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迪知道之后,已经是来不及了。结果,本来是想“埋头做事”的贾迪,只好在赵煦定好的日子前一天,预先把那些学员组织起来,依着在黄州时的那套流程,在狮子山做道场,在义学院练节目。所幸这些学员,都比较乖巧,觉得这是为学堂争光。加上贾迪这一套来自后世的仪式在他们眼里又显得新奇,所以大家练起来积极性都非常高。如果龌龊一点,套用后世某主持人的一句名言就是,大家像过年一样。
这时,那无证大师也已经搬进学堂来有几天了。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等到贾迪排练好了之后,方才笑着对贾迪说道,“贾公子如此,怕是太着相了吧?”
贾迪的脸微微一红,也笑道,“大师见笑了。在下深陷尘网,俗人干俗事,只好演一天算一天,比不得大师这般晶莹通透、无牵无挂。”
“呵呵,‘俗人干俗事,演一天算一天’,贾公子此言大契佛理啊。贫僧佩服。”无证一个揖首。
“哪里哪里,在下哪敢班门弄斧,贻笑大方。对了,大师刚搬到这里,就帮着在下筹备各项杂务,想必还未曾游玩过这狮子山吧?在下真是惭愧得很。如今,时辰不早了,不如我们上那阁楼去看看。”贾迪虽然读过几本浅显的佛经,但哪敢和这个宋代佛门中的青年才俊“参话头”,当下谦虚一句之后,将话题引开。
“如此甚好。”无证点点头。
不一会儿,两人穿过那梅林,登上阁楼,凭栏远眺,只见群山逶迤,松涛翻腾。贾迪指着那百花潭,说道,“此潭名为百花,乃是由山间涧水汇聚而成。可惜如今已是冬季,百花早已凋零,化为春泥,不然我们可以在潭面上看到许许多多的花瓣儿,以子虚想来那景观定然极美。”
“水中花,杯中酒,又有什么,我们可以长久拥有?一切随缘,一切随心,一切随性罢了。”无证顺着贾迪所指的方向,一边眺望,一边应道。
听到这两句,贾迪突然觉得这个无证也蛮有趣的,不是自己想像中的那种和尚。“水中花,杯中酒,又有什么,我们可以长久拥有?”贾迪轻轻念了一遍,笑道,“水中花,现在没有,酒倒是还有几杯。我看大师已经破除顽空,也不惧那杯中之物,今晚在下就在此陪大师小酌几杯。大师以为如何?”
“哈哈,恭敬不如从命。”无证笑着回答之后,一个极其正经的一个佛门手势。
贾迪心中暗道,看来这个无证大师也是个“假和尚”,不过却也是个风liu和尚。不过这样的和尚、道士啊,可别小看,特别是那种能住进王府的,再怎么说都有其过人之处,是以自从无证搬进学堂之后,贾迪每日都必定会“嘘寒问暖”一番。那无证通过与贾迪的几次交谈,对贾迪也是客气得很,恭敬得很。
当晚,贾迪便在阁楼上,和这个宋代和尚一边喝酒,一边闲聊。因为在王府时,有些话说得比较简单或含糊,贾迪便借着机会,组织了一下语言,将这个学堂的宗旨和章程讲了出来,并请无证提点意见或建议。
无证听了之后,当即说道,“公子为民为国的苦心,贫僧佩服不已;公子的心意,贫僧也明白。贫僧既然来了,定会尽力承担,无论白话还是文言,对贫僧来说都是一样,都只不过是方便法门罢了。只不过,适才贾公子说,以后要把此阁楼作为书楼,供学员们读书之用。”
贾迪点点头,“正是。这里地势高,有利于藏书,又相对来说,比较独立安静,所以在下由此设想。”
无证微微一笑,“但贫僧在此阁楼,放眼望去,白天是一片湖光山色,晚上是那灯火通明的夜市。只怕此处,对于那些小小的学员来说,不宜念书学习,只宜登高望远吧?”
无证这些话,虽然好像是大实话,但贾迪听在耳边,似乎隐隐另有所指。起身扶着栏杆,望了望外面,贾迪缓缓的问道,“大师似乎语带机锋,请恕在下愚钝,大师可否明示?”
无证喝了一杯酒之后,赞了一声“好酒!”也起身走到贾迪身边,一边拍着栏杆,一边说道,“贫僧曾听王爷提起过贾公子的才学、抱负,适才又听到了贾公子的关于学院的一些见解和打算,很是佩服。贾公子此学堂,本意是收取一些贫苦的学员,授以白话文,为其启蒙,但却又如此招摇,不但请来延安郡王做院长,又用此等精致的别院作为学院,难道贾公子没想过,可能会造成什么样的误导么?”
