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迪回到房中,杨晔已经醒来,正在将从黄州带来的书稿等物摆放到书案上。杨晔看见贾迪回来了,高兴的放下东西,跑了过来,“先生回来了?听姐姐说,先生去散步了。小晔本来想去找先生的,可是这个地方太大,姐姐不让。”
贾迪在书桌边坐下来,看着此刻精神抖擞的杨晔,笑着问,“吃过饭了么?”杨晔点点头。“以后我们可能会在这儿住一段时间,小晔,你在这王府可不要乱跑。平时有空,就多看看课本,不要随着先生到了汴京,就把功课落下了。”贾迪一边说着,一边翻了翻自己最近抽空编写的“白话教材”,脑子里又想起黄州的白话堂来。“不知道蔡卓文他们在白话堂搞得怎么样了。。。”贾迪自言自语着。这时,杨晔在旁边咕哝着,“先生,小晔好想学堂里那些学伴们。”
“哦,小晔虽然刚刚来到王府,但已经感觉到‘一入侯门深似海’的道理了。呵呵。”贾迪哑然失笑,心头却联想到刚才在小花园遇见延安郡王和那个刁蛮郡主的情景,不由随口说道,“有机会,先生在王府给你找几个‘学伴’。”“太好了,先生一定要说话算话哦。”贾迪拍着手,在一旁活蹦乱跳。不就是没带你去江宁玩么?这个小鬼,还“惦记”着!贾迪正要开口说话。这时,一个老仆,轻手轻脚的走进屋子,“贾公子,我家王爷请公子去花园赴宴。”
原来,今日,濮阳郡王邀请了一些同宗的亲友,在花园设宴。那濮阳郡王,忽然又想到了刚刚进府的贾迪,有心想见上一见,便差人来请。谁知,下人回话说,贾迪回府之后,倒头便睡,酣声如雷。濮阳郡王,知道贾迪昨夜至今疲惫不堪,因此就吩咐下人不必将其叫醒,直待明日有空再请来一叙。哪知道,贾迪醒来之后,在淡月轩的小园子里碰到了宋神宗的儿子,延安郡王赵煦,濮阳郡王的小女儿,荣安郡主赵清。两人被濮阳郡王叫回花园之后,荣安郡主在酒宴上说起此事,延安郡王赵煦还向濮阳郡王打听淡月轩所住何人。濮阳郡王才知道贾迪已经醒来,又见赵煦似乎对此人颇有兴趣,便又差人来请。
贾迪见濮阳郡王差人来请,吩咐杨晔几句之后,便起身随那华衣锦服的老仆而去。
虽然天色已暗,但王府里可以说是灯火通明。贾迪随着老仆,走在蜿蜒曲折的走廊,一会儿便听到前面传来丝竹之声和喧哗之声,又见三三两两的婢女、男仆端着各式菜点,急匆匆的从身边走过。贾迪知道,豪门盛宴就在眼前,停下脚步,整整衣袖,将自己来到宋朝留起来的的长发梳拢,散在背后,这才不慌不忙的走上前去。
进了王府大花园,贾迪向濮阳郡王郑重道谢之后,又向这酒宴上“无数”的皇亲贵戚一一施礼问好之后,这才入座。那濮阳郡王早已将贾迪其人在酒宴上做过介绍,众人都已知道贾迪就是写出那部风靡京都的《西厢记》之人,此番又得圣上赞赏,特意召至京都编戏。是以,没多久,酒宴上就有人说道,“贾公子才情过人,一部《西厢记》,风月无边,倾倒众生,就是老夫,也是看过不下数遍。但不知此番入京,贾公子又有什么佳作,?可否让我等预知一二?”
贾迪定睛一看:一个坐在濮阳郡王左侧的老者,右手三个手指轻捏着玉杯,左手搂着一个年轻貌美的侍姬,正眯着一双小眼睛看着自己,似乎希望自己马上呈上一段香艳词章,以助其兴。这么急于“享乐”?难道,我贾迪,千年穿越到宋朝,就是给你们如此“助兴”的?
贾迪坐在那里,心头极度不快,真想起身离席,拂袖而去。
那延安郡王看着贾迪在那里低头不语,知道自己的那位整日只知道花天酒地、饮酒作乐的叔公口无遮拦,刚才一番酒话已然是令贾迪心生不快,大感屈辱,当即笑道,“贾公子何必太过拘束,刚才在淡月轩花园里作的那首词,气势豪迈,意境不俗,此刻何不当众吟出来?”
