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之后,马车停在了王员外的别院门前。贾迪急匆匆的跳下马车,随仆人来到后花园,大声说道,“东坡兄,久等了,今日可是要去那赤壁?”苏东坡笑道,“我等正在商议着呢,没想到子虚你一来,就先声夺人。诸位,不如就去赤壁吧?”
苏东坡既如此说,旁人也无异议。那王员外早令人备好了一切,众人随即出了别院,一一登车,往那赤壁行去。
来到江边,等候于此的渔家,早已搭好几块舢板,供众人自岸边上船。贾迪一马当先,快步跑了过去,弄得那舢板直晃悠。那王员外在后面一边牵着歌姬的手,巍巍然移动着女式小碎步,一边拈着胡须,摇头赞道,“贾公子不愧是海上人士,于风刀浪尖上如履平地,老朽今日见此,更知已垂垂老矣。”这个老酸腐!现在风平浪静,那有什么刀啊尖的;既然知道自己垂垂矣,那还纳妾养姬?贾迪有心讥讽,到底还是忍住了,正要开口应酬应酬。
那石怀仁跟在后面,摇着扇子,酸溜溜的说道,“员外何曾真的老过?携美泛舟,临江问情,如此风liu年少的举措,可见人老心未老,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呵呵,这个石怀仁,贾迪是知道的,也是个风liu年少,也算得上是青楼酒舫的上帝,淫诗艳词的鼻祖,只不过家中老父管教甚严,只能在外面打打游击。贾迪仿佛又回到了以前看电视古装情景剧的时候,一边哈哈大笑,一边上前伸手扶着王员外,一边用言语半是掩饰半是暗讽,“晚生毛躁了,怀仁兄,员外这是不忍佳人太过辛苦。一片惜花之心,倒是让晚生们佩服。”
另有一黄公子,随着苏东坡一起走在后面,也踏上了舢板,大声道,“汝等自合十七八女郎,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吾今晚且作关西大汉,执铜琵琶,随苏学士歌那“大江东去”。”
此黄公子姓黄,名浩,字承德,黄州人士,年方二十,自幼就勤学苦读,就忧国忧民,又佩服苏东坡的诗文。今日,贾迪刚刚在别院里大声嚷嚷,苏东坡提议去赤壁,黄浩第一个赞成,言道又要有《奴娇娇—赤壁怀古》一般的好词了。
众人急忙叫好,不知谁提议,命渔家将扁舟至江心,且令其顺江自行飘去,以和那“大江东去”之意。于是,渔家们用力一撑竹竿,小舟如飞箭般离开岸头,滑到了江心。
此时,夜幕已渐渐垂下,江上秋风萧瑟。众人在船舱内,围着小火炉,一边饮酒,一边笑谈着。因为垂着帘子,船舱显得有些昏暗,贾迪坐在席间,觉得颇为沉闷,又见苏东坡并没有创作的意思。呵呵,且让东坡兄在喝几杯。贾迪撩开,船舱的小窗帘,望着窗外,耳边传来一干古人的一番清谈,时而圣人之道、孔孟之言,时而经史子集、文赋诗词。
乍一听文采斐然,说不尽的风liu,但可惜尽在纸堆里找慰藉,于古人处讨幸福。贾迪突然想到了后世一个叫余秋雨的作家写的《夜航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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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知识,无关眼下;谈历史,拒绝反思。十年寒窗,竟在谈笑争胜间消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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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讥刺,一番炫耀,一番假惺惺的钦佩,一番自命不凡的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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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不杀士大夫、崇文抑武的宋朝,这段灿烂的历史就是因此而终结。汉人从此遭受了元代那般的屈辱,以至于被唤作“两脚羊”,以至于后人有“崖山之后,再无汉人”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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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东去,
浪涛尽千古风liu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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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那黄浩,一边拍打着船舷,一边高声吟道,正是苏东坡不久前写的那首《念奴娇—赤壁怀古》,腔调铿锵有力,抑扬顿挫。苏东坡一边微睨黄浩,一边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中酒杯,其余人都停下手中事,或闭眼,或摇头,静静的听着。慢慢的有人跟着应和起来,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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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到得最后,众人竟是异口同声: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清越的吟诵声溢出船舱,飘荡在夜空,荡漾在江上,不断冲击着夜空中江面上那看似极淡实则挥之不去的迷雾。
