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北宋皇帝会在垂拱殿为接见外臣。但也许是因为贾迪还没有官职,也许是此番召见“只谈风月、不谈政治”,宋神宗将召见地点选在了御花园。
当贾迪随着内侍,小心的步入幽深的内廷之后,眼前的景观变得柔美起来,少了些冷冰冰的石狮玉柱,多了些花花草草。初进皇宫的压抑开始逐渐在贾迪心头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早上离开王府时,濮阳郡王对自己的一番言语。虽然说的很含蓄,但言外之意,贾迪还是听明白了,那就是此刻的宋神宗郁郁寡欢,要自己少讲政治,多谈戏剧,让他解闷、舒心,笑一笑就好了。
这个还用你说么?这皇帝召自己进京不就是要自己给他编戏,好解解闷?我又不是大宋的宰相,又不是希望借议论国事而讨封赏?不过,自己穿越过来,居然当起这种类似于“小丑”或《红楼梦》里的所谓牙签相公来,以戏曲“媚上”,也实在有点窝囊。。。。。。。贾迪一边走,一边腹诽不已。
当贾迪看到宋神宗时,大吃一惊,才明白为何濮阳郡王早上如此郑重其事的叮嘱自己。眼前的宋神宗,面色苍白,眼神游离不定,还略带恍惚,说话声音又细又低,还拖着个腔调,要不是那一身威严气派的皇袍,贾迪一定会给出三个字评语“糟老头”。倒是那双眼睛,偶尔扫向自己的时候,散发出一丝专注和坚定。贾迪仿佛有一种回到了江宁半山园拜访王安石的错觉。哎呀,说什么君臣际会,风虎云龙,如今却是“风liu总被雨打风吹去”!
一番场面话之后,宋神宗开始问起贾迪的家乡来。贾迪一惊,本以为这赵琐会以文会友,和自己谈《西厢记》以及编戏的一些情况,却不曾想到这里。略微回想了一下自己以前的说辞,贾迪才慢慢按照“原稿”回答。好在赵琐也许是随口一问罢了,并不怎么在意,只是“哦”了一声,随后又问起那些所谓的“海外逸事”,贾迪更加仔细的讲解了一番。赵琐听着倒是仔细,但也不插话,只是偶尔毫无意义的“哦”几下。待到贾迪讲了一盏茶工夫,赵琐的“好奇心”才似乎得到满足,终于开口说道,“朕传口谕召贾卿进京,其意本不在于戏曲,只不过观赏完《西厢记》之后,又听说贾卿来自于东海外,仰慕我大宋文化,辗转来到我大宋,是以想见见贾卿这样的海外风liu才子。今日一见,贾卿确实才情卓绝,气概不凡,也难怪苏轼会与你平辈论交。”
贾迪一听此言,心中一阵哀鸣:原来如此啊!您真是天之骄子!真是上面一句话,下面跑断腿!。。。。。。。有多少奏章什么的等着您去批阅,有多少官员等着您去接见,有多少佳丽等着您去临幸,您和我见什么面嘛?是闲得无聊,寻人开心,还是自己老糊涂了,神经恍惚?。。。。。。
贾迪恭谨无比的感恩戴德一番,不但做好了闪人的准备,而且脑子里开始计算着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回到黄州,去继续经营自己的白话堂。
赵琐,半靠着身体,微眯着双眼,待贾迪学着后世古装戏里面的桥段“表演”了一番之后,转过头,一手轻挑着旁边的梅花,似乎还在悠闲的嗅着,一边缓缓的像是自言自语的说道,“也难怪荆国公会亲手书写《桂枝香》相赠于你。”
贾迪一个冷战,身体不由挺了挺,脑子里蹦出两字:密卫?!一定是王安石的半山园有皇帝的密探!难怪刚才问东问西,原来是在“摸底”。其实,贾迪倒是错怪赵琐了。赵琐并不是在摸底,只不过要说出一些事情来,需要先说另一些事情来做铺垫罢了,虽然赵琐确实令人调查过他。但一部“正宗古汉语”名剧《西厢记》,已经是强有力的证明了贾迪不管以前来自何方、立场是什么,至少现在已经彻地的被“汉化”被“宋化”了。
半响,贾迪才说道,“荆国公退隐之后,喜读佛经,草民有幸能置喙一二,是以蒙其一时兴起,手书相赠。”
赵琐,还是没有回头,只顾观赏着梅花,隔了一会儿,方才轻声问道,“哦,介甫如今可还好?”
