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吃过中饭,贾迪便陪着陆雍来到藏星楼,还叫上了无证大师。
三人坐定之后,陆雍朝着无证看了一眼,又看了一下贾迪。贾迪心里明白,说道,“屛华,这位无证大师是位得道高僧,义学院成立以来,即驻留在狮子山,助我授学。”无证随即对着陆雍微微施礼。陆雍还礼之后,又看着贾迪,片刻,长长叹了一口气,方才说道,“哎,子虚,可还记得小东子?”
“小东子?邵东?”贾迪当然记得。这小东子就是邵东,是白话堂里的一名学员,勤奋好学,但性格较为憨厚,读书上面文采平平。贾迪还记得,邵东蒙那薛掌柜赏识,在自己快走的时候,已经在商议着要去望江楼的账房帮忙了。自己因为这件事,还和蔡卓文、陆雍、孙维古着实高兴了一阵呢。难道是邵东在外面闯了祸,连累到白话堂?
贾迪只猜对了一半,或者说是猜到了前半部分。贾迪进京之后没多久,邵东就进了望江楼的账房,在里面帮忙着处理一些杂务。由于其为人老实勤快,又能写能读,时间一久,也颇受薛掌柜喜欢。邵东有空的时候,也时常回到学堂来听听课,有时还省下几文钱资助一下家境极其困窘的同学。对于邵东这样一个略微带有“象征意义”又不忘本的人物,蔡、陆、孙三人很是喜欢,有什么事情也多加照拂。因为邵东的先例,学堂接连又出了几个“学满两年”,粗通文墨的学员,到外面做事去。
本来,一切都安好无事。但邵东久在账房做事,头脑渐渐灵活,也学会了“计算”。一日突然发觉官府比平时,向自家增加了征收免役钱的数额。一问才知道,原来自己现在有了些许收入,所以根据这免役法,家里这贫富的等级就提高,相应的也就要多征收一些钱。本来,按照已有的规定,这表面上似乎也说得过去。但邵东虽然有了工钱,却也并不多,而且家里田地的收成也不好,按照计算,家里实际的总收入其实是大体持平而略微增长,是绝对不应该多征收这么多的。但官府那管你这么多,只是在原来的基础上,再加上邵东现在的收入,不但无视田地收成,而且还将邵东这样一个账房学徒算作账房先生,夸大了邵东在望江楼的收入。这样还不说,中间又有上下其手、中饱私囊的情况。如此一来,邵东参加了工作,不但没有改善生活,反而增加了家庭的负担。
邵东好歹读过几年书,又在账房做事,仔细推敲,就觉得极为不公,当即据理力争,年轻气盛之下又出言“不逊”,顶撞了几句。当下,便被如狼似虎的差役一举拿住,解往官府,定了个“刁民抗税”之类的罪名。
其乡邻听得邵东临走之时,高呼“速去学堂找陆先生”,便急忙跑到学堂告诉了正在“杂学院”讲授律法的陆雍。陆雍听说之后,又急忙找到蔡卓文、孙维古,三人问明情况,稍一合计就联袂前往太守府,找裴太守去了。那裴太守因着贾迪的面子,又加上白话堂刚刚被宋神宗褒奖,见蔡、陆、孙三人前来为此事前来拜访,唤人“问明了缘由”,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将邵东给放了,还重新定了其家的贫富等级。
此事到此,应该说圆满结束了。可谁知道,从邵东乡邻进学堂通风报信之后,那些杂学院学员便将此事迅速传播到了整个学堂。蔡、陆、孙三人前脚刚走没多久,就有一干学员在学堂的告示栏贴出了“大字报”,为邵东打抱不平,鸣屈叫冤,其中“颇有意气用词”之举。这还不算,当蔡、陆、孙三人将邵东领回之后,那些学员都围着他们,唧唧喳喳,说个不停,说什么的都有,更有甚者,言语中直接指向了官府,吏治,新法。蔡、陆、孙见学员们年纪轻轻,没读几年书,还如此莽撞,当面“斥责”了一番,命众学员揭去“大字报”,散回到教室;对千恩万谢的邵东,好言宽慰嘱咐了邵东一番之后,即各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但蔡、陆、孙三人却没有足够的“警惕性”,忘了进行耐心细致的做工作。没几天,邵东这件事情,就通过各种渠道,传遍了黄州。这其中,就颇为得力于最了解实情的白话堂学员们回到乡里村间的一番“宣扬评论”。结果,引出不少类似于“邵东”这样的人物事例来,许多感觉遭受不公的人家,在邵东事后的“安然无恙”和“圆满解决”的鼓舞下,在那些识字的学员们的无意“鼓动”下,都开始“闹”了起来。而且白话堂里的学员中,也有不少人的家里或亲友乡邻,碰到过这样的情况,他们一个个在最活跃,讲得也最多。
