赞赏的,可一点都不领情,是不是太过了?而且还要去教书??后世的老师,颇受尊重;在古时候,那些学而优则仕的文人其实是瞧不起的。就算有那些个名士大儒,办学院,讲经史,那也是享誉天下之后,而且对像是读书人。苏东坡怔了半天,方才放下手中的信,请贾迪坐下,一边注视着眼前自己这位东海游来、满腹才学,独立特行、语出惊人的小弟,一边缓缓问道,“子虚为何有此雅兴?”
贾迪也不多做解释,把自己的思路大致理清之后,想好了说辞,方才答道,“子虚的家乡,最重教育,开启明智,凡幼童皆可随老师学习而无须缴钱,是以人人通晓文字,明事理,晓礼仪,再配以诸项完备的制度,是以民富国强。但也有那交通不便或家境实在太过贫寒者,因食宿而不能入学,子虚幼年就是因为远离城镇,飘于海上,而只得由父亲私授一二,常引以为憾。”
贾迪站起来,踱了几步,转身说道,“东坡兄,可还记得小弟那日所讲的给老者读家书的事情?当日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让小弟沉思不已。大宋有如此多的文人雅士,为何却没有一人愿意投身于教学,开启民智,教化苍生?小弟愿当此任,让他们能够读书写字,能够懂得做人做事的道理,从能够更好的生活。”“哦,子虚志向远大,但十年种树,百年育人,所需颇费时日啊。而且此地民众疾苦,大多连那书本都买不起,恐怕不愿送孩子来私塾吧?”苏东坡沉吟半饷,勉强接受之后,提出疑问。
“呵呵,所以小弟才要东坡兄帮忙啊。东坡兄名满天下,盛名卓著,振臂一呼,天下云集。”贾迪顿了老半天,注视着苏东坡,一字一句的轻声说道,“而况,小弟并不打算教那些深奥的东西,先打算教授白话文!”犹如晴天霹雳,苏东坡听得此言,饶是自己平时养气功夫再好,也险些将手杯中的茶水洒在地上,“什么?!白话文,子虚要办私塾,教授白话文??!!!!白话文虽也有其用处,但是仅限于平民的日常生活之中,难登大雅之堂,文章诗词少有采用,而且于科举更是毫无一丝用处。如此,谁又来十年寒窗,读这样的私塾?”
贾迪把这一切尽收眼底,暗叹此生心事向谁说!又沉声解释,“正是!那些经史子集里面的词句太过古远和高深,一般的老百姓很难懂得,倒是白话文,来自于日常生活,老百姓很好理解,而且自己就可以说,只不过不会写和读罢了。小弟打算先教授他们有基础的东西,让他们能够读写,也不至于连写封家书、看份告示都要他人帮忙,其他的,容小弟再徐徐图之。”贾迪一边回答,一边嘀咕,谁又要登这个大雅之堂,谁又要写这那种木乃伊文章?!停了片刻,看了看脸上充满了不解和疑惑的苏东坡,又说道,“是以,小弟这私塾并不针对那些要靠科举的,而是针对那些读不上书的穷人,让那些小孩们增长智识,以后有机会,也可谋份稍微好一点的稍微体面一点的活,让那些成年人,尽量掌握白话文这种语言,方便日常生活和劳作的交流。”
此刻,饶是苏东坡不同于世上的那些酸腐,也已是被贾迪的想法弄得惊骇至极。虽说圣人也有教化民众的教诲,孟子甚至有“民为重君为轻”的言论,但一个学识高远的青年才俊无意仕途不说,还如此看重于这些,总觉得怪怪的,不是正道。好半天,才抬头望着一脸期待的贾迪,想反驳,但一时又觉得无从谈起,只好苦笑道,“子虚贤弟,不仅每多妙语佳词,让东坡叹为观止,而且每多奇思异想,更让东坡望尘莫及,难以追随。”贾迪忙又大讲一通大道理,阐述了此事的重大意义和深远影响,描绘了宏伟蓝图和美好前景,直说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
虽然心底暗地腹诽不已,且言语间颇有不解和不满,但苏东坡看贾迪如此热忱和重视,又不好扫了贾迪的兴,拂了贾迪的面,只好在旁边听着,不时抛出自己的疑问。贾迪总是拿出一些“旁门左道”,“歪理邪说”,巧色令言。终于,在贾迪的“妙语”连珠,满口唾沫之下,苏东坡晕晕乎乎地勉强答应道,“东坡虽一时难以理解,但当可尽力助子虚贤弟——。”在苏东坡最后的一声长长的“贤弟”之后,贾迪却不以为忤,高兴得像后世那样握着苏东坡的手,来了一句——“东坡兄,人民一定会记住你的!”说完,跑进庭院里,像个小孩一样,蹦蹦跳跳,这瞧瞧,那摸摸,留下苏东坡呆坐于书房,如雕像一般。
