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六年九月,贾迪携着杨晔在众人的送别中登舟,离开黄州。
进入秋季,贾迪站在船头,已经能比较明显的感受到随风而来的寒意。
这时,杨晔拿着一件棉袍过来,“先生,江上风大,请穿上吧。”贾迪一边接过棉袍,一边看着垂立一旁的杨晔,“小晔,还这么拘谨?这么多礼节?又不是在学堂。”
杨晔自从搬到学堂之后,就住在贾迪的隔壁。每日,杨晔必会到贾迪处帮忙,整理书稿,打扫为生,等等。随着学堂的事务逐渐增多,学堂不时有客人来访。杨晔又自荐,在贾迪的书房打杂,担起那通传禀报,迎来送往,端茶送水的责任来。贾迪开始不答应,怕耽误杨晔的学业。但杨晔再三恳请,并言道,可以在以在书房自学,遇有不懂,可向先生请教,且自己一向视师若父。贾迪听得“视师若父”一言,很是感动,又知道杨晔聪明异常,在书房自学不在话下,于是就勉强答应下来。平时,贾迪得闲,就在书房给杨晔讲课。因为,书房里人不多,杨晔又一点就通,贾迪每每都不由自主的,把自己认为可以讲出来的一些后世的东西,传授给他。如此这般,杨晔就成了贾迪最为得意和眷顾的弟子,可谓开山大弟子,“革命”的第一颗火种。此次,贾迪要进京,就想着是否能够把杨晔带在身边,召杨晔至无人的书房,正要出言想问,杨晔却倒先开口。于是,在一些学员羡慕的眼光中,年仅九岁的杨晔随贾迪一起离开了黄州,往那最终目的地——汴京,驶去。
刚才的话语,垂立于一旁的杨晔在学堂就听过多次,此刻又听贾迪提起,忙回答道,“先生为人宽厚,平时从不让学生行大礼、干重活,学生深为感动。但小晔毕竟是先生的学生,大体的礼节还是要的。”
贾迪整了整刚穿上身的棉袍,看了看杨晔,说道,“小晔,外面风大,你进去歇着吧。老师有事情,会叫你的。”杨晔对贾迪这种欲言又止、神秘莫测的举动早已司空见惯,当下低头应了一声,回到船舱。
这种礼节上面的话语,贾迪现在也很少说了,说了等于没说。磕头什么的,贾迪看不惯,也做不惯,但别人觉得非常正常和自然。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礼节吧。那天,一个学员没有向自己行礼问好,自己当时不也感到怪异,以为这个学员对自己刚贴出来的新规定不满么?。。。。。。
贾迪抛开这些念头,抬头把目光从脚下滚滚的江水中收回,望向远方——江宁府的方向。
自从确定至少要暂时离开学堂,离开黄州,贾迪心思就活动起来。因为这次进京,只是去编写剧本,并不是什么急事,也没有规定具体的到达日期,贾迪就决定绕道先去江宁(南京)和西京(洛阳),去拜访一下王安石和司马光。贾迪知道,这两个人都是在元佑元年(1086年)逝世的,如今算下来也就是一两年的工夫。司马光最后回到朝廷中枢,死于汴京,而王安石确是一直呆在江宁,病死于钟山。自己这次要不趁机去江宁,见见这位大名鼎鼎的“柪相公”,估计就没有机会和大师亲密接触了。所以,贾迪才舍弃了马匹,改走水路,坐船向东而行。
。。。。。。。
由于是顺水而行,几日过后,船便停泊在了江宁地面的码头。贾迪和杨晔备好物事,上岸雇了一辆马车,直奔钟山。
王安石拜相前,是在江宁,第一次罢相后,也是回到江宁,第二次辞相之后,又退隐于江宁。在江宁前前后后生活了20年,逝世后也葬于钟山脚下。这,或许,就是一种缘分。其留下了很多与江宁有关的诗句,如“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至今商女,时时犹唱,*遗曲”等,都是被后人所一直传诵。。。。。。
当摇摇晃晃的马车终于停下之时,贾迪从恍恍惚惚的遐想中清醒过来,下得车来,抬头一看,“半山园”三字赫然映入眼帘。望了望这座灰瓦粉墙的小院子,贾迪来到西院正门处,轻声而扣。片刻,便有仆人开门,贾迪说明来意,递上苏东坡的名帖。又过了一会儿,仆人出来,将候在门外的贾迪请了进去。
这半山园并不大,走不了几步,贾迪就来到了客厅。那仆人恭声说道,“请公子稍后,我家老爷正在更衣,即刻就来。”贾迪点点头,那仆人就和刚上来奉茶的小童默默退去。