官府哪能会让这种情况出现,放了邵东那是“法外开恩”,要是都一个个这样来弄,岂不是要翻了天?且不说里面不知道会牵扯出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公和冤屈,就是这官府的权威,新法的推行,也容不得这么多的“刁民”瞎闹。不几日,便拿了几人,弹压住了局面。
这样,外面当然就会有人,不管处于什么动机,都说到了邵东这个事情;而白话堂里面,那些学员也掺和了进来,前后对比,对官府这种行为表示了不解和不满,当然告示栏上又出现了大字报。而蔡、陆、孙三人照例出面进行了一番劝慰,但都没太在意。精通律法的陆雍在心里甚至还有点赞赏,对那些向自己征询“专业”意见的学员,不时还露出义愤之色。
裴太守早就知道这些学员们在后续事件中的“兴风作浪、推波助澜”,心里非常不快,感觉自己的好心没好报。随着事态的发展,一来为了堵住“悠悠诸口”,二来为了敲打白话堂,裴太守又下令将邵东传唤到官府,严加查问。
当学员知道这个消息之后,顿时一片哗然。此刻,蔡、陆、孙三人已经有点不知所措了,有点管不住这些的学员了。那些社团,那个学堂告示栏,还有白话堂的一些惯例,都让这些学员有了“得理不饶人”的意识和本钱。每堂课下来,都有许多学员聚在一起,“慷慨激昂”;每一天,都有不少言辞日渐激烈的大字报张贴在学堂告示栏。蔡、陆、孙三人在此刻,却偏偏在如何处理这件事上又有了一些内部分歧。这无疑使得学堂内的情况不能得到有效而尽快的解决。
学员们的议论和大字报等具体内容,通过学员们放学后的“散播”,很快传到了黄州城内外,更传到了官府和裴太守那里。裴太守收到消息,顿时大怒,暗道白话堂给脸不要脸,恣意妄为;待听下面的人细细禀报之后,更是大惊,这些议论和大字报的内容,攻击官府,攻击新法,煽动闹事,真可以说得上是大逆不道了!事情到了这一步,已没有转圜的余地,要是被人大做文章,搞得不好自己的乌纱帽不但不保,恐怕今后就要去岭南了。
裴太守考虑了一下,不敢迟疑,当即命衙役到白话堂,揭下大字报,推dao告示栏,抓了几个学员,暂停白话堂一切教学活动。同时贴出告示,严令刁民聚众闹事云云。还好,裴太守老道圆滑,没有一下子将事情做绝。对蔡、陆、孙三人暂时没有动;而且暂时也没有将此事上报给朝廷,静待局势的进一步发展。当然这也是为自己着想,要是一下上报给朝廷,得罪了在汴京“混”得风生水起的贾迪不说,就是自己恐怕也会因为治理不善,而受到责罚。
本来蔡、陆、孙三人见此情况,倒还“稳得住阵脚”,紧急商量了一下,决定一边全力管住学员,一边给贾迪写封书信说明此事,让贾迪在汴京找人给裴太守写信,设法平息此事。但原本在一旁看热闹,对学员们反对新法“乐见其成”的苏东坡,看到这种情况,再也坐不住了,不顾嫌疑,将蔡、陆、孙请到自己府上,详细的说明了利害。苏东坡毕竟是久在官场,又亲身经历了政治打击,对三人言道,若是任由局面如此下去,或者是有人暗中“推波助澜”,此事早晚会惊动朝廷,会惊动新党,那时候肯定会上纲上线,什么“妄议朝政”、“煽动刁民闹事”、“诋毁新法”、“聚众谋反”,这些屎盆子全都要扣在白话堂头上,到那个时候,不但学员要遭殃,蔡、陆、孙三人更是脱不了关系,就连远在汴京的贾迪估计也会受到极大的牵连。为今之计,一方要管好学堂,一方面更要抓紧时间,告知贾迪此事,让其在汴京活动,设法消弭祸端。
蔡、陆、孙三人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虽说也想到了类似的对策,但绝对没有想到此事的后果可能会如此严重和危险。辞别苏东坡之后,三人在书房里,整整议论了一宿,最后决定由陆雍亲自进京,向贾迪通报此事。
贾迪静静的听完陆雍的讲述,也立刻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但同时心里又不禁隐隐有一丝高兴:从某种角度来讲,这不正是自己所期望的么?