贾迪心想,你虽有密探,但估计一些详情并不知晓,就将自己在半山园与王安石见面的经过,有选择的详细讲了出来,也提到王安石在生病的情况,却没有讲自己告辞之后吟诵其诗词的事情,虽然赵琐可能知晓。
赵琐一边漫不经心的听着贾迪的讲述,偶尔看贾迪几眼,内心却是心潮澎湃。自己早年重用王安石,希望凭借其才学、声望还有忠贞,推行新法,重振国势,但祖宗家法,豪门利益。。。。。。掣肘太多,顾虑太多,加之新法又不完善,自己不得不妥协、退缩,到头来王安石归隐江宁,不问世事,一心向佛,朝中的新法也是日趋变质变味,日趋停歇下来,去年西夏用兵大败,更是令自己心灰意冷又悲愤莫名。曾几何时,自己已经开始变得逃避起来,不愿提到、不愿想到以前的过往。但眼前这个自己本来观赏完《西厢记》,一时兴起,召来见见的贾迪,来时转道去拜访王安石,获赠其手书,“惊”得下面的人急忙报上,昨夜又在濮阳郡王王府内当着延安郡王赵煦吟出那首《浪淘沙令》,令自己不禁又回想起登基不久,与王安石君臣际会,风虎云龙,大刀阔斧,推行新政的那些往事。赵琐终于明白,对于自己来说,王安石就像一座绕不过去的大山,至始至终,都堵在自己心口。
贾迪讲完之后,静静的看着昂首向天、神情落寞的赵琐,不禁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同情和悲哀。都说古来圣贤皆寂寞,这古往今来的改革派才是最寂寞的!这种寂寞是失败了的英雄于暮年,在梦阑时、酒醒后的那种难以言状的寂寞。难道变法先驱都是这样的黯然,这样的惨淡?最后,消逝在风中?
贾迪突然又想到了自己刚来宋朝,与苏东坡在车厢内论“名利”,最终成为以“兄弟”相称的知己。眼前的赵琐和那远在江宁的王安石,是否也有点类似呢?他们因为心中的梦想和理想走在了一起,抛开君臣之礼,他们是否也有着超越世俗的友情?如果有,这种友情是否,超越了失败,超越了荣辱,超越了时间和空间?
“贾卿在想什么呢?”赵琐却不知什么时候开口问道。
贾迪猛地一抬头,发现赵琐此刻已经回复到刚刚接见自己时候的状态和表情,注视着自己,却又意兴阑珊。想了一下,贾迪忍不住将自己与苏东坡车厢内论“名利”的事情告诉了赵琐,并说道,“草民适才见圣上听闻草民拜访荆国公的事情之后,昂首向天、追思不已。草民斗胆,觉得圣上与荆国公的君臣际会,亦是超凡脱俗,不计名利,不计荣辱,不计成败,是以钦佩不已,不能自持,还望圣上赎罪。”
“超凡脱俗,不计名利,不计荣辱,不计成败。。。。。。”赵琐默默念着,突然站起身,杀气腾腾的怒视着贾迪,厉声喝道,“你刚才所言,是在嘲讽朕的新法失败了?是大错特错?”