贾迪斜靠着,听着众人齐声而歌,不由仰望着窗外那一轮冉冉升起的明月,心想:或许此刻,才显所谓的文人本色。毕竟,这是封建的宋朝,这是距自己所处年代古老近1000年的时空。你不能按照后代的的思维、眼光来要求他们。他们虽然纳妾养姬,虽然附庸风雅,虽然自命不凡,但都还算是饱读之士,内心里面或多或少都有一种在他们眼里所谓极高尚极神圣的东西,只不过受囿于历史的局限性罢了,比起那些口蜜腹剑、卑鄙无耻的“团扇才人”,比起那些那些后世的犬儒,那些虚无主义者,也许要可爱的多。
“这位想必就是苏学士吧?”一位先前位于船头的老渔家,走进来对着苏东坡问道。
“不敢,在下正是。”苏东坡点点头。
“早就闻说苏学士到了我们黄州,老朽居无定所,整日在水上奔波,一直无空得见大学士尊颜。”老者顿了顿首,又道,“老朽不曾读书,庸庸碌碌,老于江湖之中,不知什么英雄豪杰,也不知什么公瑾小乔。今日于船头,听到那‘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不觉爽爽然,怅怅然。”说完,从腰间解下酒囊,慢慢斟满一杯,“粗野村人,浊酒一杯,献与学士,且酹江月。”苏东坡道声多谢,接过老人的酒杯,径直走出舱门去。
众人当即跟了出去,此刻,月华正盛,铺洒在江面之上。苏东坡左手负背,右手举酒,立于船头,任夜风吹皱一袭长袍,对着明月,默然不语。说不出的寂寥,仿佛天地之间唯有苏东坡一人而已;说不出的飘逸,仿佛随着江水,苏东坡正冉冉飞去。当真如前赤壁赋里所写的那样:
浩浩乎如冯虚御风
而不知所止
飘飘乎如遗世独立
羽化而登仙
片刻,在众人的“远远”瞩目之下,苏东坡,弯腰垂臂,右手轻轻的画出一道弧线,杯中酒尽洒于江中。顿时,水波微微荡漾,月影淡淡浅笑。。。。。。。
贾迪不由暗赞一声,,仰天长啸一声,高歌道:
滚滚长江东逝水
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
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楮上
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
都付笑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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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走下船头,拍着贾迪的肩膀笑道:“好,好,好个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其余人也在一旁赞道,“同为江上怀古,前有东坡居士的念奴娇,后有贾公子的临江仙,我等不及东坡居士和贾公子的万分之一也。”
贾迪忙道,“在下怎敢与东坡兄相提并论。”
“子虚何必如此自谦,子虚此曲,隐隐有魏晋竹林七贤的风范,但又多了一种俯仰天地、往来古今的气概。东坡不及也。”
贾迪言道,“俯仰天地、往来古今,在下又哪有那通天彻地之能。若说道魏晋风范,又怎比得上东坡兄刚才立于船头,独醉皆醒、遗世独立的屈原风骨?”
东坡一阵漫笑,“苏某又怎敢与屈原大夫相提并论。”说罢,盘膝坐下,扣舷而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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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泝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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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迪不由暗叹一声,果然还是有屈原风骨。
这时,一酩酊大醉之人,取出洞箫,倚歌而和之。于这深夜寒江上,真的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按照苏东坡前赤壁赋里面的形容,就是可以舞幽壑之潜蛟,可以泣孤舟之嫠妇。不用说,这位仁兄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苏东坡停了下来,仍是盘腿而坐,手扶船舷,面有戚戚色。良久,待其放下洞箫,箫声远逝之后,苏东坡缓缓相问。
那人醉答道,“我方才听贾公子一曲《临江仙》,不由想到了东坡居士的《念奴娇》。何其相似也!长江奔流不息,却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面对这滔滔江水,我等何其渺小,何其短暂。这世上有神仙乎?我等可遇乎?呜呼,哀哉。”
东坡默然。
半响,众人又入舱内。酒过三巡,黄浩朝贾迪言道,“贾公子如此才学,不若进京科举。他日殿前禁苑殿试,那状元头魁,当非公子莫属。”一听此言,舱内诸人都停了下来,苏东坡也静静地注视着贾迪。
贾迪一愣,没想到突然有此一问。要自己进京赶考?贾迪自从来到宋朝之后还根本没有考虑过以后的打算。要说能不能考上,也就是这里所谓的中举,贾迪还是有点这宋朝嘛,礼遇文人是中国历史上之最了,自立朝以来就有不杀士大夫的祖制,以前看一些书,也知道,宋朝的文官待遇极好,除去基本的俸禄之外,这样补贴,那样补贴,加起来,再折合一下当时的物价水平,比起贾迪那个时代来,是只多不少,而且还都是明文规定的,不算灰色收入,更不算贪污什么的了。要说考不考得上,还是有些把握的,以前在学校背的那些东东,照搬过来,估计问题不大,除了自己的书法。但要真的让自己去,贾迪心里还是有一种的极强的抵制的。自己千年之后的自由、平等、博爱的文明人,难道要做宋朝的顺民,做宋朝的臣子?想着想着,不由自主地摇摇头。
“子虚,如此才俊,难道年纪轻轻就想终老于南山?”苏东坡倾身问道。
黄浩也是惊诧莫名自己本想邀贾迪一道赴京赶考,借机一问,居然他却竟然要学那陶渊明采菊东篱,学那林君复梅妻鹤子!