旁边的无证大师略微一沉吟,问陆雍,“陆公子,走之前,可知道那裴太守将此事上报了没有?不一定是很详细的,比如说,将此事的梗概含糊其词的上报也算?”
陆雍想了一下,回答道,“在下走时,听东坡居士说,他已经前往太守府,力劝裴太守暂时隐匿了此事。如此想来,应该还没有上报吧。”
“没有上报是可能的,毕竟这对他的前程也有很大的影响。再说圣上刚刚下旨褒奖白话堂,他也暂时摸不准上报的后果啊。不过,贫僧可以肯定,此刻,那裴太守已经在多方收集证据,已经写好了相关的奏章,静待局势的发展了。”无证大师若有所思的说。
贾迪说道,“大师分析的不无道理。裴太守现在是在观望啊,还没有决定最后该怎么出手。”无证点点头,“东坡居士的分析判断很重要,子虚是要立刻采取对策,应对化解此番解难了,一方面要稳住黄州那头,另一方面要在汴京早作准备,以防出现最坏的情况。”
贾迪听了无证大师的话语,脑子里不断的闪现着自己到汴京以后所认识的达官贵人,濮阳郡王、延安郡王、蔡京、高瑞纯。。。。。。甚至于宋神宗赵琐。良久,贾迪方才说道,“此事确实很难办,但我们有两个有利的条件。如果用得好,应该能够化险为夷,甚至遇难呈祥。”
陆雍忙问道,“是哪两个有利条件?”
贾迪缓缓站起身,“一个就是,实际情况上,邵东确是遭受不公,学员们不是无的放矢,推而言之,新法在执行过程中确有流弊;另一个就是,此事正赶上我给圣上建议改善新法推行方式的时候,而圣上也颇为所动。如果,我们据此,能好好的应对,事情当能够化解平息。说不定,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呢?”
“意想不到的效果?”陆雍不解的问道。
无证因为和濮阳郡王很熟悉,又来到狮子山和贾迪住了很久,自然清楚贾迪的用意,微微点头,“子虚,说得有些道理。不过这就更需要小心谨慎,防着有人也看到了这层关系,进而大做文章,穷追不放。那时,说不定更平添阻力,形势更为波澜诡秘。”
陆雍看着这二人打“哑谜”,不明白,但是听无证大师的最后一句,却知道这事情恐怕牵连更广,隐隐有“牵一发而动全身”,心中的懊悔和愧疚又不禁多了几分,说道,“此次,陆某卖弄律法,无意间给那些学员壮了胆。结果弄得今日这种局面。陆某真是愧疚啊。”
当时,学员们征询精通律法的陆雍的意见,陆雍一番广引博证,一番慷慨激昂,确实大大“鼓舞”了学员的底气和斗志;在随后的商议中,陆雍因为在律法上有理,也不同意蔡卓文提出的尽快严厉的制止学员的讨论。这无形中,对局势的失控确实起到了很大的“消极作用”。
贾迪听了陆雍刚才毫无隐瞒的详细介绍,又听陆雍这么自责,急忙说道,“屛华,不用过于自责,其实你做得并没有错。只不过在策略上有所欠缺罢了。”顿了顿,“听屛华这么一讲,似乎官府还有继续抓人的意思?”
陆雍摇摇头,“这倒没有。只不过是我们预作谋划罢了。官府抓人的当日,便暂停了学堂的一切教学活动。我们也当即叮嘱了学员一番之后,将其尽数遣散回家。雍无能,引出这个祸事,本不愿离开仓皇离开黄州;但蔡兄和孙兄都极力坚持,还说唯有雍最清楚事情的始末,也最精通律法,是来京的最佳人选。”
贾迪听得出来,黄州此刻的形势,似乎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或者说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说是遣散回家,说不定就是“嘱其暂时隐匿”了;叫陆雍进京,一来是因为其熟悉律法什么的,二来也肯定有令其先行遁去的用意在里面。蔡卓文和孙维古都是稳重之人,可见事态的严重性。
贾迪靠着栏杆边,极目南望,心中想着白话堂的一草一木,想着那些学员们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想着正在风尖浪口的蔡卓文、孙维古二人,心中暗暗说道,“为了白话堂,为了那些学员,为了纯笙、屛华、顾敏,为了此刻自己在汴京所作的一切,无论如何,我都要全力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