听得此言,再看着此刻赵琐“气吞山河、生杀予夺”的气势,贾迪一愣,乖乖的怪不得“伴君如伴虎”,我只是随便说说,你赵琐也用不着神经兮兮,这么抠字眼吧?何况,按照史书记载,你这个新法确实是失败了的?。。。。。再看看旁边,两个领自己进宫的内侍,早已吓得纷纷跪倒在地。
贾迪无奈,保命要紧,只得也装作惊恐无比的样子,跪在地上,“以头抢地”,同时告诉自己,一定要镇静,脑子飞快运转,立即说道,“圣上息怒,草民适才因为感怀圣上对荆国公的千古知遇,一时难以自持,口不择言,罪该万死,还请圣上降罪。”
好一会儿,才听见赵琐沉声说道,“朕来问你,你在半山园临走之时,为何对介甫说什么‘俗世的纷争、变动,先生此番境界,当可淡然处之’,又为何在刚才隐瞒自己在半山园外吟诵《桂枝香》的事情?还有,刚才又为何说什么不计成败?朕不信什么‘感怀不已,难以自持’。这些事情,你若不从实招来,朕,即刻命人将你推出宫外,五马分尸!”
贾迪知道,这下可玩出火来了。说起来,千不该万不该,自己巴巴的去江宁“瞻仰”伟人;又千不该万不该,一碰到激动场面,自己这个烂好人就管不住嘴巴。难道真的是天机不可泄露?既然天机依然泄露,你赵琐也算是个“有志青年”,如今又“苦苦相逼”,那我是不是应该扭转一下天机,随便遵照那个裴太守的“教导”,配套兜售一下自己的白话文,自己的新文化运动?。。。。。。
事已至此,贾迪反倒豁出去了,沉声回答道,“还请圣上赎草民妄议朝政之罪。”“大胆!”赵琐旁边的一个老太监尖声喝道。
“我大宋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之人。你但讲无妨。”赵琐又坐了下来,靠在椅子上,慢慢说道,轻言细语中自带着一股威严。
“谢圣上。”贾迪一副激动得快要流泪的表情。
“贾卿不必惶恐,速速回话。”赵琐似乎见多了,对这一套很不感冒。
“是,”贾迪知道,成败在此一举,道了声“是”之后,认真思虑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又才说道,“草民敢问,推行新法至今,最大的难处是什么?草民不敢妄测天意,草民不才,自认为,古往今来,变法维新,其最大的难处无不三。其一,变法难免触动一些人的既得利益,这些人会极力抵制,百般阻挠;其二,变法维新,所用非人,或不通实务、难当大任,或结党营私、以此晋身;其三,变法维新,归根到底是要施行于天下,需要天下人理解配合,然而民众蒙昧,对于变法往往心存疑惑,甚至误会。圣上,这最后一点,草民认为尤为关键。试想,若天下人都知晓变法的好处,民心所向,有何不可为?最怕的就是出现‘民可使由之,而不可使其知之’的境况。如果是那样,民众不但不理解不欢迎,反而心怀恐惧,心存怨望。如果这样,变法维新就失去了天下万民的支持,而且很容易让那些反对变法的人找到借口,抓住把柄。”
贾迪没有直接回答赵琐的那三个问题,而是直接谈到了其内心最关心最敏感的问题,变法。当贾迪说完上面一番话之后,就停了下来,抬头注视着赵琐的反应。
赵琐也没想到贾迪会这么直截了当,直奔主题,本来是准备敲打敲打再“逼”出来的,而且也没做多大的指望,所以一开始不由愣了一下,当听到贾迪讲到那三条难处,赵琐更是吃惊,姑且不论是否就这三条最难,但其每一条无一不是变法遇到的大难处。这些道理,自己也是在推行新法多年之后,方才总结出来的,想不到眼前这个年轻人随口就说了出来!特别是贾迪最后那句话,“让那些反对变法的人找到借口,抓住把柄”,让赵琐不由回想起,熙宁七年,郑侠献流民图。虽然所画内容属实,民众疾苦万分,但却是天灾,却也被反对变法者所“利用”,以此逼迫自己和王安石(此乃小说中赵琐的心理活动,特此注明)。还有那些个朝廷重臣,地方郡守,无不是隔三差五的上表请奏,说新法扰民至甚,百姓苦不堪言。(错误的新法,或者错误的执行,的确是如此,但此乃小说中赵琐的心理活动,再次特此声明),好像自己就不爱民,就是在鱼肉百姓似的!大凡变法维新,虽然是自上而下,但如果在触动既得利益者的反抗的同时,又等不到民心或者说道义上、舆论上的支持,是很难进行下去的。而赵琐和王安石搞的新法,在大的方面,就面临着这样一个局面,而且又要加上新法不完善,用人不当等诸多毛病。贾迪此番话,可谓画龙点睛,说到了赵琐的心坎上。
“贾卿,平身。赐座。”赵琐好久都没有听人这么和自己谈论新法了,反对的自不必说,支持的也只不过唯唯诺诺的按照以前的举措去施行罢了,何尝从宏观上有所论及呢?