之后,一连数日,贾迪谢绝了所有的应酬,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回忆自己知道的后世的新文化运动,苦苦思索着筹办私塾的问题和各项准备,一有所得,就拿起毛笔,记在纸上,到晚上临睡之前再整理修改。
那日,一干文人雅士在酒宴上,因为不见贾迪踪影,方才知道贾迪要办私塾。贾公子不去科考,不去出诗集,去教书??众人顿时纷纷向苏东坡打听详情。苏东坡当着众人,也不好对自己这位小兄弟置评,又想起贾迪要自己帮忙,就在一番介绍之后,顺便把当日贾迪于自己的对答一一转述出来,一是回答众人和自己一样的不解,二嘛,也算是一种宣传。众人听苏东坡这么一转述,更是不解,只觉得匪夷所思,闻所未闻,一番议论下来,虽然对其中的某些论点,有人持支持赞赏态度,但十个倒有九个下了一个结论,那就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一个深夜里,贾迪借着昏暗的油灯,写完心中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听外面的梆子声,才知道夜已三更。贾迪慢慢的放下笔,起身伸了个懒腰,甩了甩酥麻的胳膊,扭了扭头,又不由自主的坐了下来,细细的看着耗费自己无数个不眠之夜的稿子。
这篇后来被尊称为“大宋民间基础教育课本的蓝本”的特点,经过后来人们评论,大体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收录并规范了以大宋黄州地区白话文为基础,包括周边地区的几乎所有白话文字,且对每一字和每一词有一个基本的解释,虽然显得不够完善和准确,以及有其区域局限性。
二是教学内容以“课”区分,每一课里面,由课文、重难点分析、练习三部分组成,且都尽可能采用白话文。
三是每一课的课文,都在一百字左右。具体来说,有三种类型:一是由贾迪用白话文自己创作的一些文章,如贾迪的名篇《一封家书》;二是将经史子集和历朝名人作品里面的一些经典段落,除一些专有名词外,全都翻译成白话文,并略加修改而成;三是一些风格古朴、文语浅显的诗歌或民谣,如李太白的《静夜思》,如东汉民谣“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
四是采用了一套标点符号,对文字进行了明确的断句。
五是教学内容的选取上,诸子百家皆有涉猎。
尽管自己可以闭着眼睛背出来,但贾迪看完自己刚刚完成的这套宋朝小学语文课本之后,心情仍是激动万分,难以平静,沉思片刻,提笔又写下了名垂千古,被后人称为新文化第一篇檄文的《私塾宣言》:
一、本私塾以推行白话、开启民智为宗旨;
二、本私塾教学方针,在思想上为“百家争鸣、百花齐放”,内容上“注重实际,贴近生活”
三、本私塾授课教材,均应采用白话文或文语浅显的古诗文
四、本私塾授课时均用白话文
五、本私塾授课不分男女老少
六、本私塾不收取任何费用
这个夜晚,这个场景,这段历史细节,在后来,被人多次在不同的场合所提起。
一名大宋官办村塾的年轻教员在自己的一篇散文中这样描写到:“小心翼翼地吹干纸上的墨迹,将这个私塾章程放在自己辛苦准备的课本上面,贾迪用手轻轻抚mo着,犹如慈母般抚mo自己新生的婴儿,那布满血丝的双眼坚定热切的望向窗外那微微泛白的天际,犹如两支火炬熊熊燃烧着这夜色。。。。。”
一位大宋民间思想家,在一百多年后,自己的书中深情的回忆起这个夜晚,写到“在那个夜晚,贾先生是孤独的,因为他没有去参加那些所谓的文士雅集,但贾先生又是幸福的,因为他与自己的深邃的思想在自由的对话;在那个夜晚,贾先生是危险的,因为他写出了让那些文人雅士惊诧、厌恶、恐慌、害怕的东西,但贾先生又是安全的,因为他给那些“卑微”的“愚昧”的民众朋友送来了白话文这一锋利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