其余众人也是大失颜色。
有的失望,好言好语伺候着,搞了半天,原来是支垃圾股!真是浪费感情。
有的高兴,词写得再好也没用,书读多了,脑子坏掉了吧?
有的不屑,欺世盗名,沽名钓誉,你哥哥,在我们面前装纯洁?!
贾迪当然知道众人的那一套心思,几千年下来,老祖宗的有些东西还是薪火相继,代代传承的,此之谓文化的传承是也。心中不由一阵冷笑和苦笑。却对着苏东坡和黄浩说道,“贾某性好恬淡,只是喜欢读读闲书,要是去进京赶考,深陷案牍,就好比净身当太监,失去了人生最大的乐趣。况且,贾某只是略通诗文,没有那经世纬国的本事,要是真做了官,也难造福一方。”
众人一听,贾迪那“净身当太监”与“进京赶考”相提并论,又说什么“失去了人生最大的乐趣”,不由哑然失笑。
苏东坡,却是皱了皱眉,“子虚想是从海外来的,不了解我大宋的的国情。我大宋自开国以来,以文治天下,对文士礼遇有加,且有不杀士大夫的祖制。子虚如今来到大宋,正可一展胸中才学。子虚当以天下为己任,且年青力壮,怎可因“案牍之劳”等而言隐。”
苏东坡这段话已经有点责备的意味了。虽然,自己如今已没有了往日在政治上的冲动,但见贾迪小小年纪就无意于仕途,于情觉得惋惜,于理觉得不通。但没有针对贾迪最后一段话发表看法,也是觉得,这无非是推脱搪塞之说。
贾迪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说,“东坡兄何时不做这东坡居士了,我就随着东坡兄去报效朝廷。”
苏东坡,一怔,“子虚,何出此言?苏某以文获罪,于此黄州,已是将近三年。孔子云,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苏某如今已经在不惑与知天命的当口了。”
苏东坡倚着窗户,看了一眼刚才吹xiao之人,又缓缓说道,“方才吾闻萧声,问其因,知其意。哀人生之须臾,羡江水之无穷,实则又哀己生之遭遇,羡江水之奔流不息。白云苍狗,沧海桑田,本就是天地循环,不独人处于其间,世上万物又何尝不是呢?孔子云,‘逝者如斯’,这江水也不例外。苏某性情直率不羁,本不适于做官,又垂垂老矣,越发了解自己,好多问题也看的透彻一点,渐渐不惑而知天命,也就不再强求。”
“倒是子虚你,”苏东坡回头注视贾迪片刻,“弱冠之年,难道就知天命?学老夫般厌于世故?终日里,和人听江上之清风,看山间之明月?”
贾迪听罢,怅然若失,无言以对。
方才那吹洞箫之人在一旁听着,将着杯中酒一饮而尽,也是徐徐笑道,“东坡居士所言极是,贾公子青春年少,风华正茂,与我等不可同日而语。天地之间,物各有主,非吾所有之物,难道就一定非汝之物?”
“哈哈,说得妙!天地之间,物各有主,非吾所有之物,难道就一定非汝之物?”
苏东坡大笑,借着酒意,索来笔墨,沉思片刻之后,提笔写道:
壬戌之秋
七月既望
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
贾迪站在一旁,看着船舱中笔走龙蛇的苏东坡,不用上前,也知道,此刻,那篇名垂千古的《前赤壁赋》就这样诞生了。只是其间的诸多细节,后世又有谁能知呢?这满纸的飘逸,这通篇的旷达,后世又有谁能凭借今夜皎洁的明月,透过江上弥漫的雾气,将其细细斟酌,看出苏东坡先生隐藏在其间的另一面呢?。。。。。。
正胡思乱想,胡乱猜测着。名篇已到结尾。
“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那吹洞箫者一边念到,一边大喜而笑。
于是,
洗盏更酌。
肴核既尽,杯盘狼籍。
相与枕藉乎舟中,
不知东方之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