赵琐待贾迪坐下之后,沉吟了片刻,问道,“贾卿所言不虚。但知道是一回事,如何解决又是另外一回事。”
“启禀圣上,圣上所言极是。不然,草民也不会将此为三大难处了。但事在人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方才可大有为。何况,此三大难处,也并非毫无办法。”贾迪缓缓言道。
赵琐听贾迪开始讲什么“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心中不由大感失望,待听到最后,又来了兴趣,稍微向前倾身,问道,“有何办法?”
贾迪朗声说道,“圣上,凡变法,必然涉及到、触动到某些人的利益,也必然会招致这些人的抵触、反抗、攻击,这个难处无法根本得以避免,但可以视情况,加以缓解和调控。草民以为,推行新法,当由易到难,由浅入深。其二,变法,需有一大批熟悉民情、通达实务的干练之士,再辅以各项考核,方能制定出较好的新法,并切实执行下去。其三,当遵照圣人‘教化之道’,使天下万民知晓变法的好处。”
赵琐皱了皱眉头,显然,贾迪此番言语还是在泛泛而谈。毫无新意。
贾迪将赵琐的不满之情看在眼里,暗暗笑了笑,又说道,“圣上,草民无知,只能说个大概,再往下说,恐怕辜负了圣上的期望,还请圣上赎罪。”
赵琐听得贾迪一言,还以为贾迪是在“卖关子”,或者是在“预留后路”,笑道,“贾卿不必如此紧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贾迪当即“诚恳”的说道,“圣上,适才,草民说变法需要熟悉民情、通达实务的干练之士,但草民并非此类人才,是以不能在细节上为圣上分忧,而只能在大的方面呈述一二。变法牵涉到祖宗家法的革新,牵涉到朝中官员的家族利益,牵涉到天下万民的切身利益,若不是通达权变之士,依据不同区域,不同对象,参考当时当下的实际局势,恐怕只会是陷于空谈,流于表面。”
赵琐不以为然,言道“天下之大,若是让人一一依据,一一参考,而不总览全局,恐怕万难有所进展。”
贾迪心里笑道,等的就是你这句!当下,答道,“是以,圣上变法,必要一大批干练之士。天下之大,一人不可能了解于胸。若是只依赖于寥寥数人,就制定出新法,赎草民斗胆,此可谓盲人摸象!”
赵琐,推行新法推行了多年,虽然知道这是实情,但听到这“盲人摸象”四字,心中也不由大怒,正要开口,却抬头看见贾迪正沉静而又自信的看着自己,不知怎地,竟硬生生忍了下来,起身,在御花园里踱了几步,猛然转身,对着贾迪,沉声问道,“那贾卿对此有何高见?”言谈举措间,大有“一言不和,刀剑相向”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