贾迪顿时愣住。你这小毛孩,懂个什么?我吟出来的,就一定是我做的么?你不是喜欢王安石的诗词么?王安石这首《浪淘沙令》可是很出名的!你记不住内容,也应该知道是他写的吧?怎么当场出丑?还要当场出我的丑??
“哦,是何绝妙好词?”那老者顿时来了兴趣,放下手中的酒杯。
大概是王安石这首词比较适合想当明君的赵煦的口味,赵煦看了一下众人。贾迪开在眼里,心中一急,正要开口,却已是来不及了。那赵煦在那边早已开口。
这“伊吕两衰翁。历遍穷通”一从赵煦嘴里吟出,花园中的人都静了下来。贾迪暗暗观察,基本上所有的人都放下了手中的酒杯,面露惊异之色。贾迪知道这下糟了,却猛然发觉一道锐利的目光朝自己射来,抬头一看,濮阳郡王正淡定的坐在上面,意味深长的看着自己。
待到吟诵完毕,赵煦才发现酒宴上似乎气氛很凝重,不由望了望贾迪。贾迪一脸苦笑的看着这位延安郡王,真不知道是骂他好呢,还是夸奖他好。又发现,众人都神色各异的注视着自己,只好起身拱手说道,“延安郡王好记性。只可惜此首《浪涛沙令》乃荆国公所作,在下刚才听郡王提到荆国公的诗词,临时起意,随口吟出。却又未向郡王说明详情,还望郡王赎罪,各位王爷赎罪。”
赵煦也当场愣住。自己刚才见贾迪随口吟诵,神态“飘逸”,感慨万千,如果不是本人“创作”,估计很难有那种极其“投入”而又“自然”的境界,是以断定了是贾迪所作,哪知道会是这样?赵煦听贾迪一番无奈的解释,脸上涨得通红,但心里却不由又默默念着这首《浪淘沙令》。原来这首词,也是那荆国公王王安石所作?。。。。。。心中想到这一层,一时间竟然忘记说话了,呆呆的站在那儿。
这时,濮阳郡王开口了,“呵呵,荆国公这首《浪淘沙令》赞颂的是当今圣上对臣子的千古知遇之恩,也难怪延安郡王听了会喜欢。来来,今晚花好月圆,我等不可白白荒芜良宵,且举杯痛饮。来呀,歌舞助兴。”
一旁待命的歌女乐师即刻演奏起来,顿时丝竹乱耳,彩衣迷眼。众人听得濮阳郡王一说,都举起杯,痛饮、嬉笑,刚才之事闭口不提,也不找贾迪“献词”什么的。酒宴就在一片欢歌笑语中,一阵觥筹交错中,持续到东方之将白。
贾迪次日醒来,才发现又是黄昏。不由起身又来到那处小园子,站在那几株梅花旁边,回想起昨夜王府酒宴上的情景。那一干王爷们闻王安石诗词而色变,醇酒美妇却甘之如饴!贾迪啊,贾迪,你从黄州赶到汴京,给赵家这些人“编戏解闷”,还不如回去在白话堂给那些村童讲课授学呢!宋神宗利用皇权,其实就是赤裸裸的暴力危险,征召自己入京,算不算是一种文化垄断?自己到底又该如何应对呢?
正华思乱想,却看见昨日那个老仆急匆匆的跑进来,喘着气说道,“贾公子果然在此赏花,王爷有请,请贾公子移步。”贾迪听到濮阳郡王又有请,想起酒宴上濮阳郡王对自己高深莫测的凝视,一边走着,一边问道,“有劳老伯了。敢问,王爷有何要事?劳烦老伯如此匆忙。”那老仆也许是真的不知道,也许是“守口如瓶”,头也不回的答道,“老奴也不知。王爷现在书房,公子去了便知。”
若是因为昨晚之事,自己能够被“贬回”黄州,那也是因祸得福。想到这点,贾迪沉下心来,随老仆大步向前。到了书房门口,那老仆转身对贾迪说道,“王爷吩咐不用通传,公子请进。”贾迪道了声谢,抬脚跨过门槛,刚走两步,就看见坐在书桌旁的濮阳郡王,正悠闲的翻着一卷卷宗。
看见贾迪来了,濮阳郡王合上卷宗,示意贾迪入座。早有人奉上茶水等,不需多言。此类书房“接见”,贾迪早已领教,谢过之后,又举杯喝了口茶,又起身多谢其“搭救”之恩后,静静的看着濮阳郡王,等其开口。濮阳郡王,从贾迪进入书房之后,一言未发,只是一直看着贾迪,那眼光就好像昨夜一样,锐利而又高深莫测,让常人“心生惶恐”。奈何贾迪不是常人。所以,当濮阳郡王看到贾迪并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沉吟了一下,起身在房间踱着脚步,嘴里慢慢吟道,“伊吕两衰翁。历遍穷通。。。。贾公子熟读诗书,文采过人,对这首《浪淘沙令》有何见解?”