贾迪喝了一口茶,只觉得味道普通得很,又看了看房间的摆设,也是普通的物件,那正首位置的座椅上有几处依稀已掉漆。倒是客厅四周的墙上,挂着几幅字画,才使得这客厅不至于在素朴中失其典雅。贾迪不禁想起了自己在后世的一些资料和小说中看到的那些对王安石的描述,什么不修边幅、不重仪表,什么过分执拗、过于简朴,等等。
贾迪起身绕着墙壁,观赏起那些字画来。大多是些山水画,再附上诗词,落款处的写着什么“某某顿首”“某某和之”等,不用说,都是一些当时的名家,其中有一幅,图上画着一处山坳间,几间茅屋在虬枝繁叶间隐隐而现,茅屋旁边一条小溪,溪上一座小木桥,画的下端是取近景的茂盛花草。贾迪再看诗词,正是王安石那首著名的《渔家傲》。
平岸小桥千嶂抱,
揉蓝一水萦花草。
茅屋数间窗窈窕。
尘不到,
时时自有春风扫。
午枕觉来闻语鸟,
攲眠似听朝鸡早。
忽忆故人今总老。
贪梦好,茫然忘了邯郸道。
这首词,贾迪在后世也背过,看到开头一句,脑子里就出现了整首词句。但这好像是王安石亲笔所书,笔力苍劲,转折之处如银钩铁画一般。贾迪屛气凝神,一句一句看下去,当默念完最后一句“贪梦好,茫然忘了邯郸道”,方才挺直腰,长舒了一口气。
忽然,贾迪瞥见一张肖像画,走近了一看,一名老者坐在地上,广颐阔腮、双目微启,笼袖伏案,作沉思状,背景是一片空白。右侧用淡墨写着一首诗:
身如泡沫亦如风,刀割香涂共一空。
宴坐世间观此理,维摩虽病有神通。
哦,原来画的是维摩居士。佛家大乘经典有《维摩诘经》一部,通过维摩居士与诸天菩萨的辩论,宣扬“舍小乘,修大乘”,提倡“无住为本”、“入不二法门”等。
这时,耳边传来嘈杂的脚步声,贾迪转身一看,一名瘦弱的老者由两个仆人搀扶着,出现在门口。一股淡淡的药味钻进鼻子,贾迪不由皱了皱眉:看来,王安石生病了,难怪这么一会儿才出来。忙低头迎了上去,向其行礼问好。只听,一阵喘息之后,一个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公子不必多礼,请入座。”贾迪这才抬起头,一看。细长的脸庞,额头布满皱纹,瘦削的下巴,胡须浓密而略显杂乱,一双看似混浊的眼睛里不时流露出刺目的眼神。这就是历史上的“拗相公”、“半山老人”,王安石?!。。。。。。
王安石待贾迪也落座之后,方才开口道,“敢问公子名讳?”贾迪连道不敢,将自己的名字报了出来。
王安石又问道:“子瞻如今可好?”贾迪代苏东坡谢过之后,将苏东坡在黄州的大体情况讲了一下,这才从怀里掏出苏东坡的信函,一边走到王安石的面前,一边说,“这是东坡居士给先生的书信。”原来贾迪找到苏东坡,说要去拜访王安石之后,又怕不能得见,找苏东坡要名帖的时候,苏东坡当时沉吟了许久,弄得贾迪以为由于政治上的纷争,苏东坡不会给自己,谁知苏东坡也没说什么,到底还是给他了。第二天,派人送来一封信件,托贾迪向王安石问好,并将信件转交给王安石。
“哦。”王安石接过信函,内心惊讶不已。苏东坡和自己因为政见的原因,私交甚少,几乎没有信件往来,今日托人持贴前来,自己已是觉得有点惊讶,想不到还有信件。
贾迪默默的坐在下面,看着王安石用微颤的双手打开信封,低着头一页一页的细看,心里却是有点忐忑不安,就像坐在下面看老师评自己的卷子一样。贾迪知道,苏东坡在这封信里面多半是要和王安石“泯然一笑,尽释前嫌”,但也肯定会或多或少的提到自己。只不过怎么提的,王安石看了又如何想的,贾迪心中完全估计不到。这样,贾迪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后面要说些什么,只能靠临场发挥了。
直到贾迪耐心的细细的品完了一杯茶,王安石才长叹了一声,放下手中的信件,抬起头,怔怔的望着门外。好一会儿,王安石又拿起桌上的信件,细细看起来,看完之后,又放下来,抬头向天。。。。。。时间仿佛就此停滞。
贾迪知道,王安石陷入了对往事的感怀中。这种状态和境界很难得,自己不应该打扰。于是心情倒慢慢平静下来,安心的在一旁喝茶。