“大师的意思是?”贾迪有点明白,又有点不明白。
“请郡王做院长,那无形当中就多了一些攀龙附凤之徒。如此精致的别院作为学院院舍,那无形当中就多了一些骄奢之气。那些个贫苦的学员,或多或少会受一些影响,单从今日排练就可以看出。更有一点不妥,那就是单单教授一些白话文,只做最根本的启蒙,却又有上面的不良影响,只怕就好比刚刚教会一个人知道钱财的好处,却还没有讲完钱财的坏处,便在那个人的身边放上一大堆明晃晃的银两。其可能的弊端,公子可曾想过?”无证一边看着夜空,一边若无其事的回答着。
“呵呵,其实我们这个学院,虽然以在民众中推广白话文为主,但却是分大小班的,小班只授白话文,大班既授白话文也授文言文。不过,大师所说的,的确有道理啊,是在下考虑不周啊。”贾迪嘴上这么回答着,心里却是另外一份心思和震动:这无证说得这两点,都不是自己所期望的。看来,自己真得好好考虑考虑,琢磨琢磨。第一点,那赵煦的身份摆在那儿,又是名誉上的正院长,虽然年纪尚小,但这些学员也不大,说小孩子互相吸引也好,说攀龙附凤也好,毫无疑问,赵煦肯定会具有天然的亲和力和吸引力。自己虽然可以也乐见赵煦现在或以后有一些追随者,但也要有个度,自己不能到时候一点影响力也没有,那不但是为他人作嫁衣,而且也违背了自己搞这些的初衷,自己的什么新文化运动铁定泡汤。第二点,如果在这样精致的院舍里,这样优厚的待遇下,教育时间不长,那肯定有一些学员反而因此而虚荣心膨胀,自己就好比唤醒了一个没有多少是非判断能力的潜在坏人。可学堂以基本启蒙为目的,将白话文快速的大范围的推广,又必定会严格控制进入大班的学员,很多学员只能读完小班。哎呀,看来不管怎么样,只能加强教育,加强引导了。具体怎么做,到时候再说吧。。。。。。。
贾迪暂时将这些问题抛在一边,将无证请回酒桌,“大师不愧是王爷推荐的得道高僧,看问题真可谓直指人心。在下敬大师一杯。”
无证一边举起杯,一边笑着说,“公子谬奖了。无证只不过是旁观者清罢了。”
“好一个旁观者清。其实说到清,在下由大师刚才的良言,又想到了一句话。那就是‘清者自清’。方才大师说,此阁楼不宜于读书学习,在下倒觉得未必。只要是心里还有那么一点爱读书,白日于此阁楼上,青山逶迤,碧空万里,书生意气自然而然就出来了,夜晚于此阁楼,虽有远处夜市灯火,但也常有如今晚般的群星闪烁,宁静悠远抬头可得。”贾迪因为有了刚才的“警醒”,心中不禁又有了一股豪气.这番话脱口而出,心里也似乎有了一个疑问:那些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学员,是否会符合自己的期望呢?
“‘宁静悠远抬头可得’,说得好。《楞严经》里有云:心能转物,即同如来。公子这一番豪言,倒令贫僧觉得‘清者自清’这句话颇有禅理。看来,云游到此狮子山,乃是贫僧的一大机缘。贫僧敬公子一杯。”无证方才说阁楼不宜读书,其实不过随口说来以引出下文罢了,此刻听贾迪“反驳”也不在意,反倒发觉贾迪似乎也和自己一样常常语带机锋,暗寓佛理。
两人又对饮一杯之后。无证不禁又起身,来到栏杆边,仰望着天空,好一会儿,笑着对贾迪说,“贫僧听公子适才所言,心有所悟。敢问公子,此书楼可曾取名?”
贾迪知道无证必定是想到了楼名,大感兴趣,忙说道,“在下不才,未曾给此书楼取名。大师心有所悟,定有好名儿。还请大师不要藏私。”
无证做了一个佛祖拈花的动作,面带微笑,隔了片刻,方才朗声道,“依贫僧愚见,不若就叫藏星楼,公子以为如何?”
藏星楼,藏星楼。。。
贾迪轻声念着,当即连声叫好。同时心里似乎有了一些明悟,暗暗决定:能安心于此阁楼读书者,吾当密之,吾当藏之,吾当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