贾迪知道了“查户口”的来了,低头装作思考片刻,才缓缓答道,“在下不才,荆国公这首《浪淘沙令》,正如王爷昨夜所说,乃是臣子感怀明君知遇之恩。”
“君臣际会,风虎云龙。羡煞多少有志之士。奈何千载之后,谁与争功?”濮阳郡王负手向天,长声叹道。
贾迪明白,濮阳郡王是在说王安石虽然有了“知遇”,却“无功”。说不定你还觉得“有过”呢?不过您老人家能这样说,也证明还是关心国事,不比昨晚那个“胖子”王爷醉生梦死!贾迪心中暗暗想着,看到濮阳郡王说完此话后,一直看着自己,不得已只好“表态”,“王爷说得极是,君臣际会,风虎云龙,当是‘大有为之时’。奈何千年之后,千秋之功,有志之士仍唯有羡煞。”王安石的《本朝百年无事扎子》中,有“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一语。贾迪此处用了过来,隐含着自己对变法的基本态度:变法是值得赞赏的,只不过功败垂成,令人扼腕罢了。
濮阳郡王是何等人也,听得贾迪这两句,看似几乎照搬自己的话语,其言外之意却是支持“新法”,当下眉头一皱,“有志之士仍唯有羡煞?这又是孰之过也?”
贾迪听着濮阳郡王这番明显不满的诘问,心中一惊,倒不是担心自己被怎么样,而是想不通,濮阳郡王为何和自己“深入”的谈这些?自己只是个“编戏”的,又不是什么“有志之士”。难道就因为昨晚那首《浪淘沙令》?要是这样,这濮阳郡王的“政治敏锐性”也太高了点。想归想,话还是要说的,贾迪起身,拱拱手,对濮阳郡王说道,“在下一介布衣,不敢妄议朝政。在下只是觉得,君臣际会,必先有明君,而后才有贤臣。本朝百年无事之时,圣上欲革弊兴利,乃算得上是大有为之举。”
“哦,贾公子是说圣上是明君,新法也是好的,只是贤臣不贤,是以虽有旁人羡煞的‘君臣际会’,却无功可成?”虽然贾迪只是赞颂了宋神宗几句,连王安石一个字也没提,但濮阳郡王却“揣摩到了”贾迪的潜台词。
哪知贾迪拱手又说道,“请赎在下斗胆,圣上是明君,在下一直钦佩万分。但在下认为,新法是好是坏,有待具体分析;贤臣不是不贤,而是太少。”
濮阳郡王猛地一惊,放下负于后背的双手,拈着胡须,看着贾迪,“贾公子,说新法需要具体分析?又说贤臣不是不贤,而是太少。这是何道理?”
要知道,新法乃朝廷大事,非一般的人所能够了解和详知。朝廷那些大臣们熟知历史,精通法典,又有实际的从政经验,对新法尚且众说纷纭,各执一词。贾迪这样身在江湖的一介布衣,充其量是站在宏观的道义层面大致判断一下,怎么会有具体分析一说?至于贤臣,濮阳郡王刚才和贾迪的谈话中,其实都是暗指王安石,谁知道此刻贾迪居然跳出了这个框框,说到了泛指意义上的臣子。谁贤,谁不贤?又岂是你贾迪能够说清楚的?
濮阳郡王不由回想到那份放在自己书桌上的密卫侦报,上面说贾迪曾经去江宁拜访过王安石,并获赠手书《桂枝香》,难道是王安石给他讲了一些朝政方面的事情。不过,据侦报上说,拜访中,二人只是参禅论佛,并没有涉及朝政的言论。。。。。濮阳郡王一边心头暗自思虑,一边盯着贾迪,看其如何开口。
贾迪,嘴巴张得大大的。想不到这濮阳郡王对自己如此感兴趣?自己按照历史随口说说,他居然如此刨根问底。如果贾迪知道,就在自己刚来之前,濮阳郡王正在翻阅关于自己的秘密侦报,还不知道会是何表情呢!