终于,王安石才回过神,长叹道“子瞻有心了!”说完此话,又停了片刻,才对着贾迪说道,“有劳贾公子了。”贾迪忙道“这是学生应该做的。学生此去汴京之际,因为仰慕先生,所以向东坡兄要了名帖,好专程前来拜见。东坡兄知道学生要折道江宁之后,也是长叹不已,当即修书一封,托学生转交给先生。”
贾迪这段话,算是稍微撒了个慌,把苏东坡第二天派人送信,说成了当即修书。不过也算是为了两位大文人之间的“和解”出力,贾迪倒也不觉的有什么不妥。贾迪这段话,还夹带着点出了自己对王安石的仰慕之情,以及自己与苏东坡的交情。
王安石听到贾迪口中的“东坡兄”后,心中暗暗吃惊。苏东坡在信件中,对贾迪极力称赞,后面两页,都是关于贾迪的;并言道,与其平辈论交。自己看了,已经有点意外。此刻听到贾迪自己这么“大大方方”的说出来,王安石在大为吃惊之余,立刻有了一段对贾迪的评语:此人,要么确实是个才情学识冠绝天下之人,要么就是一个欺世盗名狂妄自大之人。但苏东坡的眼界,王安石是知道的,一般的,还入不了他的法眼。
王安石拿起苏东坡的信件,将最后两页又仔细看了一遍,抬头认真的注视了贾迪一会儿,也不拐弯抹角,开口道,“子瞻在信中对贾公子非常青睐,赞赏有加,并言与公子平辈论交,介甫开始还有点吃惊。方才,贾公子一番言语中有‘东坡兄’三个字,介甫才知是果真如此。”
王安石这番话的背后之意,贾迪或多或少能揣摩到。尤其是最后的“果真如此”,语气中隐含疑问之意。贾迪听了,不由一阵脸红。自己为了迅速引起王安石的注意,用了“东坡兄”,却没想到会引起王安石对自己这种略显“轻薄狂妄”的微词,哎呀,怎么说自己也应该谦虚一点,应该“尊老爱幼”一点。
心里这么想着,贾迪急忙站起来,双手抱拳,躬身说道,“学生自知才疏学浅,无奈东坡先生不以为意,并言君子相交不言利,执意如此。学生在此,倒是孟浪了。”
“哦,君子之交不言利?”王安石没有听懂这句,不由皱起了眉头。
贾迪要的就是这样,当下将苏东坡与自己那天在马车里面的一番关于朋友、关于“利”字的谈论讲了出来。王安石笑道,“东坡兄,如今倒是悟得透彻。众生平等,诸行无常,万法皆空。”
贾迪听了后面这几句佛门常用语,不由一愣,联想到自己刚才见到的那几张字画,心中颇感失望。名满天下的“拗相公”,如今已不复当年的雄风,似乎已经只读佛经,不问世事了。但自己并非为了求名,也不是为了求他举荐,刚才怎么这么紧张,现在怎么这么失望呢?。。。。。。。
王安石确实如贾迪所想,自从爱子病逝、二次罢相之后,就回到了江宁,不久又辞去“判江宁府”的职衔,对政事完全不再过问,倾心专研佛学了。今日,贾迪前来拜见,要不是有苏东坡的名帖,估计连门也进不去;要不是有苏东坡的来信,并且在信中对贾迪大为称赞,王安石估计见了他,也不会和他多说,问明缘由,三言两语打发了事。但王安石是绝对不想谈论和政治有关的话题的,眼前这个贾迪,年纪轻轻,多半要往这方面扯,所以才接连说了三个佛家用语,且看贾迪如何答复。
一时间,客厅内安静至极。王安石又拿起苏东坡的信件自个儿看起来,贾迪却在那里神游天外。
好半晌,贾迪从沉思中回过神,看了看墙上那副维摩居士图,方才说道,“宴坐世间观此理,维摩虽病有神通。这想必是先生的诗句吧?先生说东坡居士悟得透彻,学生方才看到此句,觉得先生更是深明佛理,明彻般若。”
“贾公子缪赞了,此一首诗正是安石读《维摩诘经》后所作。贾公子也对佛经有研究?”王安石答道。
贾迪答道,“不敢,学生只是略有涉猎罢了。这部《维摩诘经》,又名《不可思议解脱经》,弹偏斥小,叹大褒圆,阐扬的乃是大乘般若性空,讲求的是菩萨道智悲双运。”贾迪依着自己平时看到的一些评论,讲了几句,看看王安石似乎有点兴趣,又说道“维摩居士,慈悲驻世,以权巧方便,乃至示现生病,解说不可思议的不二解脱法门。‘以一切众生病是故我病。若一切众生病灭则我病灭’,学生看到此句,心里钦佩万分。”
“哦,想不到贾公子也通达佛经。那不可思议的不二解脱法门,贾公子有何参悟?”王安石听到贾迪一番“背诵”,知道贾迪讲的是倾向于佛法中的入世修行、普度众生的思想,心中有些不喜,就问道。
“烦恼即菩提,不离生死而住涅盘。学生以为,修行应该不拘于出世入世,而在于般若为根、慈悲为怀,于俗世诸多烦恼中度众生、证菩提。以一切众生病是故我病。若一切众生病灭则我病灭。”贾迪说到后面,又把这句重复了一遍。