自己只是根据史料而言,难道现在要我给你一项项新法仔细分析,一个个臣子仔细排查?且不说自己到底知道有多少,谈论这个的资格和危险系数,就不是自己所能想像的。不过话已至此,就随便给你讲讲吧,反正你们宋朝对读书人的言论还是比较大度的。。。。。贾迪认真想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方才,在下,只是依据常理而言,具体的倒也说不上来。”
说完瞟了濮阳郡王一眼,见其波澜不惊的在一旁听着,贾迪就大着胆子继续说道,“新法到底好不好,还要根据各个府县具体情况,根据官员的执行情况,根据执行时间的长久,参照各方面的利弊,方能下结论。至于贤臣,在下,觉得荆国公施政颇有失误,但一心为国,公而无私,其忠贞之心,应该是我们这样的读书人所效仿的。上有明君的支持,下有宰辅的推行,君臣际会,却无功,那是因为新法施之于全天下,各个府县的贤臣太少,不能领会圣上革弊兴利、富民强国的精神,是以执行不力,或曲解,或阴改,或一味抵制,或生搬硬套。如此,就是那好的新法也会产生流弊,更何况那还待完善和修正的新法?”
“呵呵,先前只知道贾公子能写一手好文章,想不到方才一番闲谈,本王才发现,贾公子于治国之术也是颇有研究。”濮阳郡王听了贾迪这一番话,沉吟片刻之后,突然笑着说道。
贾迪政治再傻,也不至于听了这句话,就高兴起来。因为这濮阳郡王对自己有恩,观其谈吐又是个关心国事,为人宽和之人,自己来到宋朝有时候也莫名其妙的想做点什么,是以方才才对他说了一些自己的实话,谁知,这濮阳郡王老滑得很,随口一句不痛不痒,泛泛而论的口头褒奖,就把自己糊弄了。哎呀,我将此心对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贾迪略感失望。
那濮阳郡王却又开口说道,“当今圣上,一心为国,本王身为宗室,虽然闲散惯了,但还总关心着圣上,也总想为圣上分忧。今日与贾公子一番交谈,心中也有点启发。如果本王没有看走眼,贾公子也是关心国家、心忧天下之人,难得还不偏不倚。听说你与苏东坡平辈论交,倒真的和他相似。”贾迪见此情况,正要拜谢,告辞离去。却听得濮阳郡王又说道,“圣上闻知贾公子已到京都,特命本王传旨,宣你明日进宫。贾公子且回去好生休息,明日好觐见圣上。”
哦,想不到宋神宗这么快就宣我觐见。有这个必要么?贾迪因为刚才的谈话,心里懒散的很,按照规矩谢过恩,然后就向濮阳郡王告退。
濮阳郡王看着贾迪离去的身影渐渐消失之后,不由又瞟了一眼放在书桌上那份加急卷宗,自顾自的沉思起来。自从昨夜酒宴上,知道贾迪吟诵过那首王安石的《浪淘沙令》之后。自己才吩咐密卫调查一下贾迪。谁知道,因为贾迪去江宁拜访过王安石,并获赠《桂枝香》。此事上报之后,已经惊动了皇上,几日功夫,密卫已经有了贾迪的档案了!
今日书房一番谈论,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贾迪,看似支持新法,却似乎又瞧不起新党,连那王安石,也只是给了个“荆国公施政颇有失误,但一心为国,公而无私,其忠贞之心,应该是我们这样的读书人所效仿”的评语。此人文采过人,见识不凡,以后接触到了圣上之后,又会起到什么作用?虽说,他现在只是个编戏的,但熟读史书、深谙宫廷政治的濮阳郡王却知道,和圣上的亲疏远近才是最重要也是最本质的砝码,更何况此人因为与苏东坡的交往、在黄州的一些举措,再到后来江宁拜见王安石,已经引起了自己那个亲侄儿——也就是宋神宗赵顼的一些注意和兴趣,尽管很细微,但自己还是可以感觉得到。这个圣上,自己是知道的,一心想着变法图强,哪怕是两宫和朝野重臣齐声反对,也独断特行,擢拔王安石等人,全力推行所谓的新法,哪怕是王安石坚决归隐之后,也还是启用了蔡确等人。自己虽然也希望革弊兴利,国力昌盛,但这能由那些所谓的新党推行所谓的新法而实现么?搞了这么久,如今的国事又是如何?
想到这里,濮阳郡王又不由浮现出今日觐见时,宋神宗的境况,脚步虚浮、神情萎靡、意态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