“般若为根、慈悲为怀。贾公子说的极是,此即谓智悲双运。但般若何来?烦恼即菩提,需要参悟方行。”王安石将参悟加重了语气。
“先生说的极是,参悟极为重要。但学生以为,参悟不是只是打坐,不是只是念佛,不能拘泥于皮相,而是应该按照‘应无所住’的法门。”贾迪恭声简短的答道,等待着王安石进一步的追问。
“如何方是‘应无所住’?若是为了普度众生,岂不是有所住了?这该如何解决?”王安石虽然年老多病,但思维仍然极其敏捷,词锋依然极其犀利。
贾迪吸了一口气,沉声答道,“‘菩萨为利益一切众生,应如是布施’,此句即已点明二者关系。应无所住,指的是‘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而不是不住于‘普度众生’。学生以为,先生先前,推行诸多新法,虽万人诋毁,仍勇往直前,不计名利,不计得失,当得上‘无所住’三个字。”
“呵呵,我与贾公子一番言谈,方知吾道不孤。安石以往种种,得此三字,足矣。可惜,安石荣辱半生,对政事已深感厌倦。贾公子精研佛法,也当知,法门万千,皆是方便。出世,入世,不过只是一种形式罢了。贾公子独独强调入世,怎知他人方便法门?”王安石破例的笑了笑,倒不是因为贾迪的褒奖,而是和人论辩佛学过程所产生的一种情趣上的愉悦。
贾迪当然也知道这点,难道马屁那么好拍?贾迪微微一笑,说道“先生为国为民操劳大半生,如今不问世事,读经自得,可谓‘不求而自得,无功而顿成’,令学生仰慕不已。学生此次前来拜访,斗胆而言,也是‘无所住’,只是心存仰慕,前来一拜。”说完,贾迪躬身,长拜。
当贾迪向王安石一个长拜之后,即起身告辞。
王安石没有一丝惊讶,点头道,“贾公子若是有机会再到江宁,可来此一叙。安石抱恙,不能远送,还望海涵。”
贾迪想了想,忍不住说道,“还望先生保重身体。今日,学生有幸得见先生,实在是平生少了一件憾事。先生先前也云,诸行无常,万法皆空。俗世的纷争、变动,先生此番境界,当可淡然处之。”
“哦,贾公子似乎意有所指?”王安石没料到贾迪临走之时有这么一番话。
难道要我告诉你两年之后,新法皆废,你也因此而郁闷而死??贾迪心中苦笑,不再言语。只是又拜了拜王安石,然后转身,一边往外走,一边漫声吟道,“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贾迪走出门来,就看到杨晔正在叫醒打盹的车夫,也不言语,径直上了马车。谁料那车夫醒来之后,转过头来,对贾迪说道,“客官是要去江宁城中呢,还是回码头?”贾迪听得此问,不禁回头望了望半山园,又望了望那近在咫尺的六朝古都——江宁,缓缓吟道: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
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
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
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绪。
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
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芳草凝绿。
至今商女,时时犹唱,*遗曲
。。。。。。。。
“此间事毕,回码头去吧。”贾迪淡淡地对车夫说道。
这时,半山园紧闭的大门突然咯吱一声,方才那个领贾迪进入客厅的仆人跑了出来,站在马车边说道,说道,“贾公子请留步,我家老爷请你稍候片刻。”
哦,贾迪当即叫车夫放下已经高高举起的鞭子,凝神眺望着半山园。
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仆人匆匆跑了出来,将一卷薄绢交与贾迪。
贾迪当即展开薄绢,正是贾迪方才吟诵的这首《桂枝香》,墨迹淋淋,显是刚刚书写而成。